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佛媛的基本修養

最近,佛媛這個羣體被廣爲詬病。所謂佛媛,指的是一些年輕貌美的女子,置身於佛堂、寺廟、淨室、素齋等處,或焚香打坐、或抄經拜佛,種種清雅超俗虔誠之態,但又衣着華貴性感撩人,將此類視頻、擺拍發到網絡吸取流量,或帶貨、或吸睛。

這種藉助宗教信仰和文化氛圍來賺錢的方式,受到了主流輿論的批評,被認爲是低俗、利用佛教資源牟取商業利益。

其實,媛這個字,本身就是美女、仕女的意思,並非貶義。而藉助佛教資源賺錢的女子,也是古已有之,比如說,《紅樓夢》裏的妙玉。

因爲賈元春被封妃,皇帝開恩允許省親,賈家籌建大觀園,其中諸景皆備,包括有一座家廟櫳翠庵。既然有了宗教場所,就得有宗教人員,於是又買來小尼姑和小道姑各十個。也不知這櫳翠庵是佛寺還是道觀,反正宗教環境和氛圍都有了,只是缺一個住持。

正規的高僧高道,都有自己正經出家的地方,不太可能來這裏。而賈家顯然也無意聘請這類人,他們覺得最合適的人選是妙玉。

妙玉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這就決定了她的文化氣質是高雅不俗的。

她的“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文化修養和專業技能絕對過硬,見客不露怯,遇到專家高人也能應付自如。

她是十八歲妙齡女子,帶髮修行的,模樣兒又極好——既然是帶髮修行,那麼你說她是尼姑也可以,說她是道姑也可以,邢岫煙批評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但這種不倫不類的外形其實正是賈府想要的,既有出家人的氣質,又保持了在家人的美貌,供大觀園的主人們在享受宗教服務的同時,還能賞心悅目。

妙玉雖然是被王夫人下帖子請來的,其身份並不比那些買來的小戲子小尼姑高貴多少,事實上,她的處境很不妙。

雖然號稱祖上是讀書仕宦之家,但是既然父母雙亡,顯然也沒有親友可以投靠,家境自然是敗落了。那個時代,女子獨自是無法生活的,即便是杜十娘那樣富可敵國的女人,也必須要嫁個男人才行。獨身女人要想能養活自己,要麼爲娼,要麼出家,或者賣身爲奴。

妙玉只能走出家這條路,但她大概並不想出家,所以到了十八歲依然沒有剃度,且自稱“閨閣”。她隨師父來京,真正的原因是因爲她“不合時宜,權勢不容”。可是師父突然圓寂,使得她失去了保護傘。於是,她不得不投身賈府,維持生活,也維持這種尷尬的身份。倚靠這種半僧半俗的身份討生活,實際上就是那個時代的佛媛。

只不過,那個時代,沒有濾鏡、不許化妝、沒有攝像技術,更沒有互聯網。所以那時的佛媛門檻兒相當高,才與貌,都必須是貨真價實,不像現在,有美顏、有化妝,實在不行還可以穿名牌、露大腿來吸引金主,沒有文化、不懂佛經也不要緊,能擺拍、有佈景即可,反正網絡上有流量,吸引一些無知看客,量大就能掙錢。

而妙玉那個時代,只有能征服品質最高端審美最挑剔的客戶,纔是成功的佛媛。

妙玉第一次面臨的考驗,就是元妃省親。顯然,元春對她和她管理的櫳翠庵,是滿意的,題匾是“苦海慈航”,還額外加恩給這些出家人。

到了賈母帶劉姥姥遊覽大觀園時,來到櫳翠庵,“妙玉忙接了進去。……妙玉笑往裏讓,……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

這一系列的“忙”“親自捧”,都是滿滿的恭敬熱情,這是佛媛對金主該有的服務態度,也是她的職業道德所在。

賈母道:“我不喫六安茶。”

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

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

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着遞與劉姥姥說:“你嚐嚐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賈母衆人都笑起來。

然後衆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這一段賈母與妙玉的對話,妙玉都是賠笑對答,完全不是“天生孤僻”的樣子。她知道賈母對茶具、茶葉和茶水的講究,所以特地用了與衆不同的成窯五彩小蓋鍾,用舊年雨水泡的老君眉。妙玉的審美品位、飲食質量和對金主喜惡的瞭解,都充分證明了她是佛媛中的典範。

她能做到這些並不容易,因爲熱情好客善體上意,絕非她的本色。她的本色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可是爲了生存,必要時她也能低下她高傲美麗的頭。87版電視劇裏,當劉姥姥批評她的茶水味道淡,電視裏的妙玉厭惡地皺起了眉頭。而原著裏是“衆人都笑”,其中自然也包括妙玉本人。即便她心裏對劉姥姥萬般厭惡,她在公衆場合也決不能流露出來。這纔是合格的佛媛。

佛媛之所以能吸引流量,除了美貌,重要的是與衆不同的氛圍和精緻的生活方式。如果她們真穿普通的唐裝漢服,背廉價包包,就無法吸引俗人了。網紅佛媛主要是賺80%的窮人的錢,每人給一點點就足以暴富。

妙玉的受衆羣體是達官貴人,只要能滿足那20%的人即可,因爲80%的社會財富是掌握在這20%的人手裏。劉姥姥說,這種人家“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所以,妙玉展現的生活方式是更高端脫俗的。

穿華服露春光,這種低級趣味自然是妙玉不屑的,也無法打動她的目標客戶。她有她的奢侈品:古董文玩。

成窯五彩小蓋鍾,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分瓜>瓟斝,點犀{喬皿},綠玉斗……這些寶物是公府賈家也未必能有的。所謂佛媛的精髓,就是要能夠引起金主的敬佩和羨慕,如果你沒有任何比金主強的地方,金主還有什麼興趣來養活你供自己欣賞呢?

此外,作爲一個高階佛媛,僅僅徒有其表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內秀,否則也無法維持金主的長遠興趣。

妙玉是多才多藝,不但熟讀佛經,並且跟着她的師父,還學會了先天神數,算命測字不在話下。此外,還精通園藝。冬季,櫳翠庵的紅梅是大觀園的一抹亮色,暖季,這裏也是花木繁盛,賈母讚歎“比別處越發好看”。在才女如雲的大觀園,妙玉被奉爲“詩仙”,她的文學水平無形中擡高了她的身價。這樣的佛媛,即便是布衣素顏,也是一道迷人的風景,讓出錢供養的金主充分感到物有所值。

應該說,作爲一個佛媛,妙玉的修養是絕對達標的。可是,作爲出家人,就不一樣了。

佛媛與出家人最大分別是,她們喜歡把佛教搞得極爲形式化,佛家講究“本來無一物”,而佛媛則熱衷於誇耀自己的菩提樹——越大越好,明鏡臺——越亮越好,頭炷香——越高越好……如此才能吸引俗人,吸引金主。

出家人講究四大皆空,而妙玉是食不厭精,連一杯茶水也要分出雨水雪水的不同。出家人講究慈悲爲懷,但妙玉對於殺犀牛取角做成的點犀喬奉爲至寶。出家人視金玉珠寶爲俗物,妙玉卻用綠玉斗作爲自己的專用茶杯。這種不懈追求世俗享受的行爲,已經不是修行了,在精神上也違背了佛法的本意。

出家人講衆生平等,然而在妙玉眼裏,連少爺小姐之中,還要分出三六九等(比如湘雲和三春都是不配喝她的雪茶的),鄉下來的劉姥姥自然更是沒資格碰她的東西了。說到佛法,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寶釵也懂得“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的道理。而妙玉,連俗人踏過的地面都要擦乾淨。

不但如此,妙玉對寶玉這個少東家也是格外青睞,不但時常私下給他喫茶,還不避嫌疑,把自己喝茶專用的綠玉斗給他用(全書裏這樣做的只有黛玉和襲人),他過生日,妙玉私下寫賀卡給他。別人都要不來的梅花,只要寶玉單身來要,妙玉就肯給……而這一切,都是半公開的,連黛玉和李紈都心知肚明。

妙玉之所以如此,皆因爲她入空門並非自願。她本來出身富貴,只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都不見好,所以被和尚建議出家。與黛玉不同,在健康長壽和正常的世俗生活之間,妙玉選擇了前者,當然,這實際是她的父母幫她選擇的,她本人未必願意。也許她曾經想要還俗,但父母的早逝使她這個夢想變成了泡影。後來,她又因爲權勢逼迫,來京避難,師父又去世,所以,走到這一步,其實並非自願。

無論她在形式上如何講究,精神上對佛法精髓的大徹大悟是強求不來的。

判詞上形容妙玉,說是“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看來她對自己妙齡出家的處境也是感到十分痛苦的。但是,爲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如此,也正因此,當她看到來打秋風的劉姥姥,會覺得那樣觸心,那樣不可容忍,因爲她知道,自己與劉姥姥的處境,本質上,並無分別。

李紈說自己討厭妙玉的爲人,其實妙玉與李紈很少有交集,她爲什麼討厭呢?

因爲妙玉和李紈一樣,都是愛美、愛享樂,卻又都被清規戒律束縛的人。李紈是寡婦,又是書香門第出身,雖然天性多才多藝愛美愛玩,卻又不得不恪守大家閨範,做出一副槁木死灰的樣子。

而妙玉,雖然表面是佛門弟子,但是行事做人空有出家人的冷傲卻沒有出家人的自斂和慈悲,而又享受着作爲出家人的香火和供奉,這是讓李紈嫉妒的地方。

其實,是李紈自己沒想明白。妙玉是不能用出家人的規矩來衡量的,因爲她根本就不是出家人,她只是一個佛媛。佛法並不是她的信仰,只是她的生存之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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