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音

图·文/小野

01

去年的七八月,暑气熏蒸,记忆里是一片燥热,有风从旁过,也遣散不去。定海古城的芙蓉洲南路,我将烈日踩在脚底,踏过一遍又一遍,心绪碎了一地。

在舟山群岛生活了许多年,却未曾听闻这条巷子。似乎太过蜿蜒曲折的地方,从来激不起我探寻的欲望。

茅阿姨将我领到了里巷,拐角处有一家养老院。她让我下次来记住这个标志性建筑就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三楼窗台上那盆颓去的吊兰很是惹眼。

楼道洁净但十分暗沉,热气卷到阳台,鼻子里充斥着糜湿而咸的气味。我紧跟在她身后,她打开门,忽然一只很小的贵宾犬窜到我的脚边,一个女孩子追了过来,喊了句"笨狗子",看到我们的瞬间,她噤了声,转身回了房间。

茅阿姨在外头用力拍门,提高了音量,"你快点出来,我跟你说,你这样是很不礼貌的,你晓得伐?"

"知道了,你烦死啦,你叫老师进来就行,你不许进来。"

我和茅阿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尴尬一笑。她说这孩子不听话,让我直接给她上课就好。女孩叫婧,初三的学生,我帮她辅导英语。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试课,阿姨说她很认可我,关键是要婧同意。

我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本来就有些逼仄的空间里,还堆放着太多的杂物。书桌上方的墙面上有一副风景画,樱花遍地,像是宁静的日系街道。她坐在书桌旁,始终没有转过头。我只好擅自坐到她旁边,跟她打过招呼,开始拿书讲课。

她没有不搭理我,但她是否真的在听讲,我并不知道。她不说话,也不反驳,像失去灵魂的充气娃娃一般枯坐在那里,我有些无力。走的时候,她妈妈送我出门,说晚上会给我回复。

在七拐八弯的巷子里,我心里无端生出许多莫名奇妙的情绪,说不上来。我想,婧可能是个问题少女吧,我也在想,她的态度不太可能会同意我。可令我意外的是,我刚到家,茅阿姨就来电说让我明天继续去上课。

02

刚开始一星期她还是不肯与我交谈,我布置的作业她都按时完成,上课也有认真听讲。后来大概熟络了些,渐渐地偶尔也给我推荐音乐和游戏。

一次课间,她在刷视频,我有些好奇还是问她,"你明明不爱学习,为什么当初和你妈妈说要我辅导诶?"

"我妈这个人很烦的,就算我不同意,她还会去找,你看上去很好欺负。"她说得轻巧随意,我哑然。

她突然狡黠一笑,补充道:"意思是老师很好说话啦,哈哈哈。" 这么一解释,我倒有些讶异。她好像对我不再那么抗拒了。

"你不要叫我老师啦,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姐姐就行。"

"那不行,老师还是应该叫老师的。"

"还有我不好说话的,你要是没有完成任务,可也是要受罚的哦。" 她这会不说话了,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贵宾犬总是时不时跑过来,舔我那半截露在外面的腿肚子,我从小怕狗,尽管它生得乖巧可爱,我还是害怕。婧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难堪,它指着贵宾犬说:"笨狗子,你给我坐下,又不听话了,看我不收拾你。"

我失笑,"你说收拾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舍得动手?"

"下次,下次它再不听话,我就把它给炖了!"

"老师,你不用怕的,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它这是喜欢你,才这样。你试着像我这样多摸摸它。"

她把手附在我的手上,一起放在了那金色松软的卷毛上,我一触便弹开,她说:"没事,你会慢慢地不害怕的。很多事都是一个适应过程而已。"

她转而爱抚着狗狗,自顾自地说着"这是老师哦,老师不喜欢的事,你就不要做啦,好伐?"我悄悄瞥见她的侧脸,她的眼神那样温和可爱。

03

我去她家的第二周,就发现她明明有很多小裙子,而且房间没有空调,也比较热,她却裹得很严实。问过她几次,她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有日下午雷风暴雨,上完课我无法回家,婧留我在那坐一会。她拿手机像是在打游戏,也没管我。我有些为难地开口:"婧婧,快要中考了,认真学习吧好不好,叔叔阿姨对你学习这么上心,你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啊。"

"婧婧,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我唯一的梦想是做个自由的人,不结婚,不生孩子。"

"很奇怪吧,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我的原生家庭就是令人失望透顶的存在。"

我不知所然,她接着说:"他们在外一派和睦,尽职尽责的父母。只知道要我交成绩,要我早点自力更生,他们自己吵架都还要把我当靶子,被扔来扔去。"

"我爸他不是什么好人。" 她说这话时,不动声色。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仿佛吐露的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陈述句。

我怔住片刻,还是试图疏导她,"叔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或许对你严苛了些,但都是为你的将来考虑呀。" 她爸爸大概工作忙碌,偶尔几次见到,他还是非常客气的。

"是吗?" 她眼里的质疑很倔强,嘴角的嘲讽显而易见,却没有任何受伤的情绪在涌动。

她继续打游戏,我也没再接话。外面的雨势愈加汹涌,溅在谁心上,千疮百孔。大概是游戏玩输了,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突然转头看向我 "老师,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热的天,在家里还要穿长袖长裤吗?"

"嗯?"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将手袖和裤脚卷起来,我看见几道淤青,新伤附旧伤,疤痕有些狰狞。我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就自顾自地笑起来,她说她一点也不疼。

"这些鞭痕是之前还没找到老师时,网上辅导课程不及格,我爸来质问我,我顶了一嘴,被我爸抽的。"

"我现在也不愿反驳了。我爸打我的事,我连我妈都不告诉,反正说了也没用。她也是天天逼我学习。我就想读完高中,走得远远的。"

"等我初中毕业,他们应该也快要离婚了,整天吵个没完,还是离婚的好,这个家就清净多了。"

我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柔软,浑身是刺的她,就这样在我面前卸下防备,令我猝不及防。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疲倦的神情,她还是个少年,内心却苍老得像一个历尽风尘而归的路人。

婧,该怎么拾起你眼中破碎琳琅?

她又陷入了沉默,盯着墙上的画许久,黯淡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你知道日本的镰仓吗?一座很美的城市,我以后想去那里,或许从这里坐船,一下就能到了,多方便啊。"

她天真而向往的语气里,我不忍掐断那样美好的梦境。

04

雨原来不知何时早就停了,走之前我好想抱住她,她凉薄至此,还有谁会来温暖她?我换好鞋磨蹭了一会,她像往常一样毫不在意,没有过来送我, "婧婧,我们明天见哦。"转身下楼走到路口,她推开了窗户,大声喊我:"老师,明天见,回去注意安全。"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热烈,笑得很甜很美好,耀眼了我的视线。我回望她,猛然点头,心里突然有些欣慰。

可是有些再见的意思是真的可以再次相见,有的再见却是无声的告别。我以为我们是前者,可原来我们属于后者。茅阿姨另一天早上给我结了工资,婧要去乡下奶奶家住一段时间。

不明缘由,我打开QQ,这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系方式。我都不敢问她"还好吗?" 发出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应。她最后更新的两条动态是:站在荒径的边缘会怎样透过天空和树叶双重的黑夜。最后一条:QQ已停用。

她强硬地抵抗着这个世界,她憧憬的未来太过遥远。不哭不闹,一身乖戾与冷漠,却也有她最本真的纯良。她为自己筑造一座坚实的围墙,内心其实已然溃不成军。

我心疼她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什么都不在乎,好像什么都伤不到她。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那些话她都对谁说过,或许因为我只是她生命里的过客,她无所顾忌地向我倾诉。

她急切地想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急切地想封闭起自己,但她找不到出口,寻不到内心。她与自己之间都隔着万水千山,又有谁会长途跋涉去拥抱她?

我什么都没有给她,哪怕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语。我在她的生命里短暂经过,见过她碎裂偏颇的年少,却没能为她点起那盏熄灭的灯。

将近一年,今年夏天回去,还能不能再见到她?那条无厘头分支错乱的巷子里,吹过同样温煦的风,能不能让我们重逢?三楼窗台上的吊兰或许快开了,会不会还有她欢喜的面容,清澈的声音?

昨晚睡梦里,似乎她一直在对我笑"老师,我回来啦,你还教我英语好不好?" 醒来视线一片模糊,窗外下雨了。还有风,在回音。


司马优选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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