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的知星啊


遇见叶知许的那年,我正值二十八岁,人生最美的年岁。

那时我正在一家小酒吧做推销,简单而言,就是人们口中的卖酒女。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给别人推销东西,就像小时候不喜欢超市阿姨一直追在身后,不停地追问你的需求,这样的行为,我不曾喜欢。阿湛是酒吧的老板,我是被他硬拽着去的。此前,我也不曾工作,只是一直呆在家里敲文打字。

阿湛的酒吧不大,在我们这样的小城镇,也不会太乱,来客都是些熟人,阿湛见我深居简出,生生叫我多和人处处。这样小的城市里,其实是不需要什么酒保推销的,客人们常常都是结群而来,至于酒,点得最多的也是啤酒。

唯一能让我愿意待下去的,是我惊人的酒量,还有深夜醉卧红色沙发里,或哭,或笑地大述当年的男男女女。

我遇见叶知许的地点并不是酒吧,而是学校,我曾经在那里待过六年,再回去时,保安已经换了人,尽管我说明来意,他们还是没能让我进去。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叶知许的。

“让她进来吧,这是我们班学生的家长。”

我的处境有些尴尬,天知道我为什么大白天一个人在酒吧里喝了半壶酒,满身的酒气,再搭配着我暴露的着装,实在是不太适合来学校这种地方。我是从饭桌上逃来的,阿湛那男人,别人过生日都是选择夜半对酒三巡,他非要在大中午这样懒散的时光把大家聚到一起。而懒散的人是记不住时间的,若不是大哥把电话打到了阿湛这里,我根本就会错过小侄儿陆良的家长会。

叶知许和保安交涉允许我进去时,我的指尖还夹着柠檬味的香烟,

烟圈在夏日火辣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我隐隐地看到叶知许脸上爬着又细又密的汗珠,在她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明一样的牌子递到保安的面前时,我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家长会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群聚集,或许是喝了酒身上留有味道的缘故,又或许是我的妆容和穿着实在是不正经,我的周围并没有人落坐。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家长会的位置永远有空余,养一个或者两个孩子上学已经很累了,大好的工作时间,谁会为了听班主任的那几句唠叨就放下工作。

无论是穿着还是面容,我都显得有些扎眼,环顾周围,零零散散落坐的,也大多是爷爷奶奶的年龄了。

而无聊的时间总是走得很缓慢,不多时,我的额头上突然被扔了什么东西,就着手机,我随意地擦去额头上的粉笔印记,为人师表怎么可以往学生家长的脸上扔粉笔呢?我心里嘀咕着,表面却是面色无异,谁叫我在人家的课堂上睡着呢。

周围的老太太低声地谈论着我,那又有什么呢,谁让我以这样的面孔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场合。

漫长的家长会实在是难熬,酒意也迟迟没有消退的意思,挨到所谓的会议结束。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个不太适合我的地方,在大家都选择围到长脸班主任的身边询问自家孩子的情况时,我选择从后门溜之大吉。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自己的家长和班主任聊太久,至少我所了解的是这样。

“陆良的家长你等一下”

我没有想到被众多家长围住的班主任会注意到我,顿时几十双眉眼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只留下一句出去透透气的借口,一个人溜到了卫生间,我在里面待了很久,大概两只烟的时间,本想就着清水洗干净眼妆,想想自己顶着的黑眼圈,还是秒放弃了。

出来时,叶知许在门口等着我,准却地说是守着我。

通往教师办公室的走廊很长,夸张地说,这条长廊我曾走过无数次。我故意走得很慢,趁机询问她的名字,这才得知她叫叶知许,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她的身上有种陌生的味道,说不上来有多香,但在此之前,我不曾闻过。不管我怎么磨磨蹭蹭,我知道自己还是会走到长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的。

“来了?”

“不是站在你面前了么?”

面对老刘的明知故问,我并没有太好的语气。

“陆良是那个孩子?”

“不是。”

尽管我的回答很清楚,还是没有人能听懂我的回答。邻桌的陈老师也开始帮腔,怎么不是,陆良那小子性格和你一样倔,就连模样都是一巴掌打出来的一样。这类的话,平生还是第一次在我的耳朵边出声。

“我听说陆良的妈生下他没多久就逃了,你这性子还真是从来都不让人失望。”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像是回到了高中,好像是犯了什么错,又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尽管周围吱吱呀呀,我的目光始终落在一处空办公桌上,那上边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独照,一张是三口之家全家福。独照那张还是我喜欢的模样,全家福上的她却已经添了些细纹,时光有些恍然,我忍不住伸手触摸了一下我的脸蛋儿,我庆幸,那些细纹还没有爬到我的脸上。

我一直看着那两张照片,或许是在想从前,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都有孩子了就好好过,别成天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样子,毁了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拖着孩子下水,造孽哟。”

我没有告诉他们,陆良是大哥的孩子,当然和我同姓陆,我和哥哥同父异母,孩子同我自然是有几分相像之处。

我懒于狡辩,直到叶知许泡好了茶进来,话痨们才发觉自己口渴了,我接过叶知许递过来的茶,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我以为叶知许的加入会让这个话题结束,却不料老刘又多了句话,很清晰的一句话,“看看人家叶老师,年纪轻轻都比你会活。”

我哑然失笑,老刘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刚进嘴巴的茶水就吐到了叶知许端着的茶具盘中,他的脚边分明就摆放着垃圾桶,右手边也有个不小的烟灰缸,他还是习惯欺负新来的实习老师,这大概是一辈子也改不了。

从办公室走出来,我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叶知许大概听到了些什么,想要让我舒心,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告诉我,陆良这个孩子很听话。

我突然转身时,她大概是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又或者说是第一次同学生的家长交流,终究是有些不自如。

夕阳很美,透过梧桐树叶斜斜地照在她的身后,就连乌黑给发丝,也镶了一层金红色的不规则的边儿。

我鬼使神差地叫她送我一程,理由也不必费心思找,万一换了个保安不让我出去呢!

我没有和她多说话,也没有澄清她所听到的,只有污浊才需要澄清,我并不想澄清。这次换我走在她身后,她穿了白色短袖,下身穿着那种我青春时也幻想着穿在身上的半身包臀裙子。

我问她,叶老师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大概有些突兀,她以为我问的是她过得好不好。迟疑了半秒后,给了我“还行”这样的回答。我回答了一声喔字,没有告诉她,我问的是方才我在办公室一直盯着的照片上的女人,只是刚好她们都姓叶。

“还行”这个回答,其实很勉强,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赤裸裸地告诉一个陌生女人自己过得不好。

叶知许把我直接送出了校门,天色还不太暗淡,答应来接我的阿湛也没身影,等我拿出手机,才发现那家伙早来过了,好几个电话,大概是我在办公室“受训”时打来的,手机静音,我也一直没心思看。

我站在校门口,茫茫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子,大概都是归家的上班族,我没有那样属于自己驾驶着回家的车子,因为我不会开车,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家。

我已经没有家很久了。

身后是偌大的校园,离开那里之后,我也就没有家了。

“叶老师今晚有晚课吗?”

我刚想要邀请这个认识几个小时的人一起轻酌几杯,阿湛不知道从哪里开着车子窜了出来,我只好和叶知许说了声再见。

其实是再也不见。

“你不要重蹈覆辙。”

阿湛说了这句话,转头又认真开车。

身后的学校和叶知许在斜阳里越来越远。

我想起来十年前,那时候叶知星还是个实习老师,而我,是个初中高中都在蓝高上学的学生,那年我高四,十八岁,她刚毕业,二十三。

传言陆拾音喜欢叶知星,女生喜欢老师,最正常不过。

但那不是传言,陆拾音真的喜欢叶知星。

我不确定叶知星有没有喜欢过我,这种不确定因素久久地困扰着我。

我希望她是对我没感觉的,否则我的做法就是徒劳,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和解,我求他陪我演一场戏。我在学校超长牵着哥哥的手,嘶吼着告诉叶知星,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我只是想和她走近一点,混进办公室偷看考试试卷之类的,不然我的成绩怎么会在遇到她之后就突飞猛进?

至于孩子,那天之后我就退学了,传言,我有了身孕。

我很清楚陆良是我的侄儿,也清楚自己一直单身,更清楚刚才看到的叶知许,其实就是叶知星的妹妹。

我不想重蹈覆辙,也不想自欺欺人。

那是因为,我曾真正地爱过叶知星,我曾,对,我没有记错,我曾。

残阳东升西又落,无人与我离黄昏,无人伴我把酒分。

那年喜欢的女孩,早已嫁作他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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