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井俊二作爲導演，比他作爲作家更加出名,他的不少小說都被改編成電影，他自己擔任導演，反響非常好，比如《情書》，《燕尾蝶》等等。巖井俊二被稱爲日本新電影運動旗手，被譽爲日本有潛質的新近“映像作家”，也有中國影迷稱他爲“日本王家衛”。
但他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部小說，卻一直沒有搬上銀幕，那就是《華萊士人魚》。
這個故事表面看像是科幻小說，但骨子裏更是一篇寓言。
書中的華萊士是真有其人，他是英國博學家，也是一位探險家，曾經先後赴亞馬孫流域考察探險4年，在馬來羣島觀察收集資料長達7年，在馬來羣島進行了六、七十次考察，行程約1.4萬英里，收集了12.5萬個鳥類、甲蟲以及其它動物標本，包括5千多個新物種。其中最著名的是以他名字命名的“華萊士金色鳥翼蝴蝶”。他還最先提出區分亞洲和澳洲動物的分界線，這條線被稱爲“華萊士線”。
1856年，他在《博物學記錄》發表論文，初步表達了自己進化論的觀點。當時著名的地質學家賴爾是達爾文的前輩和好友，他將論文轉給達爾文，並提醒他儘快發表《物種起源》，以免被人搶先。達爾文看了論文，覺得自己再發表物種起源已失去意義，他想要燒掉手稿以免世人覺得他是抄襲者。但賴爾勸說了他，建議達爾文跟華萊士聯合署名發表論文。
1858年7月1日，倫敦林奈學會發布了由達爾文和華萊士關於物種起源的論文，他們的自然選擇學說被稱爲達爾文-華萊士學說。達爾文加快寫作進度，於1859年11月出版了震驚世界的《物種起源》。
巖井俊二虛構了華萊士之後的一段際遇。華萊士後來遊歷到香港，從民間雜耍藝人手裏買到了一條懷孕的人魚。香港富商海洲全是華萊士的好友，也是他的科研資助者，他的兒子海洲化也對生物感興趣，就作了華萊士的助手。雌人魚生下一條小美人魚，洲化愛上了她，打算娶她。
海洲全很贊成，因爲傳說中人魚是長壽的，他很期待他的孫子能活幾百年，繼承他的家業。華萊士研究發現，其實人魚跟人類有共同的祖先，只是隨着進化，一部分水人上岸，成了智人，另外一部分留在水裏生活，就是人魚。水人的身體結構跟人類外表看來差不多。只是可以在水中呼吸，而且普遍身材修長健美。
人類上岸後，靠多繁衍、多佔據殖民地來延續物種，他們發展出了語言。而人魚留在水裏，靠聲波和心靈感應能與各種生物溝通，所以他們沒什麼語言。他們的力量很強大，通過高頻聲波能震碎堅硬的冰塊，所以在海里幾乎沒有天敵。但是他們生育率不高，孕育很久才生一次孩子，所以人口稀少。人魚鼻孔根部有個器官，對大氣中的水蒸氣很敏感，所以能預言失火或者降雨。
華萊士發現人魚可以環球漫遊，所以想知道她遊歷去哪裏，那時又沒有無線電，只好在她身上掛上繩子，讓浮游生物和海藻纏到繩子上，再根據這些線索判斷人魚的環遊路線。而人魚母女可以靠彼此感應保持聯繫，但是最後實驗失敗，人魚與女兒失去了聯繫。
一百年後，被不同國籍的養父母收養長大的人魚姐弟歷經艱辛，查明瞭自己的身世，趕去香港認母，一百多歲的人魚名叫海鱗女，身着旗袍，外貌像二十多歲的人。她拜託兒女們去北極救出被困冰海的老人魚，之後就和丈夫雙雙去世了。人魚姐弟也終於明白了他們這個物種的特徵。他們去冰海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外祖母，但是被無良的研究者追殺，最後姐弟決定雙雙離開人類社會，迴歸大海。
所有關於人魚的故事總是一個套路，就是人類不斷追殺和研究人魚，最後人魚攜愛人逃離人世間。
這個故事本質上還是這個套路，只是主人公是一對人魚，還是一對姐弟。是的，作爲人魚這種生物，沒有亂倫之說。
這故事與衆不同之處在於，給出了一個歷史人物的背景，使得這個故事顯得半真半假撲朔迷離。再有就是，把人魚作爲一種生物而具像，失去了童話的美感。
在巖井俊二的故事裏，人魚的一切與人類沒有太大分別，海鱗女像普通女孩一樣上學。但是人魚的結合方式與人類不同。他們一生只結合一次，一生也只有一個伴侶。雌人魚的血液可以使雄人魚麻醉，四肢自動脫落，整個軀幹進入雌人魚體內，部分內臟也結合，就像嬰兒寄生於母體一樣。人魚從懷孕到生產要經歷一百年。人魚通常壽達幾百年，但是由於海鱗女嫁給了人類海洲化，而洲化的壽命有限，一百多歲已經是他的極限，雄人魚死後，遺體會脫離雌人魚身體，帶出部分她的內臟，雌人魚也就此死亡。所以，海鱗女也跟着去世了，爲了愛情，她折了壽。
這個故事大概是作者吃了鮟鱇魚得出的靈感吧？鮟鱇魚也叫做“海鬼魚”，是一種深海魚，遍佈於世界的溫帶海洋中，50米到100米深的海底，已知的鮟鱇魚有250多種，也叫做“海鬼魚”。
鮟鱇魚可食用，肉質富含膠質，具有極高的營養價值。魚肝味道鮮美，被稱爲“海中鵝肝”。
海上捕撈到的安康魚，通常都是雌魚，一般見不到雄魚，因爲雄魚在出生不久、個體很小時就寄生在雌魚的身上，大多已同雌魚結爲一體，這種雌雄的親密無間在動物界中是比較罕見的。也有極個別單獨生活的雄魚，據說有人在冰島外海捕撈的雄安康，體重僅爲雌安康的千分之一。
成年的雌性鮟鱇魚體型較大，但雄性鮟鱇魚體型小，在捕食方面處於弱勢。鮟鱇魚本身不愛羣居，所以也難得遇到異性。爲了生存，雄性鮟鱇魚在遇見雌性鮟鱇魚之後，便會一口咬住雌性鮟鱇魚不再鬆口，牢牢附在雌性身上，然後分泌出酶來溶解她的皮膚，慢慢的進行血肉融合，此後，雄性鮟鱇魚的身體器官逐漸退化消失，先是消化器官開始消失，再是大腦開始消失，最終只剩下生殖器官留在雌魚體內，成爲受精時的來源。就這樣，雌魚爲雄魚提供食物，雄魚爲雌魚提供精子，雙方各取所需。
巖井俊二把這種魚的特徵與人類對愛情至上的理想結合，造出了這樣一個故事。人類爲了保證愛情的安全，設計了婚姻制度。而人魚通過生理特徵來保護愛情，只有肉體徹底結合連體，才能保證愛情永遠不會遭到背叛，並且真正實現了形影不離、同生共死。
可是這樣的愛情生活是不是有點可怕呢？男性的呼吸和進食，以及對外界的感知都回歸到嬰兒狀態，當然他可以通過妻子感知外界，而且交流也沒有障礙，更妙的是，他只需要寄生，家庭責任由妻子承擔。可是，他也失去了親自接觸大千世界的機會。
相應的，女性的好處是可以從此徹底佔有這個男人，不必擔心年老色衰被拋棄，這男人對她絕對死心塌地。全世界從此沒有出軌和小三，也沒有了綠帽子。可是同時，女性需要獨立承擔家庭責任，包括覓食和育兒，當然，遇事她還是可以跟丈夫商量，他們結合之後也可以擁有更強大的聲波抗敵。可是，這與多數女性構想中的“終身有靠”式婚姻還是有所差距吧？真要如此，這樣的愛情有點血腥、恐怖，甚至是噁心。
小說中，海洲化夫婦擁有人類不能理解和體會的巨大幸福，也許是吧？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可是無論如何，這種依附性質的愛情生活勢必要以一方喪失自我爲代價，就像雄性鮟鱇魚，各種器官要逐漸消失掉。
我曾經在論壇裏跟朋友們討論這部小說，之後問那些女性朋友，如果可以給你三百多年的壽命和美麗外表，讓你和你的愛人這樣生活，你願意嗎？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只有一個女生說願意，她回去告訴了她丈夫，但她丈夫說他不願意。她說：“你真不識擡舉，這麼多女網友都說不願意，只有我說願意，你不覺得我很難得嗎？”……後來聽說她丈夫出軌。
舊時代的女性依附於丈夫生活，所以最嚮往專一的愛情。元初書法家趙孟頫曾經想納妾，他的妻子管道昇也是個才女，就寫了一支曲子打動丈夫回頭：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是愛慕至極的瘋狂想法，如此說來，華萊士人魚的生活方式纔是管道昇的理想了。可是，如果管道昇活在現代，有着婚姻愛情之外的廣闊天地去馳騁，那麼她還會對這個不再專一的丈夫那樣癡迷糾纏嗎？
我想，作爲人類，我們大概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吧？愛上一個人就要成爲她/他的一個器官？作爲個體存在的我們，並不會真的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人類最愛的還是自由。我雖然很愛你，打算跟你共度餘生，但是我們還是要給彼此留有個性空間，並且，也要保留着毀約、重新選擇愛人的權利。彼此理解和接近，卻又相互獨立、勢均力敵的愛情，纔是人類能接受的。
所以，我們真也做不到人魚那樣獻身愛情的偉大。愛情的本質是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不能成爲生命本身。
況且，愛情之所以可貴，不就是因爲其難得而脆弱嗎？要是一次搞定就能終身不變，又有什麼稀罕呢？
即便是動物界，似乎也只有鮟鱇魚是這樣生活的。
再補充一個小知識：一條雄鮟鱇魚只能選擇和一條雌魚融合，但一條雌魚的體內往往會有多條雄魚，所以鮟鱇魚是一妻多夫的。
明白沒？人家也只是爲了謀生方便，纔不是人類想象的那種從一而終的忠貞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