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酒家”散記

       

        近日邀故友小酌,酒酣耳熱之際,提及雨城“痛苦酒家”關張歇業一事,遂感慨良久。乘興記之。

        “痛苦酒家”本是雨城一無名小酒館。老倆口經營,店面有十幾步進深。臨街杵一截骯髒的玻璃櫃臺,黝黑的房樑上吊一隻昏暗的白熾燈泡,三、四張破舊柏木方桌配殺豬條凳,反覆地擦拭讓老舊的傢什泛着暗沉的亮光。店裏只售賣散酒、胡豆、炒花生、豆腐乾和葵花籽,絕對不沾葷腥。

        酒客多爲販夫走卒,閒漢短工,市井小民,扯些瓜棚柳下,稼穡節氣,婚嫁迎娶,翻牆聽房的雜亂閒事。無趣時摳腳丫子低聲嘀咕,有趣時嘎嘎怪笑大聲吐痰。呷酒的嗞嗞聲此起彼伏,滋味綿長,呼應唱和,頗有平仄押韻的味道。

        酒至酣暢者,即用筷頭敲瓷碟,打出脆生生節奏。乾癟的老頭自胸口位置硬生生探出蘭花指來,寅時野漢卬時閨秀,尖細的假嗓門兒隨即竄上了房梁:“奴上轎,枯枝殘霜……”稍不留神就嚇人一跳,一口酒直嗆到鼻子洞裏,那辛辣,八輩兒沒嘗過。扯起喉嚨就嚷:“龜兒子,吊死鬼捏到你喉管啦!”老頭瞬時剎住高腔,拉開架式,以劍指點其眉心,頓挫唸白:“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將過去,殺個乾乾淨淨!”衆皆鬨笑。粗壯漢子亦無奈撇嘴:“龜兒子,日白匠!”熱鬧復歸了喧囂,各扯各的閒篇,互不相擾。

        如果是某個細雨嘀嗒的清晨,喝早酒的客人齊刷刷盯了雨絲呆看,一房子人歷經宿睡各懷心事,一房子的人鴉雀無聲,聽雨如聽禪……很朦朧很抽象的樣子,像印象派的油畫。喧囂與寧靜,俗事與雅趣,亦諧亦莊,各色百味,如彼時杯溢酒滿,卻無人啜飲。

        間或,有年輕後生乘酒客稀鬆時,閃進來斯文坐喝。多半是附近農大的學生。梳着三七開的小分頭,鼻尖掛着厚厚的鏡片。四顧張望,神情倨傲的必是文青。桌面上扔一本翻得稀爛的尼采或者海德格爾,打着生動的手勢,有十分的把握把一些簡單的事情,講述得格外雲山霧罩。如果對面板凳上恰巧定着一位長髮垂肩,睜着迷惘大眼盯着看他的姑娘,此情此景就湊齊了悲催愛情的全部元素,彷彿複製了扮相油光水滑的志摩和溫婉閨秀徽因在大英帝國浪漫的往昔。如果那句“我就是你夢中一匹輕盈的白馬……”恰到好處地踢醒了某個牛人午休的神經末梢,並由此戴冠登堂,這簡陋陰暗的小酒館,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日,被寫進亮堂堂的歷史。

        當然了,功成身退者飄然離席,即刻有失意者替補原位。要一大碗散酒坐成雕塑,目送那細腰長身,婷婷嫋嫋的伊人漸行漸遠,發狠地灌自己。散裝白酒後勁實足,催發幻相,彷彿眼見那白菜被摁倒在月黑風高的僻靜處狂啃嫩葉,臆設的場景把自個兒折磨得痛不欲生無法把持,肯定就喝得既大又高還斷片兒,呼天搶地吐一地怪味胡豆,挺屍樣被同伴擡回宿舍去……趣味得很。

        據此,小酒館得一江湖渾號——“痛苦酒家"。

        一直覺得小城瀝瀝淋淋的雨絲讓人莫名的情緒低落,黛色的小青瓦屋頂,隨風飄零的桐葉和低垂罩煙的樹蔭,總是顯得溼漉漉的街道,九曲迴轉一般的愁腸百結。小城人好飲、奢談、閒散和口音裏重重長長的入聲尾音,肯定與此有關吧。

        吧嘰一粒花生米,搭配一塊豆腐乾,據說細嚼會品出牛肉的香味。爽一口刺喉的散酒助力,就叫有酒有肉的局。樂者熙熙,悲者慼慼。掩面嗚籲熱了眼眶的有之,灑幾顆老淚的亦有,掌摑桌面讓杯盤盞碟跳高,震盪出躲在桌面縫隙裏的一粒葵花籽,順着手勢粘在指間,面不改色地舔食入口……看鑑者必定驚悚不已,這確與當下新銳的互聯網加大數據,人工智能和地緣政治,財富英雄與創業孵化,真的沒一毛錢豆腐乾的關係。

        小城人活在自己的精神節奏裏樂此不疲,像五線譜裏那些怪異的豆芽菜,懂的人哼唱起來,就是或憂傷或優美,或厚重或輕揚的樂章。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而一方水土因一方人的喜憂哀樂而活色生鮮,厚積深邃。也許,這就是一脈相承的所謂地域文化吧,如果這也能被叫着文化。

        川康道上的崇山峻嶺之間,僻居一孤城,一葉孤城裏再無“痛苦酒家"。“痛苦”雖是戲說,但痛苦時常已無處安放。“酒家”倒是繁多林立,卻真真沒有了家的味道。

        謹於此文,懷念我漸次褪卻的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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