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祕的角落》來聊聊這羣自閉症患者

因爲人類只有一條感官通道可以抵達外界,所以我們確實無法做到嚴格意義上的客觀。基於此,甚至連設身處地爲他人着想這種美德都成了鏡花水月。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那個真實的客觀世界究竟爲何物?是神創造了它們嗎?我們永遠不得而知。所以迄今爲止,那條人性與神性之間的鴻溝依然橫跨在主觀與客觀世界之間,致使每個人的人生都出現一種尋根溯源的張力,說來也巧,早有大哲總結過了:認識你自己。

本文正體現在這種嘗試裏,也體現着這種嘗試。無奈之處便是,縱然我盡力做到客觀,我也只能代表我自己,能不能代表別人,得看別人是否願意。

《隱祕的角落》在我看來,正是這樣一種對人性正本清源的嘗試。換個衆所周知的例子:這部劇裏的三個孩子正好比《皇帝的新裝》裏的那個孩子。如果從一開始,那個孩子就回避真相,試圖活在一個童話的國度。那麼也許他會活得非常幸福、毫無痛苦。究其原因,這並不說明他幸運,不過是因爲他一直迴避自己、從未活過而已。這正是劇尾時,朝陽所後悔的另一種可能性,他對嚴良說: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打開門,放你們進來。沒有那封警告信,後續故事便無從開展,而那封警告信代表着孩童心間尚未被泯滅的良知,代表着孩童眼中尚未被扭曲的真相。

萬變不離其宗,我不着力討論劇情、故事、政治影射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我只看人。一個人必然是生活在社會羣團當中的,所以評判一個人的最好尺度是他與這個世界相處的關係模式。現代人活得很累,莫不說是大家都在角色扮演裏迷失自我,與外界的關係日趨緊張,與自己的關係越發迷亂,因而一直跟自己兜圈子。這樣的人生於是需要填充和佔據,被自己的影子追着跑或是追着自己的影子跑,能不累嗎?於是隱祕的角落也意味着人們心中自閉的空間,這個空間如果太小,它甚至裝不下自己。一個喪失自我的人必然會追逐自我,而這樣的人必定十分危險,因爲他永遠也不明白自我對他意味着什麼,他的誤解越大,他的行爲就越危險。下面我就逐個來聊聊這羣自閉症患者。

我們首先將目光聚焦在小豬腳朝陽身上,來看看這個基底的關係模式對人的影響。

先看一個很有意思的反轉:當朝陽媽媽把自己單親家庭辛酸生活的罪名推給前夫時,朝陽大喊:我記得,別以爲我忘了,是你逼着父親離婚的,因爲你們只在乎你們自己。哇咔咔,真相了吧?莫說女人一失去愛情瞬間成熟,不如說所有不被愛的孩子都神目如炬。用東嶽先生的話說:自私是圓滿的表達,利他是殘缺的表達。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人們往往在標榜自己的博愛上不吝辭藻、不惜口舌,卻很容易就在一條樸實的真相面前啞口無言、黯然失色:與其說人生而自由,不如說人生而自私。請注意,我所言的自私沒有褒貶含義。正如無知一樣,蘇格拉底說,我對自己的無知一無所知。蘇氏的無知到底要比判處蘇氏死刑的雅典人民的無知高出幾萬英尺。而這高出的部分正是人類文明的宏偉殿堂裏最具普世價值的部分。人類的文明化進程就是一個人性日趨敗壞的進程,寬容和善意來源自認知。簡而言之,無知不可怕,對無知的無知纔可怕;自私不傷人,對自私的無知才具有毀滅性。

回到朝陽與嚴良、普普最初相遇的時刻,這個因爲情感受傷而自閉的少年在是否幫助朋友的問題上心裏跑過十萬馬車。而最終,他邁出了試探性一步:接受了朋友、給與了幫助,也同時防着他們。在藏着貴重物品的立櫃門縫中夾一根長髮,這種只有在特工類電影裏出現的手法竟出自一箇中學生的手筆。劇情快速推演,朱晶晶死後,藏在父親手提包裏的錄音筆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朝陽是深得父親真傳。朝陽的一招將計就計、裝作無知的樣子錄音給父親,情意裏的真假且不必細說,而對父親靈魂的敲打實在是字字誅心。從朝陽的實際效益上看,我就是要你拼命愧疚,你纔會拼命補償。而劇情的發展也證明這招效用卓著,以致於父親能每週陪他去游泳。爲什麼呢?因爲這個病態的情感模式早已存續幾千年。一方要付出,點點滴滴,山高水長;另一方接受,日積月累,全是虧欠。難道不用還嗎?要還!於是國人的情感模式總是這樣一種病態關係的延伸:我爲你犧牲,你要報恩;你不報恩,我要你內疚。這裏務必要釐清兩個問題:第一,我爲你犧牲,是你想要的嗎?第二,我爲你犧牲是不是我的自私改頭換面的說法?這個犧牲的含金量是多少?

對情感稍作延伸:我非常認同諾貝爾獲獎作家川端康成在《雪國》裏對情感的表述:沒有祕密,就沒有情感。人類文明的演進即是一個信息量不斷增大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微縮在一個個體的成長過程之中。隨着一個人能認知到的世界圖景逐漸擴大,神祕感和好奇心是反比例降低的。因爲這個世界上藏着祕密的角落越來越少了,人的情感也隨之淡漠。拋開屬於基因所規定的那些自然情感,那些常被衆人鼓吹的種種情感,皆有可能,不過是信息不對稱的哄騙。一個孩子的早熟在某種意義上即是對此宣戰:我長大了,不會再被騙了。所以朝陽會反擊母親:別以爲我忘了,是你逼着父親離婚的。

所謂自閉即是將自己與外界拋盤開來,對所有人都見外,任何人或事物都無法真正走進他的內心。而自閉發生的時間越早,也就意味着他的內心世界越狹小越幼稚,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模式越簡單。這一點到後面再細說。朝陽還算幸運吧,至少他還留有空間使得接納嚴良和普普成爲可能。

這部小說原名爲《壞小孩》,我曾想所謂壞小孩到底壞在什麼地方呢?看完全劇,給我的印象是:所謂壞,不過是小孩子還有力量對那些虛頭巴腦的規訓表示反感;所謂壞,是小孩子還有勇氣跟這個世界較真;所謂壞,是因爲從未被愛而自閉所以對整個世界冷若冰霜、甚至滿懷恨意。這三個孩子裏面,“壞”的最明顯的當屬嚴良。三個孩子都有原生家庭情感創傷的背景,嚴良是最具反叛意志的一個。

當你看見嚴良的父親,你會覺得他可憐。你可以用很多貶義詞來罵他,懦弱、神經質、沒有責任感等等。但罵完之後你還是覺得他可憐,挺同情他。智障是人類的眼淚。那麼精神病人呢?這是一羣在維護自我的戰鬥中犧牲掉的人。就嚴良的父親而言,他原本吸毒、道上混,這些作爲及社會身份還不至於構成壓垮他的關鍵因素,而有了一個父親的身份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還有什麼痛苦能抵得過一個人覺得自己不配爲人父母、甚至不配爲人?也許正是這樣的強烈痛苦將他本人的清醒意識和父親身份從他的精神中同時抽離,這樣才撕扯開一丁點兒他能活下去的縫隙。否則的話,就像劇中那樣,他一發作,總想找一個角落鑽進去。所以,我對他的同情正是來源於他對自己不配爲人父母的自知,來源於他因爲堅守才導致失敗的勇氣和良知。與此形成鮮明對此的正是《何以爲家》裏面那樣的父母,他們貌似成功的本質不過是毫無底線的恬不知恥。

於是他傳給嚴良的東西叫做堅守和良知,這纔有了最終嚴良對老陳推心置腹的一幕:老陳,我沒有做一個壞人。而朝陽父親真正傳給朝陽的東西可以叫做率真的自私:我可以拋妻棄子、逾越一些所謂的社會倫理來達到個人的更大幸福。而這點幸福,正是劇尾沐浴在金光中的那個少年的未來的全部要義。

來談談真正的壞人張老師。整部劇看下來,給人關於善惡的啓示十分模糊卻近乎真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善,亦沒有永遠的惡;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一開始的善惡對立是嚴峻的,壁壘分明的,而隨着劇情的推演,紫金陳對人性在善惡兩端的呈現是逼真和還原的。於是壁壘被推倒,界線被模糊,每個人心中都有善惡、每個人心中都有隱祕的角落。作爲惡的代表,張老師是稱職的。對岳父岳母暗下黑手,對妻子也能痛下殺手,而奇怪的是,這樣一號人物居然拿三個小孩沒什麼辦法?想來想去,原因倒也簡單,一個孩子能拿別的孩子有什麼辦法呢?明面上的壞小孩,作者已經擺出來了,朝陽、嚴良和普普。暗處的壞小孩是藏身於張東昇體內的那個更自閉的嬰兒。

在殺人定罪裏面,殺人動機是非常重要的信息。而這部劇中的殺人動機都不是太明朗,或者我換個說法,都看起來有點隨意和幼稚。因爲岳父岳母勸離婚、妻子離婚就大開殺戒,這舉動都顯得過激和反常,而面對一個社會人:王瑤的弟弟,這個殺人犯居然像個孩子一樣以誠相告、苦苦求饒。最終那致命的反擊與其說是欲擒故縱的歹毒,還不如說是忍無可忍的防衛。由此,我們得以窺見張東昇內心與這個世界相處的幼稚模式:只要外界不奪走我想要的東西,那咱們就相安無事,可以按照那一套正常的社會禮儀、規則和思維來辦事。這就是作爲老師、丈夫、女婿、作爲一個與常人無異的社會人的張東昇。而一旦被剝奪、被侵佔、被欺騙,他會毫不留情地反擊。這隻能說明他在心理上屬於幼態持續,就算學到了知識,開拓了認知,他也始終學不會跟這個世界迂迴的方式。

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劇中有一幕是張東昇帶三個孩子去喫漢堡包的戲。因爲孩子的內心是靈敏而直接的,而與三個孩子相處的張東昇更多的是他體內的那個孩子。所以,當他準備與三個孩子分開進餐的時候,三個孩子決議表示了對他的接納。而那時的張東昇就像個先遭遺棄、而後又被接納的孩子那樣茫然無助。這也正是隨着劇情推演,這個反面角色反而給人一種不是那麼可惡的印象的原因。他雖然壞,但他不過是個孩子嘛。

前面已經說明,自閉發生的時間越早,個人內心的空間就越狹小,與世界相處的模式就越幼稚。張東昇就是這樣一個標本人物。拿他妻子來舉例,就算是同牀共枕多年的髮妻,就算在上一秒還表達了對她的留戀和溫情,但他下一秒就能痛下殺手。這說明他打心底裏、從根本上就與這個世界形同陌路。沒有人可以真正走進他的內心,連他自己也包括在內。他學有所成但懷才不遇,在少年宮沒個正式編制。他組建家庭、努力融入社會,最終依然逃不掉被拋棄的結局。劇尾的時候,他對嚴良說,他不過就是希望能儘快結束這一切,回到正常的生活。可就算這是他心之嚮往的生活,他在其中也只是裝模作樣而已,永遠局外、永遠假裝。但無可奈何的是,被拋棄的人永遠渴望被接納,就像人類被逐出伊甸園之後永遠嚮往它一樣。他的取向還算正常,不過是想融入正常生活而已,就已經造成了如此的社會危害。如果他的趣味、意向稍有扭曲和變態,那他的故事該拍成驚悚劇了。

稍微提一嘴普普。這個楚楚動人的小女孩似乎跟“壞”沒什麼聯繫,跟我所講的自閉也關係不大。但我想說的是,不要讓人性的天平只向其中一端無限傾斜。一個二胎家庭當中,老大在老二出生以後往往會失寵,這時老大會生髮出一種對弟弟妹妹的關愛之意。從本質上講,這不過是一種邀寵的策略罷了,而作爲一種策略的情感,它的善惡跟策略是否成功關係密切。如果老大一直對弟弟關愛有加卻得不到父母的肯定和關注,他也難免會懷恨在心,暗地裏對弟弟進行報復。普普和弟弟是一對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而普普表現出的對弟弟的無限愛意莫不說是對父母的反擊,她想以實際行動來示範父母怎樣做合格的父母。可見這個小大人的懂事是一種被逼出心理舒適區之後的自我作爲。我當然絲毫不懷疑女性那種在感情裏化腐朽爲神奇的魔力,但出於一種人類天性中渴望公平的警惕,我們最好不要讓天平向一端無限傾斜下去。

最後不得不探討一下所謂善惡的終極奧義。

前面也說,人類的文明化進程就是一個人性不斷敗壞的過程。現代智人以降,人與自然界拋盤開來之後,我們更多地,不管從體質上還是從智質上是活在一個人造的世界體系當中。你若對這個人造的體系一無所知,你便是盲存,你只是瞎混。這便是所謂知識、經驗對現代人生存生活不可或缺的指導意義。所謂善惡、美醜、價值都是在這個體系當中派生出來的東西。以張東昇的學識,他是見過一些世界真相的。所以他在殺人之後能表現得那麼若無其事,這是因爲認知提高之後會形成對人的情感情緒的解構能力。比如恐慌、內疚等等。他太明白善惡爲何物。他也明白所謂的這點善惡在整個自然界的物演進程中根本不算回事。太宰治不也說,秉持自信而活吧,生命萬物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因爲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開啓了第二次社會大轉型,從農業走向工商業,原來作爲國教的儒釋道傳統文化漸次退爲背景,而由西方哲學脫源而來的科學成爲國人新的信仰,所以大衆對有學識的人還是懷有敬意的。這大概是這個反面人物最終能洗白的第二個原因吧。

最後總結一下。當前的第二次社會大轉型正在持續,而原本以血緣關係爲紐帶的傳統的家庭情感模式正在被工商業文明所稀釋。每個人被打散成自由單子,然後舉步維艱地在這個新的格局中求存討日子。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都在發生變革,需要重新定義。這正是紫金陳眼光獨到的地方。特意把一羣自閉症患者搬上臺面,讓人們反觀自身,重新認識自己、認識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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