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真實”——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才認識到

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

都只是提醒我:

活着,不要違背自己的本心

今天我明白了,這叫做“真實”

這是卓別林七十歲時寫的詩,反過來說,我身體和心靈上感受到的痛苦,正是來自於我違背了自己的本心,沒有誠實地做我“自己”。這個自己,我願意理解爲弗洛伊德的“本我”。

陶淵明寫飲酒詩,第五首寫到: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我在紛紜擾攘的塵世間建造一間房子,作爲此後棲居的家。這裏沒有車馬往來、人情世故的喧囂。你問我是怎麼做到的?告訴你,我的心靈遠離了世俗,無論居住在什麼地方,都是清淨安適的偏遠之地。秋天,我在家東面的籬笆下采菊花,偶然一擡頭,就撞進了夕陽下的南山。夕陽西下,南山腰間雲霧繚繞(日暮天涼,大地降溫,熱氣蒸騰,升到半山腰遇冷液化,而成雲霧),飛鳥此時也飛上了歸巢的路。此情此景,此時此刻,胸中有一些念頭,想要分辨言說,早已忘卻言語。

陶淵明住在哪裏?我們以爲他一定住在深山老林,或者鄉村田園。古今的許多隱士就是如此。可他不是的。他說他就住在“人境”,人來人往、吵吵鬧鬧的塵世間。你不覺得吵鬧嗎?好像知道我們要這麼問,他馬上接下去說,“而無車馬喧”。爲什麼啊,不合理啊?他又接下去說,“心遠地自偏”。你看我的精神遠離了塵世間的俗務,那住在哪個地方不一樣呢?這就是我們說的“大隱隱於市”。原來隱居這件事,不是要把身體放到沒人的地方去,而是把精神從煩人的世俗中抽取出來,抽出來放到哪裏去呢?放到東籬下面的菊花上,放到南邊的山坡上,放到山間繚繞的雲霧上,放到歸巢的飛鳥上。看的人稀裏糊塗,正想好好問一問,總結總結的時候,他又說,這裏面確實是有“真意”的,可是我自己也說不出來!

這個真意到底是什麼?還在於“悠然見南山”。自古以來,“見”字就有爭議,是“見”好,還是“望”好?“望”是刻意而爲之的主動觀望。爲什麼要望。因爲有所缺失,而要望,要尋找,來填補缺失。望夫石望的是她的丈夫。我小時候,天天黃昏坐在家門口,朝村口望,望的是下班回家的父母。所以有詞語盼望、期望等。有所期待,期待的正是缺失的。陶淵明有所缺失,在望南山上寄託了期待嗎?

先說說另外一個詞,“寄情山水”。古人寄情山水,往往就“寄”出了許多名篇佳作。可是這四個字裏面是有些曲折的。“寄”,本義就是把自己的東西遞送給別人,這裏是把自己的情感寄託給山水。爲什麼不能寄託給自己呢?因爲自己的情感根本不能安放於糟糕的現實生活中,感動痛苦,不快樂。在現實生活中,精神上不圓滿,有所缺失,所以要把一部分精神抽取出來,放到美麗的自然山水間。有人放了一輩子,逃避了一輩子。對大多數人來時,寄情山水只能是暫時的。總要有重新迴歸現實生活的時候。還有,碰上了過於幽邃的環境,也會觸發暫時丟掉的“悽神寒骨”的憂傷淒涼之感覺。所以,寄情山水是一種方法,源於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而不是結果。“寄”這個字本身,就代表精神上的不完滿,心靈和肉體的不圓融,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的相違背。(參看柳宗元《永州八記》)

話說回來。“悠然見南山”的“見”就很好。有人也爭議讀xian好還是jian好,其實差不多。這個“見”,是悠然擡頭,無意找尋,目之所及,與南山相遇。在心靈圓滿的狀態下,陶淵明無意尋找什麼,心情悠閒,自然隨意,一擡頭,目光正好碰上不遠處的南山。一瞬間,主體的陶淵明與客體的南山都消融在這一“見”中。這種消融,古人叫做“天人合一”。有一個很美的詞,“一眼萬年”,也是形容這樣的時刻。我們全身心感受到了對方。這種消融是瞬間的,也是妙不可言的,發生在陶淵明和南山的一“見”上,也會發生在某人和一塊夾心餅乾,和一片樹葉上。說到“妙不可言”的時候,我忽然就領會到陶淵明接下來的一句“欲辨已忘言”。

當然,雖然不是所有的主體(所有的我)都如陶淵明般擁有完滿的心靈,但我們都有機會捕捉到生活中這種美妙的瞬間。陶淵明心靈的完滿,是上面“心遠地自偏”,也是下面的“此中有真意”。“真意”這個詞非常抽象,含義豐富,所以只能從上面接下去說。這個“真”,就像看一篇閱讀,要到總結的時候了。但作者自己不總結,他說他自己“已忘言”,那怎麼辦?讀者你自己去琢磨。讀者只好戰戰兢兢的說,這個“真”,第一是主體(我)和客體(你)的瞬間相遇消融,第二是,我是真的我。

什麼叫“我是真的我”。因爲我們很多人都沒有在做自己,身體和心靈偶爾要感到疼痛或不適。我們有一個身體,身體裏面藏着意識,意識又分爲“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本來的我,要尋找快樂。“自我”是現實世界中的我,“超我”是道德至高的我。“超我是每個人內心住着的父母,他有一套最高的道德原則要自我去遵守,不遵守,享樂縱慾,就用歉疚感和恥辱感折磨我們。我們做不到完全的放縱,也做不到完全的道德,“自我”就出來居中調和。自我不走極端,但是也開始時常有些大大小小的痛苦,因爲被兩頭拉扯。“超我”是社會歷史的產物,“本我”是身體的產物,和身體緊密連接着,當得不到滿足,就在身體上散播疼痛,提醒我們,不要違背自己的本心,不要做假人。這就回到了開頭卓別林的詩。所以第二個“我是真的我”,就是說做真實的自己,和自己的“本我”取得聯繫。“本我”一點兒也不壞,你看陶淵明就知道了。他達到了身體和精神上的和諧一致,找到了生命存在狀態上的“真”。

這兩個“真”,簡單來說就是兩種和諧:自己內部的和諧,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和諧。

“欲辨已忘言”。爲什麼陶淵明沒說出來呢?其實偉大如莊子,樸素辯證法的源頭,也說不出來,只有四個字:大辯忘言。這種不言,正是因爲達到了圓滿。一切肯定都是否定,因爲說出口的肯定,永遠只能是事物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從說出口瞬間,圓滿就被打破。不能肯定,不能打破圓滿,就閉口不言。這是“大辯忘言”,是“欲辨已忘言”。也是語言的無力之處。打個比方,我就站在這裏,你看到的就是整個的我。你一開口形容我,我就不再完整,因爲你永遠說不清一個完整、真實的我。

還有一點,語言是思考的產物,思考是“自我”的產物,是世俗世界的交通工具,人和世俗藉以交往。一個世俗世界的交通工具,怎麼能靠它和真實的自己聯繫呢?它沒有這項功能。我們前面說,陶淵明是一個“心遠”的人,精神上已經遠離了世俗世界,所以他用不上語言這項工具。那他怎麼和外界、和自己交往,就是那一“見”,心領神會,天人合一。

這篇文章的寫作,結合了近一年讀武志紅老師心理學書籍、柳宗元《永州八記》,聽華中師範大學戴建業老師“走進大詩人”系列網課,看臺灣電影《陽光普照》等等。這些可能在文中沒有體現,但確是滋養我心靈的肥料。我生活平淡如水,思想淺薄,唯有藉此生長,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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