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記事(四)

今天是清明節,卻不是假期的最後一天。 隔壁的海寧和上海,疫情日益嚴重,桐鄉各行各業,不免停滯下來。 以至於時間彷彿回到了兩年前,居家防疫的時候。

「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的清明卻沒有下雨。 前兩天晴空萬里,今天意思性陰了大半天,傍晚日頭又破雲而出,重新帶來了一陣熱浪。

雖是清明正日,事情卻都在前兩日做完了,所以今天反倒沒有什麼事情要做。 當然,沒有事情做的只是我,農民是三百六十五天閒不下來的。 我還在睡夢中,父親便墾完了半塊地,母親也陪他拔了半天的草。 春天萬物生長,瓜果蔬菜如是,野花雜草也不例外。 所以只一塊地,除草也需得花費好一番功夫。 我卻只覺得雜草茂盛,野花可愛,可入畫,亦可入詩。 兩個身份不同的人,想法、行事自然也處處不同。

待起得牀來,已是日上三竿。 父母正在醃鹹鴨蛋。 將新鮮雞蛋放入鉢中,從竈頭上取一些草木灰,用水攪和成糊狀,再加入適量鹽巴,淹沒鴨蛋即可。 母親也曾嘗試過用水田裏的泥來醃製,味道大差不差,所以還是用了草木灰的舊法子。 從面上看,還是能看到一個個圓滾滾的頭浮在面上,不打緊,隨便蓋上一個什麼,然後只需等待便是。 等到端午節前後,鹹鴨蛋便醃成了。 醃製什麼樣子,既看人事,也聽天命。 且往往一個有一個的味道,不盡相同,如開盲盒。 每每在飯桌上的一盆蛋中精挑細選,結果卻惱人得很。

今年母親不知從哪裏得了兩個碩大的鵝蛋,竟也一道醃製上了,只是用的是自己和的稀泥,未知效果如何。想必這樣大一個鹹鵝蛋,喫起來總是過癮的。

鹹鴨蛋這道江浙地區的美食只在春夏之間,喫法精細。 選一頭輕輕敲碎蛋殼,一筷子一筷子取出蛋白和蛋黃享用。 其可口美味屬汪曾祺在《高油鹹鴨蛋》裏寫得最好。 用筷子輕輕一戳,金黃的油順着蛋殼流下來,便知道里面的蛋黃醃得極好,至於那味道,更妙不可言。 也因此,鹹蛋黃才成了衆多食品的好伴侶:鹹蛋黃肉糉、鹹蛋黃餛飩、鹹蛋黃炒南瓜......諸如此類,均是美味。 若醃製得鹹淡適宜,則徒口喫也無;若稍鹹,則配上白粥或者米飯,其味更佳。

醃製食品,原是從前食物短缺時,用來保存食物的法子,而且往往都下飯的很。 大概我們的身體裏,多少都流傳着成百上千年來喫醃製食品的基因吧。

我最愛喫蛋黃,也有人愛喫蛋白。 總的來說,像我一樣愛喫蛋黃的人大概要多一些。 不然怎麼偏偏沒有蛋白鹹肉糉之類呢? 因此,鹹蛋黃便往往受歡迎些,小時候兄弟姐妹之間,也總是爲此而爭搶。 父親憐愛小女兒,便推說自己不愛喫,把整個鹹鴨蛋最精華的部分,一整個金黃滾圓的蛋黃夾到小女兒碗裏。 若是小女兒不幸打開了一個極鹹的鴨蛋,他也一定搶過去自己喫掉。 後來女兒長大了,偶爾看着老父親手裏的鴨蛋,眼神垂涎,老父親便要先促狹上幾句,但仍舊是心甘情願將蛋黃交了出去。 一個小小鹹鴨蛋,裏頭的愛是長遠真切的。

喫完午飯,母親又催着父親到白馬塘去割榨菜。 那裏是墓地,這兩天又是清明,父親原不願去,受不住母親三催四請,還是一道去了。 我正好昨日沒上成墳,今日自然也要跟去看看。 他們開着電瓶車,早早沒了人影。 我一人走過馬路與菜地,走走停停,看一路百花盛開。 這兩年新農村建設,路邊新栽了許多花草,「梨花落後清明」,「桃花三兩枝」,油菜、青麥、豌豆、蠶豆⋯⋯春日喧譁。

白馬塘落於白馬河邊,既是墓地,蒼松翠柏,層疊掩映;也是菜地,春收芥菜,秋採菊花。 踩過滿地的香樟落葉,撥開與人齊高的雜草,我看見路邊一個個小小的「房子」,裏頭住着我見過或未曾見過的鄉親。 還有上個月剛剛住進來的月仙奶奶,看了墓碑上那個大紅顯眼的字,才知道原來她姓李。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村子裏的人,往往交遊廣闊,隔着河岸,不認識都能打上兩句招呼,事後細細一推算,才發現或許還是認識的人。 其中多半能叫得出名字,但是往往叫的是綽號,或是親暱地去掉了姓氏,或是忘掉了姓氏,尤其是從別村嫁過來的女人。 自古以來,女人嫁了人,便失掉了自己的姓。 連家中子孫輩都未必知道,何況外人。 月仙奶奶是木子李,我的奶奶是口天吳,來自吳家灣。 以後我的墓碑上,也一定要刻上一個大紅色的顯眼的「黃」字。事關傳承,事關自我。

說回芥菜吧。 清明已是割芥菜的尾了。 三月中下旬,芥菜大軍便開始搬了凳子,拿着鐮刀下地了。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時分,又裝載一袋又一袋的去掉葉子的芥菜頭運往收購站。 聽說,今年的芥菜收購價極低,不過七八毛一斤,一車的芥菜,只得三四十塊錢,農人往往嘆息。 芥菜價賤,不知是今年產量高了,還是受到老壇酸菜事件的影響。不過疫情若是繼續嚴重下去,白馬塘上一片又一片閒置老去的芥菜,倒是很好的物資。

我小時候,隔壁村還有芥菜坑,也即醃製榨菜的土坑。印象中,榨菜好像確實是人踩出來的,醃製開始到結束很久以後,坑裏往往有濃重的臭味,經久不散。 可是聽母親說,我那時竟還拿着自家割下來的生芥菜片,去同那榨菜坑裏的人換榨菜喫呢? 現在想來真是稀奇,大概確實是美味的吧。

芥菜頭又叫芥菜瘤,因長成個瘤形,看着有幾分可怖,可醃製成榨菜。 而芥菜葉其實也可醃製。 葉子切成細細的碎片,一層葉子一層鹽,緊緊塞在罐子裏,到了秋冬季,便醃製成了美味的冬菜,可說是所有醃菜裏最好喫的菜。若再切幾絲冬筍和青椒,撒幾粒青豆,那味道了不得,是寒冬必備的可口小菜。 最好的味道,最簡單的做法,這其中是先人的智慧。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能醃好這冬菜,其中有個訣竅,便是「緊」之一字。 這個字於其他醃菜也是適用的,只有碼得緊實,菜與菜、菜與罐之間不留一點縫隙,才能醃出不臭、不長毛的菜來。 這一點,我母親做得最好,她是個要強的性子,什麼都要做到最好。 與母親不同,父親做事情多少有些偷工減料,用母親的話說,就是「任務態度」,只求完成任務,不求完美無缺。 不過總的來說,父親是勤勞的。 且我的性子多像他幾分,自然忍不住偏袒他。

年後從網上買了幾顆橘子樹苗,父親將它們種在了老屋後面。 今天得空去看了看,只剩下幾棵枯枝。 問了賣家,一個說是根系未長好,無法充分吸收水分,要我再等一等,給它一些時間生根。 另一個只教我拍了兩張照片,什麼也沒說,爽快地發了兩株新苗給我。 待我問種樹的注意事項,只說要多澆水。 簡直廢話。 看來爽快也未必是件好事,還是多少要給顧客一點信心和幫助啊。 父親也來看了看,說是並沒有枯死。 用桑剪將枯黃的枝椏剪掉,果然主幹還是青綠的。 我這才知道,看一棵樹的死活,並不能只看外表,也要看看它的「心」。 就像我種在鐵桶裏的那棵素心蠟梅,年初看時只剩光禿禿幾根杆子,以爲是死透了,孰料這兩天回去,竟看到滿枝綠葉,迎風搖曳,旁邊還大大小小長出了些小枝,真是長勢喜人吶! 一方面,植物養植之道精深,還是要認真多學;另一方面,總不要小瞧生命的力量,所有生命,必然都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努力生長的,這便是「生命力」了。

再說那片園子裏,原有一棵長了幾十年的橘子樹,從一棵小小的的野苗,好容易掛上了一個個金黃甘甜的橘子,不幸悶雷一聲,竟轟然倒了。樹離了根,藕斷絲連,居然還長了一兩年的橘子,一個個垂在地上,還是金黃可口。 堅持了兩年,終是斷了,不及惋惜,卻見樹根邊上長出了幼苗,正茁壯快速地長着。 原來橘子樹不是死了,是輪迴了。 正所謂生生不息,這棵橘子樹未必還是那棵橘子樹,但樹還是樹。 只是不知道,下次再見碩果累枝,又是何年何月。

園子裏另有一棵枇杷樹和一棵李子樹。 枇杷樹被周圍高大的香樟樹遮擋,曬不到陽光,便低矮不過房頂,枝幹旁逸斜出,主枝支撐不住,果子一年比一年少。總是要先伐掉香樟,它纔好自由生長結果的。 只這香樟是別人家的,難於交涉。小時候我常常在枇杷滿枝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樹下喫枇杷,採一個喫一個,既方便,又無限自由,不必與人分享。 以至於那時節,枇杷樹下長出了許多小枇杷樹,正是由我口一顆顆吐下的。 前幾年父親又在邊上種了一棵李子樹,李花年年一片雪白,李子卻未曾喫上幾個。 那落地的酸李,紛紛在土裏生了根,趁着大好春光,爭着往外冒。 父親手起刀落,一地狼藉。 在此春光之下,萬物之中,竟也不覺得愧對生命了。

夕陽西下,不覺已是傍晚。 從容喫過晚飯,打包回到市裏,開始恢復學習與工作生活。

來路夕陽無限好,去時彎月身後隨。

忙看花,閒追遠,正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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