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2046》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期望和理想

         2004年9月20日22:00,《2046》於上海舉行全球首映。

  作爲首映場,黑暗的友誼禮堂中不時有掌聲、笑聲乃至尖叫爆起,整個放映如同嘉年華會。

  當晚到場的製作班底中,除王家衛自己是於首映10天前完成混音後看過影片全貌,包括梁朝偉、王菲、劉嘉玲、張震和董潔在內,乃至澤東幕後人員,都是第一次目睹影像真容。

  首映後記者在場外遇到相熟的澤東員工,對方同樣激動到近乎失語。畢竟於常人來說,5年的期待終於有了結果。無論《2046》是否能夠滿足各人對於王家衛的諸多需索,但畢竟它已經完成,就站在那裏等你檢閱。

  《花樣年華》、《2046》:背靠背的雙生兒

  就像《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一樣,《花樣年華》和《2046》這兩個“背靠背”的故事最初起源於1997年王家衛一個名爲《北京之夏》的原始創作。嘗試過一段時間在北京的拍攝之後,《北京之夏》因爲申請不到拍攝許可,只能轉到澳門拍攝,劇中人物每天買雲吞麪喫。然後王家衛又從這個細節放大,從而衍生出《花樣年華》整個情節。

  及至《2046》,又像是情緒放大後的《花樣年華》,它揭破了前者的所有謎面,只要你看得足夠仔細,《阿飛正傳》、《花樣年華》、《重慶森林》會輪番上演,王家衛自己也承認《2046》是在總結自己之前的所有創作。

  那麼在經歷過《2046》長達五年的重複與痛苦之後,如今電影上映,是否也就意味着創作者自己也想如“周慕雲”般踏上離去的列車。

  記者:從1997到2046剛好是50年,我們聽到的一個說法是,搭乘《2046》裏的那趟列車,如果你忘記了過去,到了2046年你就會找到過去。

  王家衛:關於1997到2046的“50年不變”,我們完全拋開政治,我最感有趣的是2046這個號碼到底意味着什麼。假如兩個人談戀愛,他們的承諾“我不會變心”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現在跟她談戀愛,她說不變的話,這個不變到底能夠怎樣。所謂的戀愛是永恆的,但是不是永恆的呢,什麼是永恆呢?我們對這個表示懷疑。有人說“永遠的17歲”,但是除非17歲時死了,否則就不能夠永遠。

  我們就假設有一個地方叫作2046,在這裏一切都是永恆不變的。開始時是這樣假設,但是假如你去到這個不變的地方,你會不會很悶呢,你是不是喜歡這樣的一個世界呢?後來我們就更改了這個故事,有一個人不是要去,實際上他想要離開2046,因爲他想要改變。

  記者:《2046》裏其實不是隻有一個數字,假如“2046”代表過去的話,“2047”意味着什麼?

  王家衛:“2046”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個理想,是期望和理想,而“2047”則代表現實。

  記者:《花樣年華》裏周慕雲對“張曼玉”說想帶她走,及至《2046》他在60年代現實生活中分別對鞏俐、王菲這麼說,然後被拒絕。在未來小說裏他又以木村的面目對着王菲、劉嘉玲乃至不相關的列車員說着同樣的內容。我們是否可以認爲周慕雲陷入了某種情緒,他不斷重複不斷想帶走的人始終只有一個?

  王家衛:是的。其實我們不要想得太複雜,一個人經過了很大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給他很大一個包袱,他希望可以改變。但是在改變的過程中,他發現太刻意改變反而更痛苦,而且無法改變,他就只能接受。

  記者:我們在《2046》未來的場景裏再次看到非常熟悉的“王家衛式鏡頭語言”,比如你把攝影機速度調慢一倍,讓王菲、張震用更慢的速度表演,然後在沖洗時調節回正常速度,從而使影片影像更加風格化。您可否告訴我最初爲什麼會想到使用這種通常動作片才使用的技巧?

  王家衛:嗯,因爲膠片不夠嘛(笑)。其實每部戲都有各自的原因,有時候是受困於場景,比如《墮落天使》女殺手抽菸那段戲就是因爲現場空間很小,所以我們只能這麼拍。

  《旺角卡門》:電影沒有明星就不好看

  記者:《旺角卡門》在今天看來,似乎是王家衛作品中唯一一部具有完整敘事的作品。

  王家衛:《英雄本色》出來以後,我們在想怎麼樣把所謂的“英雄”重新定義一下,我們設想出兩個小混混在十幾歲、二十歲、三十歲三個不同時期的故事梗概,後來譚家明拍的《最後的勝利》其實是最後一部:兩個混混都成長了,一個成功一個失敗。但是他拍完最後這部之後就沒有機會再拍了,因爲那個時候市場需要“英雄”,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反英雄”。

  等到我有機會當導演的時候,我就把第二個故事重新拿出來拍,這就是《旺角卡門》。

  記者:從《旺角卡門》(劉德華、張曼玉)開始,你的戲就是明星雲集,使用明星是否是賣埠要求?

  王家衛:不是的,我從小看電影就希望看到明星,電影沒有明星就不好看,這是我的習慣。所以每當我開始構思一個電影的時候,我會根據梁朝偉、張曼玉他們的樣子去想每一段情節。

  我的電影裏沒有臨時演員,他們表演一定要到位。化裝不能說這是主要角色,那是次要角色,所以次要角色可以化行裝。

 《阿飛正傳》:不賣座的開始

  記者:《阿飛正傳》用了很大“卡士”,但是當年的票房效果和專業口碑剛好成反比。

  王家衛:《旺角卡門》很成功,讓很多人問我下一部是什麼。我就說一直很想拍一個六七十年代故事,講幾個人共同成長。上一部的背景放在1960年,下一部的背景就放在1966年。

  《阿飛正傳》要是放在今天就對了,但在那個時代,他們看到那樣的陣容,用了那麼大的“卡士”(梁朝偉、張曼玉、劉德華、張學友、劉嘉玲)基本上會想是一個江湖片。

  記者:《阿飛》第一部結尾,梁朝偉穿好西裝後就再也沒機會出現了。

  王家衛:對,《阿飛正傳》第一部商業上不成功,投資商就不敢拍第二部。

  第一天開工,我跟他們說這個電影是有旁白的,所有人就昏倒了。那個時候有旁白的電影是三大禁忌之一,是絕對不能做的事情,只要有別人就說你是悶片。(記者:徐克做過。)徐克的《蝶變》旁白很簡單,講几几年幾月幾號,這個人去做什麼,《阿飛正傳》大段內心獨白讓觀衆很納悶,問“這是什麼”。

  記者:1995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5名會員評選有史以來最佳港片,《阿飛正傳》獲14票,你作爲導演獲得18票,都是最高票數入選。但在當時因爲票房毒藥的稱號,你又退回去做編劇(《猛鬼學堂》),在這種情況下,1993年怎樣再找到資金投拍《東邪西毒》?

  王家衛:《阿飛正傳》也讓我面臨壓力,香港是以票房論英雄,一部這麼大“卡士”的電影不賣錢,他們會感覺這個導演很危險。我要做其他電影,投資商就覺得我們給你故事,我們要求你怎麼去拍纔可以。

  可是我不相信這一套,我不相信電影只有一個拍法。

  還有最主要就是那個時代的製片人都很懶,什麼東西好賣,我們就趕快照抄一個收錢,但是電影不該只有一個類型。還好我們趕在了“王晶時代”,你自己做電影也可以,只要你有故事,有演員。我們就開始嘗試這樣去做,自己做監製,找演員,拿一個故事賣給製片人,然後做自己想做的電影。

  《東邪西毒》:面對攻擊

  記者:剛纔您也兩次提到王晶,在香港王家衛和王晶經常代表電影的兩極。從《阿飛正傳》開始,你之後的很多作品在香港同時代其他導演的電影裏都有迅速反映,有“the days of being wild”(《阿飛正傳》)就有“the days of being dumping”(《阿飛與阿基》),甚至《精裝難兄難弟》裏的“導演王晶衛”拍的電影叫《東蛇西鹿》。你怎麼看這種作品中的對話,或者說是挑釁?

  王家衛:這種事是很正常的。電影被模仿或者被取笑都是一種手段,他們一定有一個理由在裏面。他們需要一種喜劇感,這也是一種手段。

  《東邪西毒》的時候,一開始我就和劉鎮偉約好了,我拍《東邪西毒》“真金版”,他拍《東邪西毒》搞笑版《東成西就》。結果我拍太慢了,那麼大的卡士到了1993年11月——快過年的時候,我才只拍了1/10,我就說那你就先拍搞笑版吧。劉鎮偉說那怎麼成,真金沒出來,搞笑倒先出來了。我說那你就先搞笑,然後我從搞笑裏提出真金,所以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有什麼大的介意的。

  《重慶森林》、《墮落天使》:最快的王家衛紀錄

  記者:我們知道《重慶森林》是你拍戲最快紀錄,穿插在《東邪西毒》之間,只用兩個月就完成了。換句話說王家衛其實也可以很快。

  王家衛:那個時候,我們上街扛着機器偷拍,最難的是時間的壓力不允許演員NG。可能這個鏡頭拍完就要上車,再過一個小時纔有可能回來偷拍。幸好林青霞和梁朝偉都是很好的演員,當時的王菲和金城武是新人,面對這種狀況壓力應該很大,但是很運氣的是,他們都表現得很好,所以這個戲拍得很順利也很快。

  《重慶森林》讓整個班底忽然走到另外一個空間去,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挑戰。像張叔平再也沒有機會去弄頭髮、動衣服,現場什麼東西抓到就拍。這也是一種風格,一種手段。

  當你做過這種事情之後,你會對自己的信心大了很多,你可以拍很規矩的電影,你也可以拍很隨意的電影。在這個過程中,你一路是在肯定你自己。

  記者:爲什麼一定要用重慶大廈作爲拍攝背景?

  王家衛:因爲我是在重慶大廈那個區(尖沙嘴)長大的,對我來說從小對重慶大廈就很好奇。它曾經是很好的公寓,有很多明星住那裏,香港最好的夜總會就在它的地庫。但後來慢慢變成遊客、印度人租住的地方,有很多賭檔、妓女,我的父親就告訴我絕對不許去,所以我一直對這個地方很有興趣。在《重慶森林》之前。

  我們第一次進去,那個保安拿棍子就打杜可風,杜可風扛着機器就一路擋一路拍,到後來就變成我們跟保安對打。對方就打電話報警,我們就上車離開,警察離開1小時之後回來繼續偷拍。所以那個時候有這樣的一部戲在拍,我們還找了林青霞來演,她居然也肯答應,真的是很敬業的演員。

  那個時候我們還讓林青霞沿着彌敦道跑,讓幾十個印度人追。正常情況下是應該穿球鞋拍這場戲,但我跟她說:“不行,這樣體型就不對了。”因爲穿高跟鞋走起來就很好看。她們這一代演員真的是非常敬業,那場她也答應我,就穿着高跟鞋沿着彌敦道一路跑下去。
記者:有一個說法是《墮落天使》其實是《重慶森林》的第三個故事,因爲前面的篇幅已經足夠了,所以又拍了第二部就成爲《墮落天使》。

  王家衛:對,這是事實。本來《重慶森林》是有三個故事的,但是第二個故事越拍到後來越好玩,我們就一直拍下去了,第三個故事就成爲《墮落天使》。其實很簡單,《重慶森林》是白天,《墮落天使》是夜裏。
 
  《春光乍泄》:遙遠的異端

  記者:《春光乍泄》曾經設想過的一個“黎耀輝”自殺的結局,由關淑怡扮演的女人來告訴“何寶榮”死訊,但是後來你爲什麼放棄了這個結局?覺得太悲觀?

  王家衛:對我來說?一切電影最後都要有一個可能性。如果說這個人得了癌症,他就一定會死——我覺得電影應該有另外一個可能。

  記者:從《春光乍泄》裏觀衆會感覺,原來王家衛去了那麼遠也可以拍出這樣的故事。

  王家衛:拍《春光乍泄》時我就在想地球是圓的,那香港的背面就是阿根廷,我對那個地方很好奇,就說:“好,我們一定要去阿根廷拍一部電影。”那個時候是1997,很多人都在講我們要不要拍攝一部電影紀念迴歸,我說不要,因爲你現在這麼近談這件事情,很難看到真相,一定需要5年、10年之後。

  我們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那麼大的一個城市,我一路在想兩個香港人會去到哪裏,她們語言不通,他們會去哪裏洗衣服、喫東西,又到哪裏尋找機會。所以我們選景的人很氣,那麼大一個城市,爲什麼一定要選很破的一個角落來拍,但是我就是認同那個地方。你去全世界的唐人街,他們都有一些東西是相似的,我們都有一個習慣,又被這個習慣影響了選擇。

  創作談

  記者:對你來說拍電影的第一目的是什麼?

  王家衛:電影對我來說是工作,是我謀生的技巧,是我的愛好。對我來說這麼多年來最大的噩夢是什麼呢?就是某天醒來我發現自己拍了一部很爛的戲(笑)?我的每一部作品我都能讓它出來的話。我不能說我滿意,但是我已經知道在這個時間和這個空間當中,我已經盡力做到最好。

  以前戈達爾講了一句話非常好,他說“電影是第一個夢也是最後一個夢”。每一部電影都應該當成第一次,每一次都有新鮮感、有熱情在裏面,同時你還要把它作爲你最後的一個夢,你最後的一部電影,拍完之後就再沒有機會。

  記者:你是編劇出身,但是做導演之後反而不看重劇本,採用“飛紙簿”的方法拍攝,用膠片當稿紙,這是爲什麼?

  王家衛:我不是沒有劇本,只是不給完整的劇本。因爲香港那個時候很流行抄,我又拍得那麼慢。如果劇本拿出來,我還沒拍完王晶就拍了四部了。你一定不能有完整劇本,只能把當天拍的告訴他。

  再者香港當時對演員的訓練就是那樣,每個人都同時在拍5部電影,你給他劇本是沒用的,他們根本不會看也記不住。他們的工作方式就是大概知道在演什麼,你每天到現場講給他聽。

  還有一些情況是,當你開始獨立製作電影的時候,每天要去看景,今天這個景突然下雨不能拍了,這個演員今天不能來了,立刻劇本就要改。

  到最後我就發現劇本只是針對投資人的準備功夫,它對電影不會有很大幫助。有些戲我跟演員講,比我給他劇本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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