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浪

期待總是帶來期待。黑子見過世上最悲壯的期待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老天爺,你下屌吧,操死我!”由此買來了餘華所著小說《在細雨中呼喊》,黑子讀得很認真,一方面是出於好奇,是怎樣的遭遇會讓一個人如此痛苦?另一方面是期待與這句話相見。畢竟這句話是如此深徹地震撼到黑子。藉由這份最悲壯的期待,黑子產生了想了解這種期待的期待。可惜的是,改版後的書裏刪掉了這句話,雖然全書十分深刻有趣,但那種期待落空的心情真教黑子難受。爲了補償自己,黑子又有了新的期待。

黑子一生做過的對女人最殘忍的事就是,剛從她身上下來,兩人對面而臥,他卻對她說:“對不起,我不能娶你。”這個女人與他網戀達兩年,相處僅一天,那是他們第二次做愛,也是最後一次。女人哭了,背過身去抽泣。沒幾分鐘便去洗澡了,浴室和臥室隔着一面落地的玻璃牆,裏面有百葉窗簾,女人沒關。黑子的目光追隨女人進了浴室,看着她褪去身上爲數不多的衣物,試水、打沐浴露、搓出一身的泡沫。女人背對着黑子,哼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曲。裸體雖被窗簾切割成一段一段,但絲毫不影響梨花帶雨的性感。

黑子點起一支菸,思緒隨之被帶入昨晚的那支菸裏。

《深夜的浪》

在沒有開燈的房間

一個人默默地吸菸

紅星閃閃

是我的內心在拍打思想

不肯熄滅

亦無法重燃

希望這迷人的字眼

誘惑我,鬼使神差般

傾瀉畢生的時光

答案竟十分敷衍

下一個黎明,一如從前

由此可見,雖然昨夜的黑子如此熱烈地想見到這個女人,可這份期待也不過就是黑夜裏的一截菸頭而已,甚至照不見黑子的臉。而黑子的悲觀像夜空一樣無際無邊,任何的希冀丟入其中都不免被淹沒的下場。

炙熱的期待讓黑子無法入眠。黑子想,炙熱的火一般的思想、情感總是非常危險,爲了避免玩火自焚,還是親手將它點燃,守候它熄滅,將它的灰燼妥善安放。於是黑子用冷水洗了臉,沒有開燈,用打火機微弱的火焰點了一支菸。菸頭熄滅的時候,黑子打開燈,寫下了這首詩。它是黑子思想的骨灰盒,像黑子用冷水洗過的臉。

芙蓉出水,預示危險;長夜漫漫,不可獨眠。

女人沖走了身上的泡沫,冷不丁轉過身來,看了黑子一眼。黑子一直在走神,並未捕捉到女人的目光,可是下意識一激靈。人的眼睛有時會放出強光,比太陽還要炙熱和耀眼。黑子心生惶恐和遺憾。惶恐是對這種強光的敬畏,黑子知道,當人的眼睛再也無法發射這種強光,喪失這種光彩,人就死了。而別人正在“活”的時刻,你卻沒有正眼相看,這非常不尊重人,也讓自己非常遺憾。受這份遺憾牽動,黑子起身趴在了玻璃牆上,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盯着裏面的女人。女人有種被偷窺的喫驚,一閃而逝,隨後變得困惑不解,一臉茫然。她一手捂着胸,一手捂着下身,兩隻手像是遵從手本身的自由意志一樣,將女人的身體轉了小半圈。隨之而來的是女人的笑聲。笑聲裏包含着女人找到答案後的釋懷和得意。而那個答案就寫在女人隨着笑聲微微抖動的臀部上:男人要女人總是沒完沒了,這慾望大有挑戰男人的不應期、挑戰人類的生理極限之勢。

而黑子只是渴望看見剛纔的光芒,哪怕一瞬,也讓人心頭一亮。深深的失望將黑子拖回牀上,甚至抽離了黑子支撐自己的力量。黑子躺下來,讓眼淚流向天花板,流向夜空,流向心臟。既然曠野中無人迴應,又何必一直呼喊?

女人裹着浴巾,興致勃勃地撲上來,騎在了男人身上,見男人用胳膊擋着臉無動於衷,還像騎馬那樣將屁股顛了顛。黑子撤開手臂,女人僵在黑子身上。黑子起身將女人置於身旁,抹去淚水,清了清嗓子:聽我說,不要打斷。去年盛夏,我一直在期待歐冠打響。看着手機上的時間走得那麼緩慢,我心急如焚。可是當比賽真正開始的時候,我看着電腦上的直播,腦子裏全是一檔真人秀的綜藝。我強迫自己繼續看,只是不想辜負我這麼多天的期待。可是強迫自己又讓我覺得委屈和窩囊。我不明白,我真的不喜歡足球,可我爲什麼那麼期待它?爲什麼我期待的東西並不是我真正喜歡的東西,彷彿我的期待並不是我真正的期待,而我真實的期待只是有所期待而已。如果愛情也是這樣一種東西的話,那我們就結婚吧。

女人也哭起來,眼裏不再像從前那樣流淌期待,而流淌平靜和絕望。哭過之後,女人的眼睛重又亮起來:我纔不要嫁給你這樣一個傻子。但是謝謝你讓我感受到,我所夢寐以求的輕鬆和自由竟來自我放棄人生以後。別以爲就你會拽詞兒,我也會。

這個世界是一個盛滿淚水的深谷,裏面空無一物,只是迴響着現代智人降生以來“滴答滴答”的孤獨。你的心太過柔軟,根本託不起一面平靜的湖,你只會讓孤獨逆流成河。找不到入海口,你不會放棄自我;找到了歸宿,你卻要失去自我。那你畢生的流浪是爲了什麼?縱然我將自己的子宮伸張成一面湖供你安歇,你的不安仍驅使你迫切地逃離我。我不能代表這個世界向你道歉,它曾經讓你如此地感到不安。可我相信你能將自己的命運改寫。因爲所有不曾放棄的人都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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