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一心庵

學生雷軍藏有一柄衢州鄉賢徐心庵所作舊扇,正面畫蘭、菖蒲各一,盆及蘭花皆設色。落款:丙寅秋仲,厚齋親家雅正,心盦瑞徵寫於柯城;鈐印:心盦(朱)。

心盦即徐瑞徵,字心庵,徐心庵齋號“有深味齋”,餘紹宋曾專爲題之。徐心庵的繪畫風格,餘紹宋評價:心庵水墨花卉數葉頗佳,其生平所畫十之九皆設色,此次乃餘堅請人弗用色者。餘最不喜設色,故所作畫除受人之請外極鮮爲之,以爲幽澹天真之趣非水墨不能好也。昔梁節庵表伯每見設色之畫,輒曰“我甚怕,我甚怕”,問何所怕,則曰“紅綠耳”,此語甚雋永可味,因書告心庵。




成扇背面爲一幅書法作品,落款:厚齋先生雅正,沈更生;鈐印:更生(白)。

厚齋先生即蕭培身,出生於1883年。曾赴日本留學,是餘紹宋在浙江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的同事,也是徐心庵的親家。徐心庵女嫁蕭厚齋子,媒人即爲餘紹宋。1925年2月19日下午,餘紹宋曾親赴聚賢堂,爲厚齋送聘禮至心庵處,心庵設宴相待。蕭厚齋平生喜藏各種摺扇。

徐心庵與餘紹宋,既是衢州同鄉,更有多重交集。

徐心庵長餘紹宋四歲,歷任湖南、直隸、河南等省高等法院書記官,徐心庵的履職大多與餘紹宋在司法部任職有關。1917年,餘紹宋考察直隸、山東、浙江三省司法事宜,即邀徐心庵隨同辦理。自6月20日由京啓程,經廬山、武昌、九江、開封、鄭州,同訪祝劼庵(康祺),同遊龍門山、洛水等,凡七十餘日,所行幾及萬里。

徐心庵的職業更與餘紹宋的同學好友凌礪深相關。

凌礪深,名士鈞,浙江石門人,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畢業。辛亥革命後,與餘紹宋在浙江官立法政學堂、浙江私立法政學堂同爲教師,餘紹宋任刑法民訴六編講師,凌礪深任民事訴訴法、戰事國際公法、民法部則講師。1914年,凌礪深任湖南高等檢察廳廳長;1918年任司法部民事司司長、河南高等審判廳廳長。徐心庵時爲凌礪深下屬,亦爲其好友。徐心庵與蕭厚齋聯親,凌礪深也是媒人之一。凌礪深每次回京見餘紹宋,徐心庵總是一同隨往,三人交往頻繁。如,1918年1月份間:“11日,凌礪深及徐心庵自南來,與心庵談至夜深方就寢。”“13日,應心庵、礪深之約到頤香齋暢飲,至十時歸寓。”“23日,五時散歸,夜與礪深、心庵暢談至十二時過始就寢。”“27日,夜與礪深、心庵雜談,就寢時又二時矣。”“29日,夜與礪深、心庵暢談,並作竹戲,十二時畢就寢。”“31日,夜與礪深、心庵等暢談,十二時半就寢。”一月之內,三人共聚次數令人咋舌。

1920年,凌礪深任直隸高等審判廳廳長,徐心庵爲書記官。1922年10月24日,餘紹宋起程歸省時,途經天津,凌礪深、徐心庵來站堅請下車,強將餘紹宋所攜行筐持去,餘隻得客隨主便。當夜臥甚遲,與心庵聯牀。次日中午凌勵深、徐心庵又請餘紹宋在明湖春中飯,飯畢遊河北公園攝景。

餘紹宋多次爲徐心庵謀事,其中有一段插曲。1933年2月7日,凌礪深自南京歸,知將任爲河南高等法院院長。2月9日,十叔來,餘紹宋因同往凌礪深處爲心庵言事,不就。夜復赴十叔處計心庵事。2月11日,蕭厚齋、徐心庵來,礪深此番不欲約心庵同赴豫任,餘紹宋也不再強求,只囑託蕭厚齋與言之。當然,這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友情。

徐心庵擅鐵筆治印,餘紹宋常與其交流刻石之事。餘紹宋或夜觀心庵刻石,或爲其作心庵印譜,或暢談至夜深始就寢。1922年6月25日,餘紹宋與方仲先校訂徐心庵篆刻,餘紹宋贊心庵刀法直追秦漢,必傳之作,而於六書則不甚深究,且過信《六書通》,遂致篆法時與六書背戾,甚爲憾事。餘紹宋又感嘆:“心庵絕頂聰明而看學部事太易,往往不求甚解,予屢規之,不能從也。作詩文,寫字畫皆如此,不獨篆刻爲然,他日必犯顏力諍之。”

徐心庵多次爲餘紹宋刻石,鈐印有:爲松寫照、越園書畫長壽、榖水、紹宋長壽、紹宋校讀、越園篆隸、越園印信長壽、紹宋書畫、紹宋、越園癸亥以後之所作、雙桐書屋等數十枚之多。如1923年1月10日,夜王貽孫自天津來,攜來鐘琴莊贈畫、心庵贈刻石九方,餘紹宋作書謝心庵。11月4日,宋延華自天津來,心庵託其帶贈圖章,印文:餘氏越園藏書。餘紹宋評價:此刻甚規矩,心庵朱甚鮮見者。

1935年,徐心庵編輯自刻印成《心庵印集》四冊,此集所刊之印餘紹宋曾細細校訂。《心庵印集》書首爲葉爲銘“心庵印集,乙亥二月葉爲銘題”題籤,扉頁高豊“乙亥孟春,心庵印集,杭郡高豊署”,篆書題耑,書口有“心庵印集”楷書字樣。

徐心庵工設色花卉和書法,爲宣南畫社成員,但徐心庵參與活動並不多,只是偶爾參與。1924年11月2日,餘紹宋生日,因畫松石自壽,並題小詩,徐心庵來,更爲題句,方仲先亦來題詩。1926年2月7日,畫會時,鬍子賢、徐心庵爲主席,湯定之畫兩扇。1927年1月30日,因梁平甫、王立生、羅敷庵三人新開一社,將湯定之約去,遂致數星期不能開會,畫會議定間一星期行之,並簽定次序,約定第五餘越園三月二十七日,第六徐心庵四月十七日。

餘紹宋常爲徐心庵作畫。1922年5月30日,徐心庵自天津來,電招回寓,二月不見,傾談至歡,餘紹宋旋爲其代作山水畫,爲胡超之畫扇。1927年8月17日,餘紹宋爲心庵畫扇,疏竹數行,甚自得意,因題雲:“似散漫而非散漫,似柔弱而非柔弱,方爲寫竹上乘,此義前人所未發也。”又題一小詩。1929年6月29日,徐心庵五十生日,餘紹宋作小幅山水爲之慶壽,又書兩扇。當然,更多的是徐心庵囑餘紹宋代他人求畫。

徐心庵先於餘紹宋幾月由京返杭。1928年7月29日,餘紹宋初到杭時,到杭站相迎者有礪深、心庵、厚栽三君。次日晚飯,凌礪深、徐心庵、蕭厚齋、殷叔祥與餘紹宋並遊月遊,先到三潭印月,循湖心亭度西泠橋歸寓,又劇談到十二時始就寢。

徐心庵亦爲東皋雅集始創者之一。1928年9月22日,餘紹宋約徐心庵、孫厪才同赴鑫衙巷浙江忠義祠相地址房舍,又往東皋別墅一遊,因擬借其地爲書畫社,厪才、礪深曾言之,欲定名爲“東皋雅集”。餘紹宋認爲此意非常好。10月20日,孫厪才爲東皋雅集發起事,參與者有餘紹宋、高魚佔、繹求、欣木昆仲、武劼齋、葉銘三、範耀雯、程仰坡及礪深、心庵等。餘紹宋作徵社員啓事,啓事不印行,並約定有聚餐一次,皆以月半爲期。

東皋雅集間,餘紹宋常與徐心庵交流畫藝。1932年12月3日,餘紹宋爲心庵畫扇作墨松,題雲:“古人寫松葉必曰剔松針,足知用筆當從內剔出,今人則從外寫入,蓋前者難而後者易,趨易避難,亦人之恆情也,然而古法漓矣,書此心庵共論之。”1935年正月初一,餘紹宋在寓寫山水四尺條未成而徐心庵、吳南章至,便動議合作《歲朝圖》,先由南章作水仙拳石,心庵寫古瓶牡丹並爆竹,餘紹宋補紅梅,既成,爲博生所得。繼南章求心庵寫梅餘補竹,最後心庵自作一幅,寫瓶梅貫魚,已至十二時。此般雅事,凡不勝舉。



徐心庵擅詩。餘紹宋四十生日,心庵贈詩云:

憶昔在總角,託交稱至好。我既雲滇黔,君亦遊蓬島。時事一朝異,歸來多潦倒。爲謀升斗計,相逢長安道。歲月曾幾何,忽焉鬢毛皓。君年四十歲,恆言豈稱老。羊羊堂北萱,愛日增壽考。若以老萊例,君今正年少。緬懷溯春暉,來日尤足寶。值此強仕年,雲路方浩浩。慎時勖景光,麗飾擯華藻。相期白首心,不作流俗禱。

餘紹宋欲將子意陶送南開學校就讀,便託付於心庵,當時徐心庵在天津就職。1924年3月21日,餘紹宋率意、厥兩人抵天津車站。心庵、貽孫、考侯並祝宗堯來迎,即赴心庵寓所,飯後遂有竹戲。22日,託貽孫領厥、意兩兒赴南開學校報名納費,爲附生。餘紹宋則在徐心庵寓寫橫幀一紙,甚自愜意。夜,心庵、貽孫等寓設宴相饗。

徐心庵與餘紹宋,情誼篤深,早已超脫了老鄉、畫友間的關係。1924年底12月初,美術專門學校聘餘紹宋爲校長,餘便請徐心庵來商到校接任事。次日,餘紹宋約徐心庵、蘇公選同往美專幫同接收。當時,湯叔穎來言陳延齡已藏匿,往接收或有問題。至校門口時,有學生十餘人呈交公函,請勿就職,謂系全體學生會議決彼等爲代表云云。餘紹宋等正可告辭,即驅車返。

徐心庵也是餘家的常客,只要徐心庵回京,必訪餘紹宋,除了交流書畫印石,喝酒和竹戲也是常態。1920年9月16日,凌勵深、徐心庵自汴梁來,竟夕歡聚,飲少醉矣。甚至在除夕,也會一同歡飲。1927年2月1日,餘紹宋約心庵、渭泉來喫年飯,甚歡洽,但一念及故鄉,念及吾母,此時兵亂,不知如何度歲。正月初一,心庵、渭泉、博生來,餘紹宋留夜飯,友生與心庵較酒量,友生飲十三觥而醉,心庵飲十六觥而醉。

徐心庵好酒,實際上,其弟徐馨孫也好酒。1927年2月16日,徐心庵喪弟,餘紹宋往唁之,馨孫完全死於酒,餘因挽之雲:“耽麴櫱以自戕其生,寧爲值所;值亂離而一瞑不視,可謂達時。”

1936年5月23日,餘紹宋悉心庵頭暈手麻之外,復患舌尖麻木,語言不清,知爲酒毒大發之候,極爲危險,因更作書切勸之。5月29日,心庵來書,感餘紹宋意已止酒。餘紹宋恐其復萌故態,再爲書切勸之。

徐心庵與餘紹宋最後一次舉杯暢飲是在龍游城。1937年11月19日,徐心庵同十叔自開封經杭州避難返衢,舟過龍游入城相訪。戰亂相逢,餘紹宋悲喜交集,因留夜飯,飯畢談至十時始別去。酒到半酣,徐心庵飲時輒言“亂裏相逢飲一杯”,餘有感其言,率成兩絕寄之。

忍痛須臾且莫哀,艱難千里故人來。舉觴一語真悽絕,亂裏相逢飲一杯。

亂裏相逢飲一杯,莫辭盡醉且傾罍。眼前無限新亭淚,雜入離情故故催。

不想,這次相歡竟成決別。

返衢僅半月餘,徐心庵病中以《避亂居柯山故里》詩見懷,餘紹宋次韻奉答:

垂老餘哀樂,披緘感性真;芳菲成隔世,濩落愧因人。奚必嗟多病,應知患有身;詩情益綿邈,不僅見交親。

而此時,徐心庵已病入膏肓。1937年12月7日晨,餘紹宋去函勸徐心庵節食節飲。當日,沈蔚文自衢遷來龍游居住,據其言,徐心庵患緩性盲腸炎頗劇,恐不能讓於人世。餘紹宋聞之甚爲懸念,次日,再作書勸之就醫。

1938年1月13日,餘紹宋聞徐心庵作古,淚如雨下。尤感其亂時身後極蕭條,無以爲殮,堪憐憫,爲之終夜不安。餘紹宋對其一生憂鬱情事知之最深,又作《哭徐心庵四首》有序:

予交心庵四十餘年,深知其處境有難言之隱,然天懷曠達,夷然自若也。性嗜酒,無時不飲,蓋藉以自遣雲。心庵雖自少遊宦,初非所樂,十年前與餘有共隱之約。遂同息影西湖,未幾,以貧甚復官居於汴,意殊鬱郁。今秋兵事起,乃棄官返衢州,歸後移居柯山,約歲暮相聚。不圖竟以酒致疾卒。親故因亂遠避,無存恤者,草草成殮,傷哉!丁丑除夕記。

喪亂聞凶耗,追思倍愴神;懷才嗟不耦,縱飲竟亡身。唁弔無朋舊,悲哀獨老親;悠悠生死別,應亦感酸辛。

四海一心庵,生平夙所諳;隱懷誰得識,內行實無慚。餘事耽詩畫,奇情託笑談;斯人今不見,於我更何堪。

宦遊非所樂,同隱夙相邀;去矣頻回首,悽然復折腰;奇懷終不遂,遺恨可能消;風雪柯山路,爲君賦《大招》。

小別成永訣,時危益可虞;餘生但奔竄,忍死亦須臾;垂老失知己,始衰非故吾;翻疑君得所,迷哭向榛蕪。

避亂沐塵的餘紹宋仍與吳南章、勞泰來、唐作沛同作畫,但一想起徐心庵,不僅又悲從中來,1938年春,餘作《題故友徐心庵畫花卉》:

跡劇名湮亦可哀,不經心處見天才。白陽風味新羅趣,此意何人會得來?

1939年1月9日,餘紹宋抵石室,特拜訪問徐心庵母親,見其蜷居一土室中,污穢幾不堪容膝。其雖有孫四五人皆能自立,卻各率眷屬遠宦雲南貴州,置祖母不養,餘紹宋當即解囊助之。談及心庵,餘紹宋欲拜其墓,徐母說即在左近,老淚縱橫,定要引導,才知即在其父墓側,而其父下葬時餘紹宋亦在負土之列,忽忽將四十年,一則墓木已拱,一則宿草猶新,真不勝感嘆。今日餘紹宋重遊柯山追憶與心庵當時唱和情事,尤不覺其涕淚之縱橫,再作《訪徐心庵墓四首》有序。

君歿忽期年,去歲以亂故未臨其喪,至今耿耿。頃遊柯山乃得訪其墓。墓在山下石室街村後。君之母年七十六矣,居村旁都屋中,聞餘來訪,揮淚導行,阻之不可,情極讀。憶三十六年前,君葬其尊人子佩先生,予與其役,曾制祭文。今君復葬於父側,追念前能事,予其何以爲懷耶!成寅十二月十日記。

累然三尺委榛荊,未睹封碑已失聲。悽絕衰親扶杖至,頻揮老淚指新塋。

新塋卻喜傍先塋,又傍柯山石室橫。君此長眠差足慰,我來登覽豈勝情。

生死交情安在哉?聞喪不及一臨哀。懷慚未已還憂亂,差幸猶能訪墓來。

憶昔相從葬父時,曾來負土致哀辭。豈圖三十餘年後,又到君墳作此詩。

餘紹宋與徐心庵相交相知四十餘年,世事叵測,人生多少歡聚別離,此後山長水闊,天人永隔。莫逆之交,柯山祭拜,痛哉痛哉。

徐心庵傳世作品並不多,泰安雲步橋北約20米盤道西側石壁上有“萬方多難此登臨”題刻,落款:“丙子正月,有事於豫,道出泰安,遂冒雪登泰山,書此志遊。時兒子明翼隨侍,衢縣徐心盦。”如今,雲步橋依然行人如織,可又有多少人會在意西側石壁上的題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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