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不夠,吃藥來湊

1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小時候,父母是導演,要總體把握,耐心講戲:“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要懂禮貌。”“笨的像驢一樣,每天早上喫兩個雙黃蛋,數學就考8分啊。要懂上進。”“你看別人家的孩子,大學畢業一年就給家裏捧回來十萬塊錢,要懂孝順。”

上學了,導演組陣容空前擴大,來了幾個權威的副導演,逐年更換,輪番上場。遇到劇情跌宕起伏,副導演總要約見導演。每年導演組都要例行開會,由副導演們主導,獎優罰劣,繼往開來,討論劇情走向、論證主角的人設、市場定位。

導演組的權威是不可撼動的,是紅線,是巴掌,是竹板。並非是演員的戲路窄,導演組留給演員發揮的空間確實不大。稍微齣戲,便有懲罰。

以三年級的主角爲例,木頭只是在灑水的時候把勺裏的水高高甩起,想製造一場陣雨的浪漫,卻沖壞了牆上的黑板報。一位副導演便用一根沒有人性的黃色竹槓在他小腿上抽出十二條紅腫隆起的血道子。每條腿六條,非常公平。

以初一的主角爲例,木頭的政治考了四十一分,距離及格還有十九分。怎麼辦?一位副導演手持一根長四十公分、寬四公分、厚約兩公分的竹板,在木頭掌心抽一下抵消一分。碰巧哪下抽歪了,只掠到幾根手指,我的天,那十指連心的痛楚讓木頭非常齣戲,想要搬起鏡頭砸副導演。

這個故事正戲發生的時候,木頭已經工作兩年了。在小圈子裏略有幾分聲名,完成了經濟獨立。按照演而優則導的規則,木頭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有了私生活,希望能把導演們拉下神壇,自己坐上去。

尾巴是一個不幸的女孩。太多不幸都起源於家庭。她是母親的尾巴。母親信邪教,拽着她,集會、受洗、誦經、捱餓……她是弟弟的尾巴,弟弟去哪,她最好跟着,無微不至地照顧着,出點差錯,那劈頭蓋臉、不分輕重的毒打是難免的。她是爺爺暖心的小尾巴,像松鼠禦敵時那樣,強撐着變大,變成一根柺杖,撐住爺爺的晚年。她是九尾狐的尾巴,生得一張漂亮臉蛋,只因營養不良,面色有些蠟黃,而總歸是楚楚可憐,嫵媚動人的。正戲開演的時候,她剛工作。爲了觀衆更快進入劇情、有更好的觀影體驗,我把前戲略作說明。

木頭有位關係還不錯的初中同學——半身,初升高留級了,就在尾巴所在的班裏復讀。半身是帥氣的,霸氣外露,特別招女孩子喜歡。半身又是熱心的、憐香惜玉,看到同桌屢屢暈倒,怎麼能不出手相助?就這樣,半身與尾巴熟悉起來,半身知道了幾乎所有尾巴的心事。這些事又在某個靜悄悄的夜晚從半身的嘴裏跑到了木頭的心裏。黑暗中,有幾滴淚從木頭眼裏流出來。木頭問半身,你喜歡她嗎?半身說不喜歡。

木頭的長相太平凡了,讓他很有些自卑,在女孩面前尤其厲害。自從尾巴跑到了木頭的心裏,木頭一直都想着她,想接近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孩。苦等了一個學期,木頭的機會來了。尾巴很爭氣,也考上一所城裏的高中。打聽到了尾巴的收信地址,木頭終於寄出了早就寫好的一封信,信的大意用一首呂方的《朋友別哭》就能概括。

尾巴回信了,字裏行間氤氳着感動,約他在週末回家的班車上見面。

終於相見,木頭一本正經得像根電線杆。倒是尾巴落落大方,漸漸緩和了局面。木頭終於敢瞅空直視這個女孩的眉眼。木頭眼裏的尾巴不算漂亮。皮膚蠟黃,身子瘦削、乾巴,像院落裏堆放的幾根柴火隨意拼湊出來一般,不豐滿也不性感。木頭雖有些失望,但不能表現出來,因爲那是齣戲的。

2

爲了人設能一以貫之,木頭在一年後的聖誕節送了尾巴一雙手套。木頭都沒想到,尾巴對此有個奇妙的解讀:手套的英文glove,那便是哥哥的love。尾巴在電話裏興奮地喊着“哥哥的愛。”木頭心如明鏡,想起書上看到的一個知識點:容貌越是美麗的人能夠越早地體驗到性和愛。像自己這種長相,那估計要等明媒正娶了。所以“哥哥的愛”便是劃清界限。你可以像哥哥一樣愛我疼我,但是不可逾越哦。

其實吧,木頭就是性氾濫,愛並不洶湧。

木頭上了大學,聽聞尾巴復讀甚是辛苦。家裏逼着讓她嫁人,伙食費在最低的基礎上還要剋扣,尾巴又處於頭暈目眩的境地。木頭接濟過她幾次,雖然自己手頭也不寬裕。但總是覺得那一聲“哥”很有分量。你不能不理會它。特別是在木頭把處男身扔在洗頭房以後,他不得不在道德和純愛上補償自己,免得人設崩塌。

最後一次聯繫是在尾巴大三的時候,木頭剛參加工作。尾巴的處境有所好轉,其一是家庭方面,尾巴的父母發現兒子讀書還不如這丫頭,對她看重了。其二是自身方面,尾巴在大學開了眼界,學會了打扮,飲食改善也讓她豐腴了些,白了很多,那個本就藏在體內的美人胚子豁然亮相了。追求者大有人在,讓她禁不住在電話裏跟木頭吹噓起來。而木頭記憶中的尾巴還就是那個多災多難、病病怏怏的尾巴。

正戲開場。

把買給親朋的年貨郵遞迴家,木頭掏出早已買好的車票,定定地望着,左邊嘴角忽然揚起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微笑是罪惡的媒婆,一經勾搭,便使木頭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一年好辛苦,回家前好好犒勞自己一番。喫喝玩樂,最重要的是一個樂字。什麼能使木頭快樂呢?是那鮮花一般的美女。木頭翻出微信,從兩千價位的裏面挑出一個。

得到,這就是木頭悟出的大城市生活的真諦。要不斷地得到,得到更多的東西,才能略略壓住心裏的卑微與空虛。房子、票子、美女、情感,沒有不能被衡量的東西,一千的小姐和兩千的,你還真能看出點區別與門道。什麼樣的價位享受什麼樣的服務。無價之物,是窮鬼對自己白日夢的描述。在有錢人眼裏,什麼都能定價,買賣。

回到家,故鄉的風物、親情的暖流迅速霸佔了木頭的內心,那些妖豔賤貨、愧疚反思,暫時銷聲匿跡。

北方的農村,冬天在炕上過。過了久別重逢的興奮勁兒,聊天就越來越生活化了。

上午十點,豔陽高照了,木頭依然躺在熱炕上,煨在被窩裏,左手遙控板,右手握手機,看着nba直播,跟母親有一句沒一句聊着天。

“明天可得早起,樂寶(木頭三叔的兒子)的婚禮,你得去。”

“老爹不是在那邊張羅嗎,你也要過去,我還去啊?我還是睡覺算了,那麼早起不來。”

“那不行。”母親停下了手裏的針線活,認真起來,“現在可不比以前了,這事你能不去嗎?你工作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份子錢已經帶過去了,賀禮也送了。我又不稀罕那頓好喫的,還去幹嘛?”木頭有些假惺惺的無奈,也是跟母親逗悶子。

“你張叔叔有個外甥女,在城裏當老師,人家可是喫着公家飯的,長的也不錯,濃眉大眼的。明天過來。你去瞅瞅,要是能看上,我們幫你張羅。”

“搞半天是相親啊。哎喲喂!”木頭誇張地嚷着,心裏想,濃眉大眼,這是什麼鬼樣子,不禁笑起來,“有沒有照片啊,我看看。”

“你明天去不就看到了。”

次日的婚禮,露天的院子裏,擺了十幾張圓桌。賓客三三兩兩到了,東一撥,西一撥,聚在一起拉着輕鬆的家常。作爲東家,木頭得幫着接客。好多其實都不認識,只好陪着笑臉往屋裏引,讓人坐下來,或是交給一個他們自己相熟的人,方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木頭眼睛賊亮賊亮的,滴溜溜地轉,一直就在等着那個“濃眉大眼”的姑娘。

彷彿是命裏無緣,直到母親湊上來捅了木頭一下,指給他看。木頭才發現姑娘早到了,自己沒接上。於是便心懷鬼胎地摸了過去。

走近了看,姑娘這長相也是夠粗獷。額頭很短,濃眉大眼,鼻子適中,下巴卻很尖,面部整體有一個向下的重力加速度得不到釋放,硬生生憋出了兩瓣鬍鬚,看着挺明顯。木頭差點笑出來。要不是被一條短信打斷。

打開短信:哥,我回家了。看了你的朋友圈,你也在家。明天有空嗎,好想見見你。

尾巴?

3

當青春隨風而逝,卻又喚醒一個關於青春的夢,現實無力支撐,回憶慘遭屠戮,夢中人將一腔熱情結成眼底的冰。

回憶像蹲了太久而麻木的雙腿,甦醒的過程讓木頭一個激靈接一個激靈。怎麼突然又想起我來了?好想見見你。嗯。我也是呢。好幾年沒見了,這丫頭變啥樣了呢,都說女大十八變,我還真是蠻期待的。可這丫頭衝什麼而來呢?約我嗎?不不不,哥哥妹妹的關係早已成爲雙方的默許,逾越還真有點亂倫的心理負擔。得了,竟跟自己矯情。應該是見個面,敘敘舊吧。可看她短信這口氣,似乎很着急,有什麼事。嗨!想那麼多幹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兩人商定次日早晨在不遠的牽牛鎮見面。定下來之後,兩人也心照不宣地沒有多聊什麼,倒不是要保持神祕感,那更像是大戰之前的寧靜。

次日早晨,木頭起了個大早,母親頂着睏意要起來做飯,被木頭按住了:“媽,你睡吧,我隨便喫點東西就出去了。”

“晚上回來不?”

“不一定,打電話吧。”

出了門,一股凜冽的寒風襲來,木頭打了個寒戰。隨即發現外面銀裝素裹,竟不知這雪是何時落下。一陣欣喜湧上心頭,木頭向前衝刺了一小段。又回身看看自己踩出的腳印,蠻有些成就感。臉上掛着甜甜的笑,又甜甜地跟早起的鄉鄰打着招呼。鄉鄰也不是喫素的,一眼就看穿了木頭:“年輕人起這麼早啊,不睡着,那保準是約了姑娘吧。哈哈哈。”木頭陪着笑,心裏倒疑惑起來了:“這麼明顯嗎?淡定淡定。”

下了班車,尾巴已經等在路邊了,木頭不太敢認,疑惑着。又笑着,萬一沒認出來或是認錯了還有迴旋的餘地。尾巴認準了,笑着走上來,閃身轉了個圈,雙手就環住了木頭的胳膊:“哥,走吧。”

木頭像個迷路的老年癡呆症患者,就這樣被家屬牽走了。

來到一家奶茶店,坐下來,木頭纔回過神來,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尾巴。長髮披肩,在腦後束了一小縷,完全把整張秀麗的臉龐露出來,五官勻稱而精緻,面如桃花。一張瓜子臉嵌在紅色羽絨服的大白翻領裏和紅色圍巾裏,甚是好看。

被木頭這麼瞧着,尾巴也不躲。時而低頭害羞,時而微笑得意。

 “都說女大十八變,我剛纔愣是不敢認你。”

“哥,你胖了一點。但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尾巴小小有些得意。

“我這鬼樣子,沒啥變化,當然好認了。”

尾巴嘟起嘴巴,想要擺出一個責怪的眼神,然而入戲深了一點,帶出來一些過往的內心深處的深重幽怨,像一塊化不開的冰,沉在眼底,寒氣逼人。木頭愣住了,像小孩子平白無故捱了大人的巴掌,都忘記了疼,只是疑惑爲什麼。尾巴看見這疑惑,醒過來,旋即一笑,說出了原來的眼神想要傳達的內容:“不許這麼說自己,你蠻帥的。”爲表真心,又補了一句:“真的,你永遠是我心裏最帥的哥哥。”

畢竟還是缺少共同的生活經歷,兩人通過書信電話建立起來的熟絡被擋在心底,隔着生活這層膜,一時半會竟捅不破。真讓人着急。人一着急,就容易幹傻事。爲了讓傻事聽起來、想起來不那麼傻,我們也常常把傻事叫做青春無悔。

“哥,我們去開發區踏雪吧。那邊應該還沒有人去過。”

“好啊。”

結了帳,兩人從奶茶店出來,尾巴又貼上來,環住了木頭的胳膊,像一對情侶。木頭的心思卻飄了好遠。

鎮上有一所高中,名曰十六中,還有幾所中專院校,學生總有兩三萬人。這一片廣闊無垠而被水泥小路分割成田字形的開發區便是這些年輕人揮灑青春的戰場,談情說愛的主陣地。情到深處,打打野戰也是有的。木頭回想着一位在十六中上過學的朋友的話:“我把她領到開發區,在月光下摸了她的奶子,她說我不純潔。”

“哥,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

“騙人,我看出來了。”

“哦,這麼厲害,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麼。”

“我閨蜜在十六中上過學,她說開發區對於牽牛鎮就好比麗江之於中國。”尾巴說完了,害羞起來,又強做鎮定,歪頭看木頭。

木頭也不回看她,裝傻:“麗江很美呢,你是說開發區也很美嗎?”

尾巴氣惱地推開了木頭,把木頭推了一個趔趄,又嬉笑着貼上來,用一隻手輕輕捶了下木頭的胳膊,又環住了。講話完全變成戀人的口氣:“老實交代,你談過幾個女朋友?還跟我裝傻,你不知道麗江是豔遇之都,鬼都不信。”

木頭心想:“開發區。還真是個好名字!”臉上又不自覺地掛上那抹壞壞的笑。

4

兩人走出街區,被眼前的一片白茫茫的田野震懾住了腳步,凝望了片刻,才重新起步。誰人說,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就這片刻的功夫,兩人像是被施了咒語,在心裏分娩出許多敏感的小孩子,有負責跟蹤的,有負責監視的,有負責傾聽的,有負責感受的,有負責壯膽的。腳下“嘎吱嘎吱”的聲音變得非常清晰,呼吸,心跳,嘴裏噴出的白霧,那麼確切,像是真的。在語言暫時缺席的默片裏,這些東西連同臂彎裏互相傳遞的溫度居然就代表了一個人的全部。

尾巴突然跨出了一個大步,轉身堵在木頭身前,把她的全部展現給木頭。左手卻沒有鬆開,依然拽着他。眼神堅定而勇敢,期待而悵惘,神情如董存瑞那樣,壯烈地微笑着,眼裏全是對未來新生活的希望。爲了這希望不被雙方內心保管的不穩定的火藥炸碎,木頭把尾巴摟進懷來,緊緊地抱着她。

過了片刻,見木頭沒有下一步動作,尾巴的吻狂烈地撲上來,像一隻狼狗。這狼狗是笨拙的,似是平生第一次啃骨頭,啃得不得要領,不儒雅,也不巧妙。啃夠了,尾巴鬆開了木頭,身子和心情大爲舒展,重重地給了木頭一拳,然後逃跑,輕佻地喊着:“來追我呀,來追我呀!”

木頭站在原地,嘴脣上全是口水,分不清是誰的。冷風吹過來,嘴上像是結了冰,真夠涼的。而腰帶下面那個可恥的部位已然甦醒,火熱起來,佔用了體內過多的血液,腦袋便有些缺氧,思考變得懶惰。木頭擡腿跨過心裏些許的猶豫,追了上去,像一條真正的獵狗。

班車上的玻璃被霜花覆蓋,把裏面和外面分割成兩個世界,只留下這模糊的界限。透過它,木頭告別了尾巴,回家去了。汽車駛出很遠了,那個模糊的身影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等待被發現、觀看。木頭迅速又看了一眼,不想再看了,責怪自己內心竟沒有一點依戀,卻隨着寒冷侵襲,血液裏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冰冷惆悵。

剛剛在開發區與尾巴嬉鬧調情的時候,尾巴摔倒在木頭懷裏,卻不站起來,任由木頭從腋下架着她。木頭低頭親一親她染黃的秀髮,卻在頭頂的髮際線處看見了幾根白髮。木頭飽脹的情慾像個氣球一樣瞬間被扎破了。

手機不停在震動,驚醒了神思恍惚的木頭。打開手機,已經有尾巴發的十幾條信息。

“哥,你現在承認我是你女朋友嗎?”

“不承認,你是我妹妹。”

“哪有哥哥妹妹這樣的,你討厭。”

“老封建,哥哥妹妹親親抱抱在西方很正常的。”

“那我們的親親抱抱是那種性質嗎?”

“不是。我們這種情況只能算小狗啃骨頭,我是那骨頭。”

“你討厭。你纔是狗呢。哥,明天我見不到你了。”

“爲啥呢?”

“有個同事過來。”

“那不用說,是男的了。”

“你鼻子還真靈,哈哈。是個男的,我剛到學校就開始追我,煩死了。你會不會喫醋?”

“不會,我等着喝喜酒。”

……

回到家後的兩天,木頭只有一個體驗:你要是嫌無聊,找個愛你的女人聊天就好,要能找到一個謊稱愛你的女人那就更好了。

尾巴的近況,木頭全知道了。

尾巴只是畢業於一所普通的本科師範學院,就業的路子就很窄,能在偏遠的農村小學謀到教師的職位已經是不錯了。可尾巴不甘心。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擡眼一看,依然是望不盡的黃土地。這事擱在木頭身上或許還容易接受些。因爲木頭知道自己不是鳳凰。

尾巴讀了四年大學,讀過一些書,見識過人生了。最重要的是,她發現了自己的美,渴望更美好體面的生活,起碼能跟自己的美相匹配。最終卻被這生活網住,困在家庭、道德、傳統宿命般的輪迴裏,眼睜睜看着自己這隻鳳凰漸漸被作踐成雞。

5

剛過一天,尾巴又約他。木頭推說要去城裏參加同學會,這可沒把尾巴打發掉。尾巴說她也是,本來不準備參加的,現在只好去了,等結束了再相見吧。木頭無可奈何,只覺背後一涼:“同學會的一般流程都是先聚餐,然後喝酒唱k,即便從上午開始,那也要鬧到半夜的,甚至通宵達旦。結束了再約?大半夜的,真的要玩這麼大麼?”

好在今年的同學會,來的人並不多,又有幾個結婚的,接到老婆的電話就急匆匆地往家趕。夜色降臨的時候,差不多也散了。告別了同學,木頭趁着身子正熱,頂着寒風在街上漫步。走累了,終於打電話給尾巴,尾巴說她那邊早就結束了。兩人相約去唱k,是尾巴提議,木頭順遂。漫步時,木頭大致捋清了他對尾巴的態度:守住底線,靜觀其變。

正月裏,城市的街顯得孤寂落寞,雪也沒化完,被車胎碾成黑乎乎的冰棱子,踩上去像是喫豆子一般,嘎嘣嘎嘣的。尾巴正是從街對面嘎嘣嘎嘣地跑過來,撞在木頭的懷裏。木頭應景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擁抱已不復前天的力量和熱情。尾巴有所察覺:“哥,你怎麼啦?”

她這一問,倒給了木頭扯謊的契機:“剛剛得知有位關係還不錯的同學得了尿毒症。哎,年紀輕輕的。”

尾巴又黏上來,環住了木頭的腰,把一邊臉頰貼在木頭的領口處,也不說話,只是在享受此刻。這倒讓木頭始料未及,也猛然發覺謊言在戀愛中竟有這等神效!心裏竟有些羞恥的得意。

兩人在包廂坐下,老闆娘送完酒水和果盤,幹練地走出去,輕輕關上門的同時,隔着門縫遞過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兩人都看見了,反應卻大相徑庭。尾巴害羞地一笑,因爲早已以木頭的女友自居,便有些得意。彷彿女友的身份得到了進一步的認可。木頭也是一笑,卻苦苦地掛在臉上,變成了一種嘲笑。

這一夜,尾巴是快活的,有些放飛自我。木頭是痛並快活的。快活的是,漫漫長夜,有如此美女作陪,可以抱,可以親,可以摸。痛的是,他醒在尾巴的夢裏,清楚地知道,夢不會成真。爲她圓夢,他付不起這個代價,不忍心叫醒她,他可憐的妹妹。

尾巴喜歡的歌手是孫燕姿,唱得最拿手的是《天黑黑》。木頭喜歡的歌手很多,劉德華、周華健、李宗盛、羅大佑……唱得拿手的有《山丘》《今天》《花心》《光陰的故事》……

尾巴唱嗨了,也喝嗨了:“哥,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

“好,你轉吧。”

“哈哈哈,你選什麼?”

“大冒險。”

“親我!”

木頭親了親尾巴的額頭,尾巴是開心的,也不挑剔部位。

“哈哈哈,你選什麼?”“大冒險。”

“不行!不能兩次都選一樣的。”尾巴無理取鬧。

“那就真心話咯。”

“你喜歡我嗎?”

“喜歡。”

“你愛我嗎?”

“只能問一個問題。不回答,超載了。”

“那我們接着玩。”

“得了,你還是要問,對吧?”

“嗯!”尾巴嘟着嘴,把下巴一揚,似乎要用整個紅撲撲的面龐接住這個對她至關重要的答案。

“我曾經追過一個女孩,我說我愛你。她便問我,你愛我什麼呀。我很茫然,答不出來。她笑了笑說,這就是你的愛?我能咋說啊。我說愛你的好身材,她會說身材好的女人多了去了。我說愛你的善良,她會說善良的女人同樣多了去了。我說愛你的獨一無二,她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從那以後,我不說愛了。”

尾巴不依不饒:“我不問你愛我什麼,我就問你愛不愛?”

木頭遲疑着,心頭搖擺的答案是不愛。只是看尾巴的神情,何苦惹來那無謂的眼淚呢?

“愛!”木頭說得斬釘截鐵,目光堅定。這演技快趕上週星馳和紫霞仙子的那場戲了。尾巴凝重狐疑的臉上綻開一朵花,在半睡半醒之間重又進入甜甜的夢鄉。

夜深了,正在木頭爲住宿的事情爲難時,尾巴有位城裏的同學打電話來詢問尾巴是否找到了住處。尾巴說有。木頭搶下了她的手機,說沒有。掛上電話,尾巴惱起來了,惱得有些勉強,似乎要掩蓋什麼。但既然是戀愛中的女人,還是喫哄的,尾巴聽了木頭的話,去她同學家裏借宿了。

6

“啊……啊……啊!”木頭發了瘋,在黃河大橋上狂奔,把橋上的行人都嚇壞了,紛紛躲避,給木頭騰出一條道來。木頭跑着,兀自笑了,突然泄了氣,跑不動了。覺得一切是這麼的可笑。連陌生的路人都能給自己騰出一條道來,爲何至親的人卻不給自己路走,硬逼着自己發瘋?

你要跟我私奔?放棄工作,背叛家庭,斬斷過去,把未來押在我身上。這個忙實在太大,我幫不了你。我掛掉,你打過來,我掛掉,你又打過來,我關機,你會立馬過來找我。你已經瘋了,我不能再刺激你做出什麼傻事來。可我真的無法答應你。你回到工作崗位,等候你的是那望不盡的黃土地和一眼看到頭的生活。這讓你絕望,發瘋。可你跟我私奔,那也是一條不歸路。這條路真的就更體面、更光鮮、更值得走嗎?乾淨的街道,高樓大廈,那就是未來生活的福祉所在嗎?我不確定。但我知道我不愛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激情來衝昏我的頭腦,讓我義無反顧要和你在一起、帶你走。你被生活逼着愛上我,心裏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趁火打劫,我也不值得你孤注一擲。

這些話木頭都沒法跟尾巴說。質疑尾巴的愛會把那顆救命稻草連根拔起。這太殘酷!人的一生,認認真真做的夢屈指可數,擾人清夢是不道德的。

“你不說你愛我嗎?爲什麼不能帶我走?我自己也可以工作,掙錢,養活自己,又不拖累你。你到底愛不愛我?”

“你說話啊!你說話啊!嗚嗚嗚……”

電話結束在一邊的嚶嚶哭泣、哽咽、無聲的死去和另一邊的無可奈何、沉默、無用的辯解之中。

刪掉木頭所有的聯繫方式,便是尾巴最後能做的事。

一年後,去年的一幕重又上演,只是短信後面多了一行字:“別擔心,我結婚快一年了,不會把你怎麼樣。”

QQ,微信,手機號,一樣一樣地加回來,木頭在尾巴的qq空間看到了她的結婚照,婚禮就舉行在他們掛掉電話的一週之後,新郎大概就是她的那個同事吧。這絕對是報復,是羞辱!可又何必呢?你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還要拉上一個墊背的。這樣就能減少些許的疼痛與孤獨嗎?既然結婚了,爲何還要見面,葫蘆裏到底賣什麼藥呢?

婚外情?情不敢講,結大概是有一個。木頭想起那夜在ktv包廂,尾巴頗有一種獻身的慾望。當這個慾望遭到木頭抵抗之後,尾巴似乎也覺得是不是顯得自己太心急了?所以後來纔去同學家借宿。然而時間緊迫,機會難得,那也是木頭和尾巴最後一次約會了。

看得出,尾巴對自己的臉蛋和身段是非常自信的;對於男女的性關係非常看重,也相對謹慎。這自信讓她覺得:像木頭這種男人,只要她肯脫,就沒有不上鉤的道理。這謹慎讓她覺得:她的身子是貴重的,是她手裏的底牌,一定要押在那個”“對”的人身上。如果那晚尾巴得手,獻身成功。那麼一週後在電話裏提出私奔,木頭將無路可退,必須負責到底。所以木頭猜想,她心裏大概有那麼一個結:她後悔那夜沒有堅持自己,她後悔自己押的不夠大,沒有搏回來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

如果她準備了卻這個心結,木頭該怎麼辦呢?

對了,人設!一個愛她的男人該怎麼做,我就該怎麼做。木頭爲此專門跑了幾家藥店,做足了準備。

7

已到正月初十,雖然節慶的氛圍還在,城市的街道卻逐漸露出了常態。常態下的人須得規矩、本分、勤懇,過節就可以懶散、浮誇、放肆。走在人羣中,每一張臉上的表情,無非就是這其中一種,或者介於兩種之間。木頭似乎有些緊張,才無端琢磨起人羣來。

尾巴發來短信,看來兩人已是很近了。木頭四下張望着,就在馬路的對面捕捉到了尾巴的身影。那感覺很奇怪,形成一種落差:無論對你多麼重要或者特別的一個人,當他混在人羣中,你就很難感受到這重要與特別。木頭第一時間隔空遞過去一個微笑。尾巴並不買賬,面孔冷冷的,藏在羽絨服的帽子裏。待要木頭走過去,交通指示燈卻變紅了,兩人只好隔着一條馬路,尷尬地對望着。木頭心有愧疚,微笑着、討好着、補償着。尾巴的眼神幽怨深重,可謂是愛之深,責之切。及至木頭走近了,尾巴才收起一臉的責難,擠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兩人並肩往前走着,也不說話。因爲之前有過那麼尷尬的對視,此時的尷尬變得無足輕重、可以忍受,走過一條街,木頭才問:“去哪裏,女士優先。”

“你說去哪就去哪。你一向那麼有主見。”

尾巴不依不饒,木頭有些不悅了,也就賭氣不再說話,只是走,反正這麼多街道,可以一直走,走完了還能再走。又走過一條街,尾巴立住了,喊:“我腳脖子都走酸了,走哪去啊?”

木頭回身笑了:“你不是怨氣沖天嘛,幫你排解排解。”

尾巴也笑了,終於釋然,撒起嬌來,把挎包從肩上卸下來,用手平舉着,等着木頭過來。木頭接過挎包,一陣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還真有些痛,倒也無妨了。打完了,尾巴累得直喘氣。兩人面對面站着,嘴裏呼出的白霧隔在兩人中間,像一片雲。

尾巴變胖了一些,眉眼、顴骨、下巴的線條變得柔和。眼神不再躲躲閃閃,透着一種適應生活之後的鎮定自若,透着一種歷經男女之事後無所顧忌的放肆。

看到一家開始營業的茶館,兩人找了一間包廂坐下來。包廂寬敞明亮,恰好是位於四方樓角落的那一間。朝外的兩面牆上都有窗戶,一面窗戶臨街,因嫌吵鬧,木頭把它關起來,拉上了窗簾。另一面窗戶外面是居民樓羣,看起來還沒住滿,聞不到人煙。木頭便留着沒關。

室內裝潢很外行,看不出那兩排皮沙發跟茶道有什麼相關。沙發中間擺一張方桌,上面是茶具。另外的空間配一張圓形的玻璃茶几,圍三把錦緞軟墊的椅子。

兩人對面而坐。木頭一邊泡茶,一邊問:

“我看你胖了,婚後生活還挺滋潤吧?”

尾巴沒作答,眼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慍怒,隨即又笑了,大概是滋潤一詞總能讓人聯想到性愛。停住了笑才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結婚,所以什麼樣的女人我都不會娶。”

尾巴聽到這話,臉往旁邊一歪,斜着眼看他,彷彿成年人看一個毛頭小子說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話。

木頭搖搖頭:“嗨,不信算了。”

尾巴來了點興趣:“爲什麼呢?”

“也說不清爲什麼,就是不想。一想到這個事就覺得好離譜。”

尾巴有些黯然神傷,彷彿木頭的話戳中了她的痛處。木頭看在眼裏,只好亂講:“我有病。”

“啥病啊?”

看尾巴將信將疑的神情,木頭笑出來:“思想病。”

尾巴也笑了:“那你就等着吧,等着生活慢慢來醫治你的病。”

談話終於變得順暢而自然,填補了很多關於對方的空白。可是再怎麼填補,心裏還是空了一塊,讓人拿它沒有辦法。

木頭走去茶几那兒,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支菸。尾巴跟過來,拉上了窗簾,對面而坐,眼神溫柔而嫵媚,閃爍情火。語言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只是導火索,也脫離了它本身的語境,它變得非常具體:是紅脣白齒,是口型,是舌尖的舞蹈。

兩人抱在一起,吻在一起,黏在一起。聽到走廊裏的腳步聲,兩人分開了,緊挨着坐在皮沙發上,面面相覷。尾巴用手指了指開着的門縫,木頭走過去,卻怎麼也關不上。最後只好搬了一把椅子過去,把門抵住。

尾巴盯着木頭的一舉一動,喫喫地笑。等木頭做完了,她又在打量整間屋子。木頭也隨着她看了一圈。兩人都感覺到,就做愛而言,這場地非常不合適。雖然電影裏,男人女人在哪都似乎可以。可放在現實裏,那張牀對做愛的重要性和儀式感至關重要,沒有它就彷彿沒有安全套,讓人顧慮重重。

木頭重又坐回沙發上,猶豫着,沒有動作。尾巴卻不再猶豫,迎面騎上來,坐在木頭的大腿上,雙手勾住木頭的脖子,笑着,燃燒着,挑逗着。木頭依然不爲所動。尾巴惱了,像騎馬一樣,顛了幾下身體,每一下都狠狠地要把木頭的情慾從肉體裏擠壓出來。

木頭決定了,發狠了,把她掀翻在身下,硬生生把她的保暖底褲連同褲衩扯到了腳脖子處,又把自己的褲子褪到膝彎,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小兄弟,等待被發現、觀看。

尾巴察覺了異樣,蒙着臉的雙手慢慢往下撤,漸次看到了木頭的臉、脖子、身子、疲軟的生殖器。這一幕終於可以收場了。

木頭轉身,穿好了衣物,背身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支菸。房間裏靜的可怕,只有尾巴在悉悉索索整理妝容的聲音。等尾巴穿好了,木頭擡腳就往外走。尾巴撲上來,從背後抱住了木頭,抽噎着說:“哥,對不起。”

木頭快要得意地笑出來,硬憋着,沒有回答。

送尾巴登上回家的班車,木頭一直都不動聲色,完美詮釋了一個偉大演員的真功夫。

等班車駛出足夠遠了,木頭纔在原地笑出聲來,笑夠了,趕忙去查手機,想要看看奮乃靜這種藥物喫多了會不會損傷性功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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