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比可的歲月如歌(一)

 

    簡比可的2.0版本


      簡比可是一川西妄人,本來有“文革”遺風濃重的名字,卻妄稱自己叫“簡比可”,說,芙蓉腔的“簡比可”是川西官話“簡直比較可以”的2.0版本。“簡直”二字所描述的狀態,跟現在說某是某的“天花板”高度近似;“比較可以”即“光鮮亮麗”的謙詞,等同於鮮花蠻橫地插在一坨無辜的牛糞之上,頗有草糞之遺臭和花香之馥郁相得益彰的味道。像高山草甸夏季的模樣,有食草動物溫順的眼神和磨嚼切齒的饕餮之聲徜徉其間。

      憑此大俗大雅的虛妄之名,簡比可往往能得意三秒,足有三秒。三秒是花瓣從枝頭墜落茵席或糞溷之池需要的時間,而在此之前,意念虛構的蜜蜂已跟風而去,簡比可必須保持定力,以確保自己不被無根無據的甜蜜所擊倒。以簡比可油膩且老道的生存經驗判斷,三秒也是寂寞難耐的守戶之犬積蓄憤怒,從嗚咽到狂吠不止需要的時間,除非它的邊界意識不是出於本能而是出於忠奸難辨的焦慮。這一呼一吸的苟且如偷生的短暫愉悅,像土拔鼠拔高自己的瞭望,監視高天之上浮游的雪雕那奪命地俯衝。簡比可路過的卡子拉山是被古冰川的舌頭狠狠舔舐過的埡口,空氣中的含氧量比低地的人情還要稀薄。簡比可渴望被陌路人打擾是因爲他近一段時間見過的人確實太少,像精神科大夫給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作的診斷:他渴望和經過身邊的每一個人擁抱……

      而康巴人的夏季牧場罕有人跡,瑪尼堆與五色經幡卻無處不在。八月的高原飄起了漫天大雪,按照悲催的常理推斷,這世間的犄角旮旯又憑添了比天還大的冤屈與枉然。雪粒子敲打着叩等身長頭的孤僻信徒,揚起額頭上的老繭,似乎這天地間乍起的風雪與己無關,他給簡比可絮絮叨叨又像是在叮囑自己:他說他要用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時間叩往印度的瓦臘納西,去拜謁釋迦牟尼首轉法輪的聖地;他還要用此生三分之一的財產供養信衆與活佛……手掌套着骯髒的木板,胸掛厚實的生牛皮,三步一叩,俯身,蜷跪,僕伏,伸展四肢,額頭叩向地面,如此循環往復,循環往復,循環往復……簡比可無法忍受這枯燥乏味的重複,就像尊崇法理的邏輯社會無法跟上信仰的節奏,世俗經驗的生存法則於此時此刻輕如鴻毛,而且這優質的鴻毛與肉身脫逃的起起落落毫無關聯。簡比可目送叩等身長頭的康巴人漸行漸遠,他知道以他“心在高天身在地獄”的狀態,是追不上一個心無旁騖的朝聖者的。

      公元2021年的春夏之交,鳥人簡比可誠邀了最會繞舌的律師,法庭上彰顯公平與正義的天平紋絲不動,戴黑框眼鏡的法官畫眉鳥一般莊嚴,她輕敲法槌朗聲宣佈簡比可贏得了這場曠日持久的訴訟。被宣佈爲失信人的老賴其實早就轉移了資產,他貌似謙恭羞怯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一條生吞了活物的冰涼的蛇。而於此同時,簡比可的女兒從遙遠的貝爾法斯特發來消息。她雀躍着:跳蚤市場淘來的電飯煲八成新只花了8個英鎊;給6個同學做飯就不用出自己那份伙食費了,臨陣磨槍的廚藝終究派上了用場;而奢侈品代購老闆給的日薪足有20鎊,真的是忒有良心;畢業在即論文並沒有想象中的難,爸爸您要好好的,必須好好的我才放心,不必非得取悅別人,去敞亮寧靜的地方走走看看,就像您寫給我的詩歌一樣充滿張力地活着:去看看樹林,看清筆直地生長/去看看野花,看倔強的顏色爬坡/去看看湖,看一小片的水/理解天空的高遠/去理解寧靜,理解水底的草/理解沉默的力量/去試着理解小船/把自己安頓在/澄明的湖心……

      妄人簡比可果決地與髮妻解除了婚約;賤賣了房產,只取走牆上的照片;付清所有欠款繳訖稅金然後註銷公司。簡比可沿着318故道遁入川西高原,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反倒讓其步履輕盈,像一匹卸下磨架的騾子。去河谷的闊葉林漫步,採摘沙棘琥珀色澤的果子當澀口的午餐,看冷杉的葉針上挑掛冰凌,看綠透的草甸上黑色的犛牛白色的羊和棕紅的馬駒喫草,他甚至在雪線的附近遇到盛開的雪蓮和日落時分以血色灌漿的冰峯。簡比可在星河咫尺的夜晚遊弋,向遊牧人討要一塊青稞面粘粑和一碗酥油茶,樸素的康巴人一家子牙齒亮亮的笑臉,聚合起女兒千山萬水之外的掛牽,蜷縮在牛糞火堆旁溫軟的羊皮氈上,黑鐵了大半輩子的簡比可一整夜抖瑟雙肩,淚如滂沱。

      落日預約了星斗的燦爛,月色便輸光了所有的碎銀,誰知道呢?入夜的高原悄悄降下白的雪,鋪排整個季節的豐盈卻造就了新的泥濘。牧草瘋長的陽坡,簡比可的一對大頭皮鞋就停在帳篷的外面,像一對東倒西歪的爛兄爛弟。乒乓球一般乾淨的風,跳過正午的木格柵欄,任憑日光的舌頭舔了又舔。忠實的牲畜都披着漂亮的皮毛,而遊弋的高原灰狼在遠處一閃而過,只看見拖曳的尾巴。簡比可在熙然的光斑裏幡然醒悟,前往容忍與接納的寬界,僅僅需要一次脫胎換骨地跋涉,感覺到被善待被需要,感覺到平庸與渺小,深邃與遼闊,重新感覺到疼痛並由此感覺到——活着。也許所有的抵達只換來假的朋友和真的敵人,但此刻的簡比可只需要乾爽的大頭皮鞋,卡其布的貼實外套,就足夠踩出深深淺淺的腳窩,在八月的雪原裏走出悠遠的痕跡。

      簡比可把販賣焦慮的文稿和債務人寫下的欠條一併撕得粉碎,揚進高原清晰透徹的風裏。無處追討的債權,被絞繩越收越緊的尊嚴毫無意義,簡比可於瞬間的釋然裏選擇重新上路,默誦爛熟於胸的文字像唱頌心經:

      曾經以爲日子是過不完的,曾經以爲未來是另外一個樣子,如今我就在我的未來裏,我知道一切沒有任何變化,我現在的夢想還和小時候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經不打算實現它了……

      穿過洛絨牛場漫流浸潤的草甸,夏諾多吉、仙乃日、央邁勇三座冷峻的守護神山就矗立在那裏,岰口泊着纖塵不染的澄明的湖水,這便是探險家約瑟夫.洛克1922年夢中的香格里拉,是妄人簡比可2022年洗盡鉛華的天上人間。


      2021.7.28於亞丁村

      2022.7.12於雨城上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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