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烟雨》第四卷


这一天,照例是表演下班后。前厅的众多观众们陆续离去,从刚才的兴致高昂,到后来的曲终人散,灯光渐渐熄灭。走到后台的曼丽,辛苦了一晚上,有点疲倦。穿着旗袍,戴着首饰,精致的妆容还没有退去。化妆间的强光照在脸上,二十一岁,虽然还花一样的年纪,如今的心仿佛老了十年。

听到一阵吵嚷,然后有人来通报。外头是她父亲,来要钱。旁的人不好阻拦,多是看在她面上。她身上,为了以防万一,早早准备了一叠钱。

“爸,不要打我妈,对她好点儿”曼丽的父亲爱赌钱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旁人觉得那是家务事,所以没人敢来劝,总觉得人家是床头打完床尾和,外人去劝架,纯粹瞎掺和帮倒忙。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他着急要到曼丽手中的钱,嘴巴里当然都是好话。拿过信封,朝里瞅了一眼,看到是一叠现金,开心极了。“还是自己女儿好,比当爹的有本事。”拿了钱他就准备走了,曼丽示意司机去买了点心。

“爸,你等等我。”她追出了舞厅后门儿,手里拿着一袋纸包的点心,带着几步小跑,到了父亲跟前。“这个点心是定做的,需要排队才能买到,带回家去和妈一起吃吧。”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家了。给钱和买东西,成了表达关心的方式。她的工作上不得台面,所以也不敢回去。从踏进“声声慢”的那一天,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个不靠谱的父亲,拿着东西就走了。“放心吧,你自己也保重。”父亲在此刻才更像一个父亲。他终于肯关心一下女儿。此刻的曼丽,心中的委屈都融化成脸上的泪。带着微笑,唱了一整晚的歌,那是给众人看的面具。如今这个会悲伤的样子,才是真的自己。

她提着裙子往回走,高跟鞋在后巷的地板上碰出清脆的声音。路上是斑驳的彩色琉璃花窗,灯影交错,凉风从外面袭来。忽然不知什么人被撂倒了,惊了她一跳。原来是司机给自己送斗篷,路上遇见了侯家明,这个人又来找自己,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家明要靠近,当然被司机警告了。他直接被司机撂倒,什么话也没说,嘴巴流血。曼丽走近了,看他坐在地上,要伸手去拉他,他自己起来了。司机看两个人要说话,自己站在了六七米外。

“坐下吧,你来找我什么事。”她把手中的热水吹凉,这是小段做的百合莲子羹,因为需要唱歌,小段把自己照顾得还算好。如果他不是履行职责,还真像个贴心的人。而她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侯家明擦嘴角的血。

“来找你说说话。”曾经要和他说一句话,需要等好多天,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他们才会有一点点交集。如今,家明走到了自己面前,主动找自己说话。从她成名以后,要找她说话的人挺多的,送花的人也应接不暇。唯独这个侯家明,被多次拒绝,还继续来等。

“侯先生擡爱,我曼丽何德何能,让您等了这么久,站在后门吹冷风。您还是早早回家去吧。”她喝下一口莲子羹,暖一暖自己的心。这是自己好朋友的丈夫,如今在这里跟自己单独相处,对自己嘘寒问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以后还是少靠近我,我周围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卷曲的头发像黑色的羽毛。披着斗篷的身体终于暖和了。

“想跟你说说南桥的事。”他终于开口。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侯先生您找错人了。”她一听是南桥的事,避之不及。这个好朋友真是一言难尽。

“要是需要陪您喝酒的姑娘,到前厅去花钱买笑,我是不会陪您聊天的,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曼丽做不来。”她现在咄咄逼人,骂人不带半个脏字。以前觉得侯家明在众人中很是出众,现在觉得看的人多了,他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还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南桥怀孕了。”他又说到了这件事儿。

“怀孕了,你不回家?没个当爹的样子。”男人大概就是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总觉得全世界女人都得为他神魂颠倒,自己才显得魅力无穷吧。他已经得到了南桥的爱情,有了未来的事业,如今还要当爹了。喜上加喜的事情,却哭丧着一个脸跑到自己跟前来诉苦。

“孩子可能不是我的。”从他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怕是已经酝酿了很久,大概第一次来“声声慢”买醉,他就想开口。没有人可以理解这件事,也不可能告诉别人。也许在他心里,他觉得曼丽可以理解,可以信任。

曼丽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说,以她对南桥的了解,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和别人有了这个孩子。她们两人从小就是好友,南桥急性子爱玩,心无城府,为人仗义……她能想到所有的优点,南桥都有。

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南桥。以前宁愿逃开自己的家,也要和南桥一起玩儿。宁愿骗父母,也不会骗南桥。心事宁愿告诉南桥,也不告诉姐姐们。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南桥一句话也没有吭声。或许她也不打算联系自己了,就像自己打算这辈子再也不联系她。哪怕她有一丁点儿示弱,恐怕曼丽都会原谅。她最受不了,别人受了委屈吧,宁可自己委屈一些。

“孩子是不是你的,还没点数吗?”她还是觉得侯家明可能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逃避这段婚姻,所以假想南桥,怀的不是他的孩子。

“我们曾经吵架过。”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和南桥结婚后的事情。这门婚事是被强行定下的,如果不答应,以后这些家业也就和他无关了。

“我们曾经约定了,等两个家庭都度过了危机,再和平分手。”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人签订了一项协议,双方都在这份协议上签了字,互不干涉对方婚后的生活。在合适的时机,两人会提出离婚,可以各自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您是说,这场婚姻就是一桩买卖?”曼丽回问。

“你可以这么理解。可是事情最后失去了控制,某天晚饭后回家,我喝了一点酒,然后不知道,怎么后来也没了记忆,那一天断了篇,我们二人本来是分开的,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在我怀里没穿衣服……”他详细描述一下,两个人在一起的经历。

这么详细地听自己暗恋的人,讲起自己的婚姻生活。曼丽听得恍恍惚惚,那是别人的事情,和自己无关。南桥倒是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起过这些。自从举办了婚礼以后,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深居简出,不再参加任何活动。

“跟你说了,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给他生个孩子。”母亲是这样教导南桥的。她听说南桥和女婿侯家明结婚三个月都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简直要气炸了。

“我已经按照您的方法做了,他对我没什么兴趣,并且我的好朋友也喜欢他。我这么做,是背离了我的朋友,我们过不下去,迟早会离婚的。”南桥最后一丝羞耻敢也要被碾得粉碎。

“你难道还想着,以后离了婚,重新再找一个合适的?我的乖乖,我们沈家有头有脸,你要是敢离婚,就别在这个家里呆了。现在结了婚,好好当你的阔太太,书都是男人念的,女人只要能生孩子,能搞定自己的男人就行。”母亲不光说了,还拿出了行动。

当天晚上,就给她整了一身衣服。下班回来的侯家明吃到岳母亲自做得菜,自然客气地多吃了一些,还喝了酒。他自己吃了不多时,已经晕乎乎,竟然在饭桌上小憩,被这母女俩擡进了屋子,老妈子们被打发出去了。家明被放平在床上。

妈妈给女儿端了一碗汤来。

看着家明,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可是,她也是合法的妻子。她知道,家明不爱自己,自己对他更没有什么感情。可如今,要把这结婚给坐实了,为以后的人生作打算,她算是得豁出去了。

母亲还说,让她加油,这种事情怎么加油。她看着家明熟睡的脸庞,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也从来不曾被他牵手过。给他解开了西装,轻轻揽住他,把衣服的扣子一一解开,露出了胸膛来。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听一听他的心跳,那么安静,熟睡以后的家明也是轮廓分明的。她把那桌子上的一口汤喝了到底,自己换了一身清爽的睡衣在他旁边睡下。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在一个被子里醒来了。她趴在他的身上。家明还在朦胧中,看到这个附在自己身上吻自己的女人,把她推开。会不会怀孕,谁也不知道。几天以后,南桥有些不舒服,在家里微微发热,可能感冒了,家明回家也不愿意理她。

“您记得不记得,和我关系不大。侯先生若不知道保持距离,可能我周围的人会对你不客气了。”她也是用这一技之长来赚钱,纵然是在这莺莺燕燕的地方,也需要有个好名头。就算她自己允许家明靠近,老板也不会同意。她成了一个很有诱惑的危险。

“我不怕,以前没有说的话,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怕我自己以后没机会了。”他忽然这样奇怪地说,让曼丽不敢不听了。

以前我见到你的时候,总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后来我发现只要我等下去,这个合适的时机永远都不会到来。我喜欢你,曼丽,虽然这句话有点迟。”他刚告白完,曼丽皱着眉头听完了。后面那个怀着孕,腆着肚子的南桥也听完了。

曼丽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天气寒冷,呵一口气,都会在面前有冷雾凝结。她看到不远的地方,南桥在流泪,手扶着自己的腰。三个人好像在各自的位置静止了,他想去挽留曼丽,可是后面站着的人,才是自己名义上合法的妻子。

“您还是回去吧,她身子不方便。我先走了,保重。”曾经她也是南桥的知心好友,如今她们两个算是互相冷战,只是没说出口。

曼丽上车,小段给她开门。到了车上,曼丽发了脾气,把小段给训斥了一顿。“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随便打来看我的人。”她也会有心疼,可是侯家明这种男人,确实该打。不然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让你伤心了,必须打。”

“这儿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曼姐说了算。”

她手里的莲子羹已经冷了,放下来,今晚的夜色真凉,她把斗篷系得更紧了。司机看前面,曼丽侧身往后躺着,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累极了的她居然睡了。最后睡在车上,司机给她盖衣服。

“到家了,你怎么不叫我。”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的五点。她已经睡醒了,司机还在车里守着她。

“看你累了,所以不忍心叫醒你。要是把你叫醒了,你回去又该失眠了。”他倒是挺细心。

“睡得我落枕了,衣服拿着。”她把衣服拿给司机,自己去开门。这是一处小院子,带一个花园,从上到下爬满了凌霄花藤。如今正是冬天,所有的藤条都在冬眠。司机给他开门,开灯。然后也休息去了。她自己回到家,躺在沙发里,空旷的家,确实没有一点生气。刚洗完澡,已经是早上的6:30。她准备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睡到中午的12点再出门。

院子里,这冬天的树枝,没了生气,来年的春天要想开花多,就必须把枯枝败叶清理,多余的枝条修剪,舍得修枝条,才能开更多花朵。她在沙发上休息,结果自己睡着了。小段像是没有声音的人,给她盖好被子,为她准备早饭,收拾房间,拾掇花草。除了,不是她的恋人,他什么都可以是。有时候做得太仔细,曼丽会说,不用太将就她,她也是苦出身,一切过得去就行了。

等她醒来以后,昨夜在“声声慢”后门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受了伤的家明,流了泪的南桥,还有不知所措的曼丽。醒来以后,端起茶几上已经放好的一杯温水,看看窗外,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落在沙发上。好像最后都成了她的错,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看到小段在院子里修绣球花,那根部带着一些霉烂的枯枝,全部被清理了出来。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都在谋生存,拼事业。不是情场得意,就是商场得意。而他是安安分分,做了一个手下。一身的武功,还不爱说话。曼丽说什么,他都听,唯独昨晚不听话,打了家明。

她趴在窗户上,跟这个院子里忙碌的年轻人闲聊。“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好像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也多亏了他,曼丽才不用在台下抛头露面,只用在台上唱歌跳舞就可以了。遇到不听话的客人,他总是把他们撂倒,或者扔出去。

“开车。”他回答一句,埋头做事。

“我看你肯定是个养花的主,不然把我这小花园弄得这么精致,还给我弄了假山和鱼池。按我来说,这一天到头忙得没空,除了登台,就是舞蹈练习,唱歌彩排。也就只有你,把这里照顾得像个家。”

家,这个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小时候自己是看着父母吵架过活,时常因为没有钱而大打出手。到如今,她自己不常回家。父亲虽然没有用以前的那些话来骂她,这也多亏她现在赚钱多。

院墙的角落边有一株海棠,冷风一过,开得艳丽。春天来了,她也会是一个想谈恋爱的人,要有心跳的感觉,要说温暖的话语,要一起牵着手去看大桥长河落日。可是此时,不想爱任何人,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不付出真心,就不会受到伤害。

她是爱家明这个人的,但是他结婚了,那就不可以了。她有她自己的原则。

她想去看看南桥,问问她最近是否还好。算了吧,万一她的关心被一阵奚落,还是不要去了。只用管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与她无关。自己倒贴过去,倒是很像要巴结这两个大家族。

门口停下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位妇人。先是青蓝色的裙子,再是皮毛的小披肩,这人正是昨晚的南桥。看样子,午前的休息没了,得跟她聊几句,客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你搬到这里来,没来看你,真是抱歉。”南桥挺着一个大肚子,手里提着一篮子礼物。

小段把门打开,接过礼物,把她让进了家里。两个人落了座,小段端来一杯牛奶。她是孕妇,应该也不宜饮茶。

“我就直接说了,也知道你不欢迎我,家明他总来找你,都是我的错。因为和他吵架的时候,我提过你,提起过曾经的事。”

曾经的事,本来什么都没有。那不过是初中时候,自己与南桥情同姐妹,年纪小的时候,总觉得对方情真意切,是可以一辈子的好姐妹。那时候她暗恋侯家明,而南桥常常玩笑她。那时候南桥,有众多追求者,她一概看不上眼。此一时,彼一时。

曼丽静静听着,她穿的是睡衣。总有人是不打招呼也会来的,要么是惊喜,要么是惊吓。以前,她们两个会有很多的话。若是现在,怕连寒暄都有些尴尬。

“我没对他做什么,也没对他说过什么,你请放心。”曼丽如是说,昨晚的家明有些激动,对着寒风中的曼丽一顿表白。她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南桥就来了。

“我知道,我相信你……”她眼中带了泪,大概有许多的委屈都拧成了眼泪,心也被揉成褶子,没有谁可以把这个褶皱抹平。现在成了努力要抓住一个男人,怕这个男人会离开自己。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你好好休息,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这样到处跑了。”应该是她去看南桥的,如果,她们还是好朋友的话。“以后我会少和他接触,也请你管好自己身边的人。”

是的,只有她努力是不够的。家明是一个大活人,谁能管住他的双脚,让他不要再去找曼丽呢?话说回来,就算南桥愿意留他人,可能也留不住他的心。这就是南桥今天的来意,让她与家明划清界限。她总是这样,觉得自己要跟她抢家明。

曼丽觉得这家人像一群疯子,在她生活里来来去去,根本不介意她怎么想。

南桥知道,曼丽会同意。因为她吃定曼丽这人没有改变,也不肯轻易把家明抢走。维护好自己侯太太的身份,就是她现在最大的工作。

“他如果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非常抱歉。”对南桥来说,可能家明的想法不重要,他们两人的未来重要。既然已经绑在一起,那就一起挨到人生的终点。她有了个砝码,肚子里有个侯家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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