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悲观——我读《双城记》

我曾读过一篇童话,据说它是安徒生唯一一篇以中国为背景写的童话,这篇童话名为《夜莺》,它写了一个中国皇帝和一只热爱自由的夜莺的故事。可是,它除了明面上写着中国,完全看不出一点中国的影子。故事很动人,可它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非东方故事。如果把故事里的中国换成任何一个国家的名字,都毫无违和感。而今,我读着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时,倒常有一种代入感,总觉得这是一个中国故事——若是把故事中的双城伦敦和巴黎换成中国任何两个地名,同样毫无违和感。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无论是法国大革命还是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还是近代的土改运动、文化大革命,它们似乎都是远隔重洋的近亲,都有着极为浓厚的血缘关系。

要我去评判这个故事写得如何,首先,我会批评这部小说开头之混乱,结局之“团圆”。

小说前三分之一故事并不严谨,有些颠倒错乱,如果要说是作者故意而为之,以制造时代的混乱之感,倒也能圆得过去,不过我始终不欣赏这种痕迹太重的颠三倒四。结局的“大团圆”模式与狄更斯的另一部小说《奥尔夫·特威斯特》(又译《雾都孤儿》)如出一辙,危急关头,英雄总是突兀地出现,生硬地扭转悲剧局面,这给原本流畅的后半部分文本造成了裂痕。但《双城记》显然比《奥尔夫·特威斯特》优秀。从宏大历史背景的选择与处理上,人物关系的复杂上,事件的多变与内涵的深刻上,前者都优于后者。

这是一个出色的故事。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的纠缠到最后解开的瞬间让我拍案叫绝。法国大革命的背景下,贫民翻身做主人,将私仇变成公愤的人们成了嗜血的魔鬼,翻搅着历史的烟云。成千上万的性命被革命者送上了断头台。不论这些头颅里曾经是否全都装着剥削和压迫。当人们挥动着激情使局势难以控制时,好像每一个上断头台的人本身都该死。

虽然《双城记》的价值得到了公认,但也有不少评论者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大概之意是作者的态度明显倾向于为那段历史中的贵族翻案。这种情况类似于中国批评家批评方方的小说《软埋》。评论者认为,《软埋》美化了地主富绅,夸大了土改的罪恶,肆意抹黑土改运动以及主持土改运动的政权。虽然两者有这样一点相似,但我认为,《软埋》无论从故事到立意都远远够不上《双城记》的高度。

作为小说,故事可以进行虚拟杜撰,但作为有着厚重历史背景的小说,如果以“叙述真实”的名义去写,那么至少要有一个客观中立的立场,和掌控故事的能力。无论是现实主义也好,魔幻主义也罢,都要有写作者的心胸和气魄。《软埋》虽然选取了一个中国历史中具有广大影响的历史事件作背景,但是小说的气量十分狭小,论人物形象,单一片面,论故事情节,乏善可陈,只是用了一个看似悲剧的皮囊装着并无深度的所谓苦痛记忆,而作者还堂而皇之地赋予这样一个作品以“叙述真实”的身份,难免引起批判(虽然批判也不完全是因为作品格局小,作者文笔差。)。

横向比较,即便是同时代的严歌苓同题材小说《第九个寡妇》,其在叙述故事的能力以及塑造人物形象上都远远高于《软埋》,纵向比较,一百多年前的《双城记》在立意上则有着《软埋》难以企及的高度。

《双城记》很容易被解读为思想暧昧落后,无视历史发展的正常需求,暗中斥责劳动人民领导的法国大革命。但是,仔细思索,虽然《双城记》以法国大革命为历史背景,但是作者真正表达的并非是对法国大革命的指责,而是对所有人类暴力血腥行为的指责,以及对历史悲剧性循环的无望的感叹——“一大批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冤冤相报的机器被废除之前,一 一被它消灭。我看到从这个深渊里升起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卓越的民族。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他们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里,我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作者悲叹的是旧日的贵族剥削压迫,促成了今日的贫民变成新的“贵族”,流血和压迫依旧还在进行。在车轮滚滚的历史进程中,仿佛只有杀戮能制止杀戮,暴力能制止暴力,可是这就形成了不可解的悲剧命运的轮回。所以,即便这个故事是以大团圆结尾,但依然充满了悲剧色彩。当替死的卡顿微笑着走上断头台时,满篇的文字都充满了作者的哀叹。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个时代和当今这个时代是如此相似。”

20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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