做彌滿着生命力的人

臨近高考的那一年,學校給高三學生擬了一條勵志標語,就像每個學校都會做的那樣。因爲各種原因,任務便落在我們語文老師身上。不久之後,學校兩棟平行樓之間的連廊上就掛起了一條長長的橫幅:做彌滿着生命力的××人。紅底白字,醒目非常。連廊正對着校門口,所以有時從校外向內張望,隱隱可以看見那鮮豔的紅色,和香樟樹葉掩隱中不連貫的白字。後來畢業離校,進校看望老師要走一趟很麻煩的程序,不方便時便只在校門口張望幾眼,看到那幾個熟悉的字,從前的高中生活彷彿還在眼前。

“做彌滿着生命力的人”。高中的時候,我們大都覺得這一句話意思上既不好理解,格式上也不押韻,讀起來更不朗朗上口,甚至有些拗口。爲什麼要用這一句呢?後來高中結束,大學結束,一直沒懂,也一直沒有想過。直到畢業一年後,遇上武志紅老師,慢慢開始懂得“生命力”三個字的含義。然後眼前又浮現那位起語文老師,他正是彌滿着生命力的人,即使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也難掩身上四射的吸引力。我們的當年,正如崇敬他一樣憧憬着青年人的生命力。可惜那時候,我們既不懂的什麼是生命力,更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個彌滿着生命力的人,混混噩噩地度過了三年,四年,還有以後漫長的日子。

生命力是自戀、性和攻擊性。人當然都是自戀的生物,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建立關係,並在關係中處於中心地位,所以古往今來多少人前仆後繼地想要掌握話語權。這種話語權,大到想站在權利的巔峯,小到在一場對話中侃侃而談。自戀一方面是想獲得他人的關注和服從,另一方面則是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再自卑的人,都有其自信的一面。自卑的人關閉自己和外界聯繫的通道,自信地覺得自己從此可以從容優雅地掌控自己的世界。而像我自己,雖然總是表現得一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樣子,暗地裏卻也忍不住跟自己較勁,想通過努力達到更高的成就。我一度爲自己的自戀感而羞恥,因爲一直覺得自己該是個不慕名利、不固執於外物的人。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即使如李白、陶淵明等脫於世俗的人,還是忍不住發出“絕筆於獲麟”的感概,倒覺得心中釋然了。其實我寫了這麼多,當然是想說,適度的自戀沒什麼不好的。人的一生困難重重,被別人阻礙或許會絕望,被自己阻礙豈不是太可惜。

關於聆聽自己,首先要聆聽自己的身體,讓感受在自己的身體裏流動起來,關於這點,不在這裏展開。

你罵過人嗎?用髒話。如果你罵過,當時的感受應該不外乎一個字——“爽”吧!如果從來沒有,那你一定從未真正開心過,並且認爲自己實在是個善良又有教養的人。這就是攻擊性。不受教養的動物,處處散發着攻擊性,而文明則培養出了溫文爾雅的貴族。人創造了文明,又被文明馴化。適度的馴化當然是必要的。到了存天理滅人慾這一步,顯然是過度馴化了。可是,人被過度馴化的腳步,從未停止過。我就是個例子。從小被父母長輩教導,要聽從大人的話,到了長大擇校擇業從業結婚生子,也被訓以吸取父母長輩的經驗。要聽話,要懂禮貌,要上進,這是從小聽到大的話。身邊的許多人是這樣長大的,如今許多孩子也仍舊這樣長大。努力做一個文明現代人的我們,逐漸忽略和壓抑了自己身上的攻擊性。雖然這份攻擊性常常是莫名的。許多怨恨和僞善,就在一次次的隱忍中慢慢沉積,最終傷害了自己或者他人。我身邊有一些極好的人,處處爲別人着想,可臉上總是沒有生動鮮活的表情;也有人在工作中總是笑臉迎人,回家後卻對家人施以暴力或冷暴力;甚而也有成天陰沉着一張臉,嘴上卻從來不傷人一句的人。但也有一些嘴上不饒人,甚至偶爾要拳腳相加的人,心地卻乾淨透明,臉上也永遠是鮮活燦爛的表情。其實他嘴裏說出來的,正是攻擊性,臉上露出來的,正是生命力。除卻那些莫名的、傷人的攻擊性,我們也許可以試試說出心中的不滿、怨恨等,當然,結果可能不太好。因爲我們都不太能承受別人的攻擊性,所以也逐漸隱藏了自己的攻擊性,可我們都該試着去承受別人不含敵意的攻擊性了,爲了我們都能成爲彌滿着生命力的人。

高三的生活又困又餓,無時無刻不想睡覺,不想喫飯。課間幾個十分鐘,總是有人在睡覺。但凡有老師進來,都要佈置一些作業,或者叫醒睡覺的人。班主任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打擾着沉沉的美夢。只有語文老師,總是叫停緊張的作業時光,“休息一會兒吧,別這麼拼命。”“都給我出去跑操去,多運動運動”,也常常看見他在兩座連廊之間伸展四肢,朝氣蓬勃的樣子。班主任當然爲我們前途着想,語文老師也真正在經歷過漫長的歲月後,衷心期盼着我們能成爲彌滿着生命力的人。是的,不是成爲最有道德的人,不是成爲最優秀的人,只是成爲自己。

生命的一開始,嬰兒就把自己當做了世界的中心,到處揮發着生命力。他眼睛一閉,世界就陷入黑暗,眼睛就是他控制世界的開關;他用啼哭吸引母親的注意力,發泄自己的不滿。隨着嬰兒的長大,他漸漸隱約明白這世上還有不受自己控制的“他”的存在。於是嬰兒開始在二元、三元關係中尋找自己的位置,直到有一天,他成功壓抑了自己的生命力,成了一個行動思想遲緩而能處處爲他人着想的人。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某些東西,停止了流動……

後記:前幾天回到高中母校,連廊上仍舊是那條熟悉的標語,校門口仍舊是滿臉春風的老師。本來想要擦肩而過,還是忍不住回頭寒暄。我比從前更加從容和真誠,他也真的還很年輕,因爲生命力之花從未在他心裏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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