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初雪

早兩天前,就聞聽今天有雪。

果然從早晨起,外頭天氣就不好,天色陰沉沉,天空好像壓低了不少,風颳在臉上,明顯比昨天涼了許多,這是臉和手能清楚覺得出的。昨天還不是十分冷人,今天穿着同樣厚薄的衣服走在外頭,不多一會就手腳冰涼,臉也凍得發紅,多虧帽子護得住耳朵,凍傷了耳朵,滋味可是不好受的。

不冷,哪裏能下雪?只是這時候,還沒見着雪的跡象。

傍近中午時,外頭才洋洋灑灑飄起雪花——那可真是實實在在的雪花,每一片可都不算小,因此才能夠在風裏飄得起來,不至於像雨點一般,直直砸落下來。因此,“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比喻,的確比“撒鹽空中差可擬”精妙許多。我若是片雪花,應當歡喜前一種比作。

雪不小,飄得輕輕,落地靜靜。

地上的人倒是比天上的雪熱烈許多,尤其是沒怎樣見過雪的南方朋友。早有人在雪初落下時,便擠到窗子前頭,爭相觀望;還有一些走出去的,想在雪下,與雪貼近些距離。大多數出去的,不多時就因爲保暖不夠,又不得不回了屋裏去。雪是溫和的,卻太冰涼。

從學校電教樓走出來時候,雪已經紛紛揚揚。待不得多走幾步,衣服,帽子就掛滿了白;走到宿舍時,幾乎是一身散落的雪花。看到有人在費力地拍打身上的雪——這是不對的,若是身上有了落雪,只輕輕一撣,便落乾淨了,雪是通人意的,不會叫人難受。

我站在了陽臺,從高處看着雪。雪在空中分明是有耐人觀賞的弧線的,看不清哪片與哪片碰在一起,但想必一定是有撞到一處的,於是傍近,貼合,相連,化作一片更大的雪花,飄舞着更是恣意的弧線,緩緩落下。有的貼合在一處的,冷風一來,便又散了,哪片都不留戀其他,於是空中散開,各自紛揚。

天上的雪片片倒是不小,地上卻只一片溼漉漉——地上的溫度,要比天上的高,雪在空中凝聚,落地便融化,就連樹杈上也不曾多留一層積雪。地上有人,有人的地處通常有人氣,有人氣的地處通常就暖和些。自然,這話未必處處適用,有些地處聚滿了人,卻沒什麼人氣,人心裏的惡意,驅散了所有可存在的暖和。落在這些地處的雪,也自覺得是可恥的。

沒有存留下的也曾來過。不得不存留的,心裏只想消散。

雪底下最常聽到的聲音便是“初雪”,這的的確確是場初雪,自入冬來,還沒有下過雪。只不過這可不能算作今年的第一場雪,今年的第一場雪在年初,只不過被多數人忘卻了。我倒是記得,那場雪不算小,堆積在地上,一連幾天都沒有化得淨。許許多多的人走到這雪地上:善意的倒是能看到雪下覆蓋的那些溫柔;惡意的也來了,只不過把地上的雪玷染後,又帶着惡意回去。善意的人能夠找得見深埋在冰冷下的溫柔;惡意的人只曉得污穢,不曉得溫柔。

那場雪不算小,堆得地上厚厚一層,不足夠來堆雪人,卻足夠來打雪仗。若是在雪裏寫下誰的名字,更是綽綽有餘,於是處處可見一些留在雪地上的名字。把感情寫在雪地上是不錯的,雪化了,什麼都看不到,可說是消散,也可說是永恆。許多人在那場雪中也曾與雪許願,想來也可明白,那願多是不可相信的。無說情誼是真是虛,那場雪倒實實在在滿足了許多人的快樂。纔不過一年,便許多人將它忘懷了。

不知曉這場雪,有沒有擺脫被忘卻的運氣。

雪下時,一切嘈雜,又一切安靜。雪不是哄吵的,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因此可以從外到內地冰住一顆心。雨則不一樣,可看得到雨點直直砸落,又可聽得到雨點落地的聲音,於是雨通常是直直砸到心裏的。有些人討論,下雪出門應不應當打傘。這個問題通常是不好回答的,只是應當反問一句,下雪時打傘,又多了多少作用呢?雪是柔和的,通常越是柔和的,便越難擋得住。它會隨風繞過傘,落在衣服上,落在鞋子上,落在任何尚可以落上的地方。進到屋裏,收了傘,傘上沾滿了雪,身上其實也全是雪片,只是帽子上的積雪少了許多,撣雪片子時,可以少撣一處。

倒不必覺得雪落下來時不乾淨,雪是純潔的,自然乾淨。雪是真誠的,它不爲地上的熱烈而更加熱烈,不爲地上的抱怨而變得畏縮,它不迎合任何,不躲避任何,什麼時間,哪一年哪一月的雪,飄落時候,都是白色。誰可曾聽過,雪有什麼花言巧語?雪傳遞過什麼不經心的情話?自然是沒有的,能夠被寄託在風雨雪霜裏的,必當是真摯的情誼。自然裏的一切,多的是真摯,多的是長久,多的是等候。若人情如雪一般乾淨,便不會多這樣些不美好。

人情嘛!當如雪一般緩緩,當如雪一般柔和。天空中飄舞的雪,十分悠閒自得;地面上的感情,卻步履匆匆。感情是一件要慢下來的事,要沉得住氣,等得了,守得起。感情若要經年累月地長久,便必然要經年累月地磨打,便必然要管得了心裏頭一時的歡喜。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愛情,都是不可輕易得到的,也都是不可輕易說明的。總得把控得了自己的心,將心心念念深埋一些。無有深埋在地下,便無可長成茂葉繁枝。雪如此緩緩,雨也是點滴成情,便是大雪,大雨,也都不是火爆轟烈的。因此可見許多人賞過雪,賞過雨,也不吝嗇對雨雪的讚美。可曾見過誰出門賞過冰雹子,進門來還讚賞的嗎?自然是少見或是沒有的——如此急迫,註定不會落在旁人心裏,只會重重一砸,讓別人身上、心裏都覺得生疼。若還沒有自私到不可救藥,若還替對方有些着想,便應當明瞭,讓感情行走得慢一些。

人心嘛!當如雪一般純潔,當如雪一般真摯。人心裏都是些不可捉摸的想法,於是常可見到一些讓人厭惡的自以爲是和讓人心寒的惡情惡意。總有人,擺晃着自以爲是的套路,去傍近真心。那顆真摯的心許一時被矇蔽,卻被矇騙不了多久。真情和假意的溫度,是徹頭徹尾不一樣的,只稍靠近,那些自認爲完備的套路,便露出馬腳。也不好說什麼時候起,有些人心便壞掉了,心裏頭沒了純潔,對待感情也自然不再真摯。在感情裏頭,仿若是在集市叫賣,一套說辭,說給許多人聽——這在集市上,是不錯的,是商販高明的手段;可在感情裏,便是實實在在愧對了另一顆心,更是實實在在玷染了感情。雪固然是美好的,它縱冰涼,卻從來沒什麼壞念頭,因此落到地上,要麼化去,要麼皚皚。有時我真想這世間下一場大雪,爲的是覆蓋那些所有的虛情和惡意。

這雪下得不含糊,從傍近中午下起來,直到天黑時分也沒有完全停得下。天色黑了時,早看不清外頭的雪花,天黑雪小,自然看不真切了。只是若要走出去,還是能夠清楚感覺得到,有些冰涼的小雪花,柔和地落在帽子上,衣服上,有兩片不聽話的,便透過嚴嚴實實的衣服,撲到臉上去。路燈下,車燈前,透着光柱,還可清楚看到小雪花紛飛景象,雪片大小比白天時候小得多,因此也就飛得更加自由,在空中能多打好幾個轉,一直轉到地面。只是下了一天雪,地上卻只有不淺的一層積水,沒有積雪,樹枝上頭也是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留下。積水比積雪可差許多,走路要更加留神,不小心便弄溼弄髒了褲腳。若是一層厚厚積雪,便不必這樣小心了,沾在鞋底、褲腳上的雪,只跺一跺,就落得乾淨了,不會髒了衣裳。積雪是不必擔心滑倒的,厚厚一層積雪是不十分滑的,倒是積水不一樣,趕明兒結了冰,就滑得厲害了,有些走路不留神的人,在這裏就要重重跌上一跤。

這雪雖說沒有留下積雪,可還是值得褒獎的,這是這個冬天頭一場雪,至少白天時分,它滿足了許多人的好奇與快樂,它沒有辜負許多人的期盼與等待。只因爲雪什麼都沒有留下,就不記得它了?人,總不能這樣不講情義吧!

夜色越來越深,外頭只剩下風的呼嘯聲,天氣一冷,嘈雜聲還真的少了許多。屋裏頭感覺得到凍人了,就算有暖氣,也要披上厚厚外套才能保證手腳不會冰涼。看這天氣,想必明天有些地方會結上冰,行走時候可是要留神的,那些溜溜滑的冰面上是走不得人的。曾經見過許多人想逞個英雄,要在冰面上直身走過去,多數都是摔得走路一瘸一拐,只有少數,東搖西擺地保持着平衡過去了,只是搖擺時的動作,可沒什麼英雄氣概,只叫人忍不住要發笑。

外面什麼聲音都沒有了。走到陽臺,透着冷風伸出手去,手一下子就變得冰涼。等了些時候,沒再有冰冰的雪花落到手上——雪已經停了。

作於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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