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過一種生活，有情趣做飯，有心情看書，有時間旅行，最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有人陪伴。但願人長久，我們都有人陪伴。
去年此時，抽空跑了趟杭州。
杭州是常去的，但那一次，我足足待了四天。
因爲要走一條洋氣高端定製路線。這條路線是由一對夫婦原創開發的，他們是大名鼎鼎的錢鍾書和楊絳。
那是1949年暮春，攝影家郎靜山在上海舉辦攝影展，錢鍾書受邀爲他翻譯攝影標題說明，得了一筆不菲的美金稿費。當時，國民政府發行的“金圓券”貶值得厲害，錢鍾書和楊絳想，反正打算留在國內，拿着這筆美金，“來日未可知，且樂今朝”，不如充作旅費，當了一回“闊佬”。
這條路線的幕後主要策劃者乃是楊絳，她和杭州頗有緣分。楊絳的父親早年在西湖保俶塔畔居住，最常背誦的詩歌，是白居易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17歲時，楊絳也曾經跟着學校到杭州旅行。在此之前，錢鍾書則從來沒有來過杭州。所以，在坐上通往杭州的火車時，錢鍾書是很開心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叫：
四年宿願，今日始償。
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啊，終於去杭州拔草了，開心！
這次旅行是純粹的“二人世界”，楊絳把女兒圓圓託付給妹妹楊必照看。而到了杭州，又有錢鍾書的學生周節之陪同照料，所以，這四天，大約和新婚蜜月，也沒什麼兩樣。
錢鍾書夫婦的豪華杭州四日遊，是這樣安排的：
第一天
下午一時半
大華飯店
午飯樓外樓
西冷印社、中山公園、湖心亭、三潭印月、花港觀魚、劉莊等處
晚飯知味觀
街市
第二天
觀西湖水
早餐正興館
“坐轎遊玉皇山、福星觀、紫來洞”，“俯觀錢江大橋、八卦田”，虎跑、六和塔
勝利酒肆午飯
九溪十八澗、啜茗於九一八茶肆
登輿至龍井 分水泉、煙霞洞、霞棲樓、象鼻峯、水樂洞（東坡像，醜甚。俗僧牟利玷辱山靈）、石屋洞、 淨慈寺（朱子“海闊天空”） 、濟公運水井、汪莊
返大華，觀日落
第三天
乘人力車遊北山：黃龍洞、松竹蔭山，臥雲、白沙、紫雲、金鼓諸洞、玉泉五色魚、三天竺
“天外天”午餐
靈隱寺、韜光頂、祀呂洞賓而和尚主之、送子觀音殿
下山，飛來峯、一線天、壁福洞、老虎洞
乘車嶽王祠、五夫人殿、秦檜像
平湖秋月、博物院保俶塔、蘇小、武松墓
第四天
放舟湖中
錢王祠、白雲庵月下老人祠、蔣莊（壁畫 “放屁在高牆”） 、蘇堤、孤山、馮小青、林和靖墓
午飯
放舟遊湖
這份行程，特別適合初到杭州的人——看喫的飯館就知道。下午一點半到了杭州，早已過飯點，還是跑去樓外樓喫飯，像是打卡。
似乎誰來杭州，都要喫一次樓外樓，連外國友人也不例外。1921年5月1日，芥川龍之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派遣，乘火車從上海來到杭州，也去了樓外樓，還留下了一張珍貴的照片。這張照片是當年陪芥川一起作杭州遊的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駐上海記者村田孜郎拍的，也是迄今爲止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樓外樓影像資料。照片上，芥川龍之介坐在飯館外面的樹蔭下，“一邊喝着老酒，一邊用筷子夾食生薑煮鯉魚”。
所謂生薑煮鯉魚，說的大約是西湖醋魚？
我是很怕去樓外樓喫飯的。還沒走到，已見一團烏泱泱的影子，還伴着天南海北口音：“王阿姨你在哪裏呀？”“趕緊趕緊，喫好了我們去那邊拍照啊！”如今之樓外樓，早淪落成旅行團團餐集中地，心立刻涼了半截。
狠下心來排隊，倒是有西湖望着，想起王世襄說自己七八歲上，總是和母親划船出斷橋，來樓外樓喫飯，“醋魚每飯必嘗，春筍夏蓴，應時不爽”。如今若是划船，大約來不了樓外樓，因爲西湖裏也是一堆烏泱泱的人。
等到菜來，全涼了。
無論是西湖醋魚，還是王世襄最喜歡的油炸響鈴，端上來是半涼的，店家爲了圖省事，早就做好了擱在那裏，誰點了臨時淋點熱芡汁上去，是喜宴的做法。王世襄愛喫響鈴，因爲喫起來有清脆的咬嚼聲，現在你絕對聽不到這聲音，什麼脆，簡直是綿軟，是啞巴鈴鐺。
五十多年前，跟着旅行團來杭州旅遊的張愛玲也到樓外樓喫飯。也許因爲是散客，沒辦法安排醋魚這樣的大菜，當日團餐喫的是螃蟹面。張愛玲只吃掉澆頭，把湯逼幹了就放下筷子——這簡直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做派，連自己心裏也覺得“有點造孽”，因爲那天的螃蟹面確實美味，晚年時回憶起，大約有點後悔沒喫完吧。張愛玲感慨樓外樓“還沒像上海的餐館‘面向大衆’，菜價抑低而偷工減料變了質”——她不知道現在的情況，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比張愛玲更早來樓外樓的，還有徐志摩。因爲懷念樓外樓“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蓴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1926年，他興沖沖再訪杭州，卻發現樓外樓翻新成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着，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等菜上來，發現連菜的味道也變了。
錢鍾書夫婦選擇樓外樓作爲杭州的第一餐，大約和當時的旅行指南有關。1936年出版的《旅杭快覽》介紹道：“醋溜魚以湖上之樓外樓者稱佳，蓴菜系取湖中蓴菜嫩尖，用雞湯火腿絲等烹煮者，湖上之杏花村及樓外樓皆有名。”1948年，上海中國文化出版社印行的《杭州通覽》中，在“喫的門檻”一章裏還提到“樓外樓的醋溜魚很有名”。
最喜歡醋魚的，不是錢鍾書，不是楊絳，不是張愛玲，甚至不是專門撰文驚歎美味的梁實秋，而是下面這位——
據說，蔣介石一輩子，曾經二十多次到杭州旅行，每一次都要到樓外樓。1949年1月，在錢鍾書夫婦前往杭州兩個月之前，他還和陳誠等前往樓外樓用餐，這個故事，在電影《開國大典》裏也有所呈現，電影中，醋魚作爲壓軸大菜被端了上來，然而，蔣先生卻一筷子也沒有動。
個人感想：
想要過一種生活，有情趣做飯，有心情看書，有時間旅行，最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有人陪伴。但願人長久，我們都有人陪伴。
生活需要這種小調調，去一個城市呆呆，體會別的地方的風土人情，帶着眼睛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