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街9號

我們永遠不知道,惡意會如何生長,最終吞噬了一個人的全部光明。


1

那海小鎮是南方島嶼上一座平平無奇的臨海小漁鎮。鎮上有一條名爲“蓮花街”的商業街,建築風格是南洋騎樓建築,與那海小鎮的古典四合宅院建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九十年前,蓮花街剛建成的時候,街上的商鋪被歸國的華僑、外來的商人租賃做生意,前十年倒還熱熱鬧鬧、生意興隆。突然發生的一件離奇事,讓蓮花街頓時無人問津。那些做生意的商人見白天裏都不再有人來蓮花街了,陸陸續續就搬離了。

時間如流水般奔騰而去,九十年後,蓮花街曾經光彩奪目的建築已經變得斑駁老舊,曾經人聲鼎沸早沉澱在歲月不可回首的歷史中。風吹過蓮花街,捲走的只有厚厚的塵埃。

突然有一日,本該繼續破敗下去的蓮花街,來了一位年輕的男人。他走進蓮花街9號那腐朽的大門,宣佈要在這間積滿灰塵的破落房子裏開一家“書店”。

一時間,人們把這件事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紛紛議論着那個男人從哪裏來、做什麼的。

甚至有人懷疑他會被“怪物”吞食。

蓮花街取蓮花之意,卻並不吉祥。

不管鎮上的人怎麼說,男人依舊把他的書店開在了蓮花街9號。從這天起,他就遇上了他平生最感興趣的很多“人”……

2

“救救我……救救我……”

容笙被淒厲的哭聲吵醒,本想翻個身捂住耳朵繼續睡,但那聲音綿延悠長,擾得他無法入眠。他掀開被子,披衣下牀,走到桌前端起燭臺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聲音在他的書店一樓。他睡在二樓,下樓梯時他看見了站在樓梯上的“男人”。

“別去管她,她怨念太深,容易傷到你這種體質極弱的人。”樓梯上的男人提醒道。

容笙不理睬他,兀自走到那蹲在地上哭泣的“女人”跟前,“你爲什麼在這裏哭?”他的語氣不算溫和,畢竟他還有起牀氣。

“女人”披肩散發,她擡起頭看見燭火的橘色光芒搖曳在冷若冰霜的容笙臉龐上,忽而彈起來,湊近他嗅了嗅,低落道:“你不是他。真遺憾。”

“他是誰?”

“我的未婚夫。”容笙瞧見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可是裙襬上沾滿了乾涸的血跡。她左看右瞧容笙,再次嘆了口氣,“你長得真像他,如果你是他,我就可以上你的身,吸你的精氣,害死你了。”

“爲什麼?”

“因爲我要報仇啊!憑什麼,憑什麼你可以長命百歲,而我要變成厲鬼被禁錮在這蓮花街上!啊——”她突然發狂,血淚從她的眼睛裏迸發,裙襬上的血跡攤染出一大片,一襲白裙變紅裙。

容笙未料如此變化,往後退了兩步,眼見“女人”的爪子朝他抓來,身後突然來了一句:“小心!”那個樓梯上的“男人”上前不知唸了什麼,“女人”抱頭消失了。

3

容笙提了一壺酒,他走出蓮花街,在鎮上遇到的居民們幾乎全都用複雜的眼神投向他。他面色從容,徑直往北三區而去。

北山區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蔣婆婆,關於那海小鎮的事情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但是,能不能從她那裏知道些什麼,就要看她的心情了。

容笙去找蔣婆婆的路上,夜裏那位樓梯上的“男人”突然又出現了。他問容笙和蔣婆婆是什麼關係。

容笙皺眉,“爲什麼白天你也能出來?”

“我是不同的。你和蔣婆婆什麼關係?”他又問一遍。

容笙不搭理他,全程安安靜靜,直到找到了蔣婆婆。

蔣婆婆坐在院子門口,手裏拿了根水煙在抽。她眼睛一眯瞧見了容笙手裏的酒,樂得立即朝容笙招招手。

“阿笙,好久不見啦!你交新朋友啦?”蔣婆婆盯着“男人”,雖然在笑,卻不和善。

容笙將酒壺放在她的邊上,開門見山道:“婆婆,我想向您打聽件事。鎮上有人年輕的時候和我長得像的嗎?”

“採風街上有個叫做王玉文的老東西,他年輕的時候和你有點像。”

“王玉文……他結婚了嗎?”

“哼!何止是結婚了,還是金婚呢!”婆婆二郎腿一翹,吞雲吐霧地不屑道,“他年輕的時候,好歹算是鎮上一表人才的小夥,先是看上了賣油郎的女兒,後來那姑娘被害了,他立馬就和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了。如今是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可憐了那賣油郎的女兒。”

“是王玉文害死了那姑娘?”

“不,是賣油郎的鄰居,一個叫李大勇的車伕。”

4

容笙獨自去找李大勇的後人。

據蔣婆婆所說,李大勇在五十年前殺了人之後,立刻就被捕了。他被捕之前有過家庭,有一個女兒,叫李彩虹。李彩虹今年也是年邁的老人了,生活在北五區,因爲父親的事情,一輩子活得畏畏縮縮。

容笙見到李彩虹的時候,明白了蔣婆婆爲何提到李彩虹會有可憐又藐視的神情。李彩虹身子佝僂、說話小聲、不敢看人。她是被李大勇毀了的人。

“您知不知道,您父親當年爲何要殺害於宇?”於宇就是當年賣油郎的女兒,也是容笙遇見的那個女鬼。

李彩虹似乎顫抖了下,她沒有擡起頭看向容笙,而是低聲嘆息道:“難以啓齒。請你回吧!”

容笙沒有動作,反而說:“或許您無法想象,我遇見了於宇的鬼魂……”他說到這裏,李彩虹猛然擡頭瞪着他,他忽然改口說下去:“在夢裏。夢裏她告訴我,她馬上要投胎轉世了,離開前只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得知當年被害的真相,否則無法離去。您的父親已經害了她,希望您不要再害她無法投胎了。”

李彩虹僵住,不知她想了什麼,想了很久,容笙也耐心地等了很久,然後她才幽幽瞥了容笙一眼,站起身來,無奈道:“算了。”她步履蹣跚地朝房間裏走去。

過了片刻,她走出來,手裏還拿了一本泛黃的破舊本子,遞給容笙時說:“這是我……李大勇的日記。當年他……那之後他回來,匆匆把經過寫下來了。他是個瘋子,他有病!”

容笙接過日記,彷彿能看到一個罪犯,在犯罪之後迅速寫下他的日記,臉上還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5

“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是啊,她是個賤人。她整天穿着裙子在我面前晃悠,衝我笑,衝我說話,聲音甜甜的軟軟的,賤死了!

她的爸爸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是故意搬到我家旁邊的。他跟我說他的女兒多麼乖巧,他覺得幹多少活都不會累。放屁!他要是真的愛他的女兒,就不會把他的女兒許配給一個窮小子。

她也是浪蕩。她長得那麼好看,還穿着露出小腿的裙子,勾引了無數男人,竟然還想嫁人?我討厭她,不能看到她繼續勾引別的男人了。

所以我強暴了她,把她撕爛,把她殺了。殺了她之後,我覺得很開心,我早就想這麼做了。誰讓她住在我家旁邊,誰讓她對誰都笑着說話,誰讓她穿裙子!

她該死。”

合上了日記本,容笙不禁低頭輕聲咒罵一句:“荒誕!”

“就因爲這種奇怪的理由,就殺了一個人?”他看向李彩虹。

李彩虹拿回日記本,“這是李大勇的惡意,誰也不知道他的惡意從何而來,卻吞噬了幾個人的人生。他自己,於宇,於宇的爸爸,還有我。他們都死了,只有我,苟延殘喘,終生一事無成……”

6

容笙再見到於宇時,她已經恢復了神智,又蹲在一樓哭泣。

“殺害你的人已經死了,而你的未婚夫王玉文,你爲何要恨他呢?”

於宇停止哭泣,不甘道:“憑什麼!憑什麼我死於非命,而他卻轉頭就和另一個女人廝守一生!”

“不然呢?你還希望他爲你守一輩子嗎?於宇,說實話,王玉文並不欠你的,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並沒有過錯。你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你的仇人也死了很多年了。你在世間已經沒有仇人了。”

“但我不甘心!我死了,他就應該陪我!”於宇又發狂了。

這次依舊是那個“男人”突然出現,拿出一個瓶子,嘴裏默唸咒語,於宇便猶如風一般被吸進了瓶子裏。他乾淨利落地將瓶子封印起來,書店恢復了平靜。

“她會如何?”容笙問。

“送去地府吧!”

“李大勇是……投胎轉世了嗎?”

“沒有。惡人自有惡鬼磨,他即使下了陰曹地府也是戴罪之身,無法投胎轉世的。這也算給了於宇一點安慰吧!”

“這點安慰算什麼呢!就因爲李大勇莫名其妙的惡意,就毀了幾個人的人生。爲什麼要犯罪呢?爲什麼要產生那樣的惡意呢?想想倘若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對別人產生莫名其妙的惡意,並任由惡意操縱自己去肆意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男人”笑了笑,他笑起來沒有了陰森森的氣息,眼睛裏似乎也閃耀着燭火的光芒,“所以世界上有犯法行罪之人,也有取正道的人。即使是向光而行的人,也會有影子,但是他們的影子永遠只會在背後,而他們的前路始終是光明的。”

7

容笙在店裏悠然看書,反正他的書店基本不會有生意,他乾脆也放棄了靠賣書掙錢的想法。

忽然來了位稀客。

是位耄耋老人,手裏柱了根柺杖,慢慢地跨上臺階走進書店。

容笙起身,還未開口,老人忽而淚流滿面。

“阿宇,對不起。”

……

王玉文的葬禮上,容笙去祭拜了。看着老人的照片,容笙在心裏想,他去地府遇見於宇了嗎?

在另一個故事版本里,容笙聽到了王玉文親口訴說的另外的悲哀。當年,李大勇把於宇掠到了蓮花街9號,在他實施暴行之前,其實已經被王玉文看見了。

王玉文就算憑自己救不了於宇,喊人來也能合夥救下於宇。可是他沒有。

他親眼目睹於宇被玷污、被殺害,看見於宇的血跡染紅了白色的裙子和灰色的地板。他當然憐憫於宇。但是他還有點興奮。只要於宇死了,賣油郎就沒有阻止他毀掉婚約的理由,他也能和那位富家千金結婚。

他會變得有錢,不用再過苦日子,只要他和那位喜歡他的富家千金順利結婚……只要於宇死了。

他不用沾上任何血,不用承擔什麼罪過,因爲殺害於宇的人不是他。

……

容笙走回蓮花街,一路上彷彿看見了很多很多沉積在這裏的往事。

                                        作者:溫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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