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而溫馨的小人物故事——石田良衣著《孤獨小說家》書評

人到中年,妥協與權衡逐漸與我們合二爲一,說走就走的旅行?那是在電影裏;詩與遠方,手機壁紙更直接。夜裏,不時要看看孩子有沒有蓋好被子,早晨,要是不幸睡過頭,就必須要有消防員扛着娃娃衝鋒陷陣的覺悟。睜開眼都是需要你的人,這樣精闢的概括從來都是切身體會,才覺得實打實的厚道。

妻子意外過世四年,苦苦掙扎在回憶裏的中年男人;四年級孩子的父親;筆耕十年依舊不溫不火的小說家。每天早起爲兒子小馳準備早飯,感嘆看着日漸長大的孩子越來越像妻子。整理好日常家務,動手寫稿修改,再發給編輯,然後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忐忑中做做家務等兒子回家喫飯。如果有朋友的邀約,會去銀座的酒吧暢飲一回。和生活中的你我一樣,平凡且渺小,即使面對面走過不會再去看第二眼的路人乙。

書中一點一滴的記錄着作家青田的日常,通宵校稿的疲憊;出版社通知新書印量縮減1000本的失落無力,和兒子朝夕相處中的心情流露;從日常穿着打扮到心中琢磨着什麼時候才能還清房貸的焦慮;晚上安頓好孩子趕去和朋友們喝酒心裏的急切,希望聚會活動頻率能增加,又囊中羞澀而不得不考慮再三的計算;對來自異性對的好感的侷促,既走不出妻子已逝的現實,又對脫離獨身生活抱有期待的患得患失。當你加班熬夜累成狗,他也在通宵達旦的寫作。兒子在學校闖禍,老師一個電話過來立馬,屁顛屁顛過去挨批的樣子也和你我沒什麼兩樣。

千辛萬苦寫出一本自覺非常棒的新書,卻發現好友寫的新書文筆好的自己想撞牆,並且市場銷量好的自己妒忌的睡不着覺。好不容易新書入圍,獲獎結果揭曉前夜被女友踹了,心情鬱悶結果大醉一場,宿醉醒來發現獲獎的是自己的好友,有沒有情人節被蹬,第二天被老闆炒魷魚的酸爽味道?倍受打擊後一蹶不振,天天在家自言自語,寫不下去了,書賣不掉了.......頹廢的一塌糊塗,十幾歲的兒子生怕老爹想不開一了百了,想各種辦法來安慰他受傷的心靈。

生活,從來沒有那麼好打發的。青田耕平的工作就是趴在稿紙上,絞盡腦汁的在截稿日前把小說稿、專欄稿交給編輯。記得互聯網剛開始普及時候,有一個非常時髦非常有誘惑力的詞“SOHO一族”(Small office,Home office)平日裏,你不用在左邊曼秀雷敦右邊大寶SOD蜜的地鐵裏摸爬滾打,不用一路從手寫打卡進化到虹膜識別技術的公司考勤,不用面對認爲你在偷懶的嚴肅主管,你優雅的端着咖啡,電腦音箱放着喜歡的歌,你在家辦公!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那可以上世紀90年代末的概念哦!20年過去了,5+2白加黑,九九六、微信公司羣、部門羣、釘釘各種APP,24小時工作狀態早就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塊碎片時間。從前高呼擁抱互聯網的時代到如今我們每個人都在被一張巨大的網裹挾,時代真的變了啊。當年流行的熱詞叫“72小時互聯網生存大賽”,換到現在,不就在家逛逛淘寶,打打遊戲,餓了叫份外賣嘛!網絡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生活本身。

作家,看似有無限的自由,事實上和普通的上班族沒什麼區別,上班可以滑滑水,偷個懶打個盹,可是靠寫作喫飯的作家,糊弄一下讀者試試?換做我,打死我也不敢。青田拼了命了寫稿改稿,像等判決書一樣的等待編輯的電話,擔心才華不夠讓讀者失望,擔心出版社會因爲自己歷年銷量不好中斷和自己的聯繫,怕......,希望讀者能喜歡自己的新書,希望出版社會加印,希望讀者會一如既然喜歡自己的作品,各種執念和糾結中,十年的光陰悄然逝去。

陪伴自己十多年的久榮,真的已經不在了嗎?

“十多年來,他們一同分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輕煙般消失的不留一絲痕跡。存在與消失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就像冬日裏走出百貨市場,察覺時才猛然發現包裹着身體的空氣已經驟然變冷。穿過一扇自動門,她便消失不見,無法再牽她的手,無法再和她言語,也無法再將她緊緊抱入懷裏”。

人們常把失去重要的人用“沉重”來形容,而耕平恰恰相反,及深刻的打擊反倒卻極“輕微”。一半靈魂,一半內臟,一半血液和內臟忽然缺失,似乎自己的體重也減半了一般輕飄飄的很輕微。衆多親戚朋友的安慰弔唁之辭,全被身上挖開的那個巨大的白色洞穴吸進去,不留半點悲傷。雖說永遠都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痛苦,但這也讓身爲作家的耕平學會了一點,描寫痛失至親的悲傷時,絕不會寫的莊嚴厚重,而是清淡如殘留着微熱的白色灰燼一般。因爲祭壇裏的骨灰,乾燥且輕微。

妻子過世的原因數年來在耕平的心中都是一個不敢去正視的謎團,久榮在去世前的那段時間中表現出異樣——“然而我的心卻不知滿足,生活在這個完美的世界裏,讓我痛不欲生,有時,我甚至會想我不復存在的世界將是怎樣”;

某一天望着耕平說:“世界太漂亮了,太完美了,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嗎?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會怎麼樣呢?即使這樣,世界的完美也一定不會改變什麼吧。但是,我要是摔得血肉模糊或者粉身碎骨的話,一定會給大家添麻煩的,所以還是先鑽進一個比較結實的袋子會比較好吧”。

這分明就是渴望着去另一個世界的告白。那場事故,是不是真的是意外還是久榮一心訣別人世?如果不把事情的真像弄清楚,耕平是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的。

“幸福屬於死者,而不屬於被遺棄在這個世界上的生者。”久榮死後,鮮活如生的喜悅便從他的世界完全遁形,美好的、美味的、高興的、悲傷的.......所有讓人心動的元素感受起來都只有一半那麼多,彷彿隔了一層薄薄的淡藍濾紙,世界變得寒冷而又安靜。曾經朝夕相處,互相習慣的那個人忽然不留痕跡的從你的世界消失,耕平在妻子不在的某一天,看見久榮的牙刷還留在杯子裏,終於崩潰。

沒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淚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往下流。一邊刷牙一邊哭,看到天上的太陽也哭,看到客廳裏的沙發和圓桌也哭,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由悲傷構成的。

新年大掃除,小馳從房間裏找到的那張光盤,初夏的夕陽復活了,亡妻的連衣裙在風中搖擺。久榮張開嘴對他笑。已化爲光塵的妻子,在超薄電視機中生動的活着。那張寫着“給十年後的爸爸和小馳”的光盤,終於解開了耕平心中的羈絆,久榮的去世確實是意外,她在出事四天前留下的影像清晰無比的告訴耕平,她下定決心要振作起來。至此,耕平終於真真切切的接受了妻子已經逝去的事實,從久榮去世那天停滯的時間終於又開始了流動,活着,真好。

一個作家,書不太暢銷,經濟也不甚寬裕,(我算了下匯率,耕平出一本書的能拿到的稿酬大約是3萬多一點(人民幣),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這一半人生裏,成功失敗各佔一半,成功的是自己可以寫自己喜歡的小說,有一個好兒子;失敗的是中年喪妻,工作也不盡如人意。每年長一歲,他就痛感自己的無力。

生活(原著爲完美)是什麼?一切不過只是外人的評價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說或電影刪除的生活細節。猶猶豫豫,迷迷茫茫中頂住生活中的壓力,期待着明天嶄新的開始。

耕平會迷茫會因爲事業不順利一蹶不振;會因爲在網上看到一面倒的對自己作品的否定而失去活力;會因爲在作家簽名會上認識的漂亮書迷發來的希望多多聯繫的短信心中歡呼雀躍不已;會因爲心儀的女孩子沒有選擇他而失魂落魄;會因爲對其他女人動心覺得愧對亡妻,可是真的不願意只有自己一個人孤單的生存下去......人類從來都是自相矛盾又複雜的生物,肉身裏的靈魂似乎分成了幾份,當遇到選擇,常常都是左腳往前右腳往後,前一秒前進後半秒退縮。 雖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於解決生存和煩惱問題的專家。但其實作家心理也有自負,也有愚笨,也有慾望,就跟他們作品中的人物一樣。在小說這樣虛構的世界裏,或許可以裝作什麼都懂,但現實的人生卻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波瀾過後總要歸於平靜,耕平終於獲得令人激動的文學獎,書一定會大賣,過後仍要兢兢業業的去寫出更多的作品;終於從妻子亡故的陰影裏走出來,解開心結的他,亦會組成新的家庭,小馳會一天天長大直到離開耕平的懷抱......故事雖然告一段落,現實,仍舊一分一秒慢條斯理的運行。

借書中耕平的獲獎感言做一個收尾吧,“在場的各位,都應該有被書籍拯救過的經歷。在生活苦不堪言的時候,在人生失去方向的時候,在厭惡一切的時候,無意中拿起一本書,它能推你一把,讓你邁出新的一步,讓你產生重新面對社會的勇氣,連一本滑稽可笑的書裏,也有拯救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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