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鍋底料
文章首發於公衆號集卷閣
1
林冉還差三十二年就能完成轉正。
不是他的三十二年，是別人的三十二年。
販賣時間賺取金錢，中間商就像牆根的老鼠，上不了檯面。老闆支付錢財，賣家提供時間，林冉這類只負責尋找賣家，協商好時間和價格，向上面知會一聲，然後又得哼哧哼哧尋找下一個。
運氣不好，這就是個體力活。
林冉只不過晚起十分鐘，帶電梯的建築就一個不剩。
“那個，你的。”主管頭也不擡，指向左前方。
哦，爛尾樓，沒電梯，沒照明。
沒人性。這是用來描述主管的。
一小時後，林冉雙腿顫抖推開了天台門。
有人在，女性，按經驗至少還有三十年。
“來了？”先開口的卻是她，除去站在天台邊，神情泰然的不像是要輕生。
像不經意間闖入別人地盤，她挺直腰腹等待迴應，窘迫的反倒是林冉。
林冉反應不過來，只懵着腦袋，點了下頭。
她輕笑着林冉的呆木，腳尖點地從邊沿跳下，以反客爲主的口吻說道：“麻煩小哥看下我還有幾年吧！”
兩分鐘後儀器報出結果，十四年。
一聲失望的嘆氣和一個呼氣。
“那就，先十年？”她偏頭看向林冉，眼裏亮晶晶，只等成交便要穿梭在各個商圈賣場。
大單不出一分鐘就飛走，林冉拿出挽留前女友態度，也偏過頭去看她，口吻卑微地道。
“不多考慮幾年？今天價格好。”
她拍了拍林冉的肩，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說“放心，有需要之後還找你。”
協商完成，還差二十二年。
走前林冉還不忘提醒一句“下次在大門口等我就行。”
又不輕生，上什麼天台。
林冉捏揉着痠痛的雙腿，爲只減少十年時間悶悶不樂。
2
這些天林冉朝五晚九。遇到客戶態度誠懇，語氣溫柔，開口就是“今日好價”“賣多好價”， 就差在脖子上掛個超市促銷的牌子拿黑色馬克筆標上“好價”。
可是不管怎麼算都還少一年。
於是她又出現了，在爛尾樓大門口，低垂着頭，左腳腳尖和地面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不同於上一次，她把及肩的頭髮分兩股編起，尾部別上淺紫的花髮夾，看起來像魯冰花，上衣下端因爲長時間卷揉已經生出褶皺。
她偏過頭看向林冉。
熟悉的感覺。像是交了白卷後期待得到滿分的學生，除去空想便是貪婪。
依舊是她先張口，說：“我想問下，買時間和賣時間價格一樣嗎？”
林冉下意識後撤一步，腦海裏公司培訓時學到的回答此刻來回飄蕩，林冉選擇了效率最高的那個。
“不好意思，我不賣時間。”
她臉色倏白，一半力氣用來勾起討好的笑，另一半仍舊不死心地問，“但是買時間不就是爲了賣嗎？我們可以談個好價錢。”
身後爛尾樓跑出一隻沾滿牆灰的老鼠，帶着惡臭從林冉腳邊躥走，那終日不見陽光的細菌下一秒便以飛快的速度透過鞋面刺進皮膚表層，一陣反胃感從心臟擴散到四肢。
“我只負責找賣家。”
“你在一開始不就選擇了錢嗎？”
汽車小型顛簸，司機因爲輪胎下的異物感猛踩剎車，乾澀的暫停聲足足持續了兩秒，輪胎扯出一道生硬的胎痕，老鼠靜靜地躺着，一層深黑一層暗紅一層灰白。
真是倒大黴了。司機朝胎底啐了一口痰重新上車，抱怨今天諸事不順。
林冉沒再朝她看，雙眼直愣愣盯着路面，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平靜地接受理所應當的結局。
每個生命都在爲錯誤的選擇付出代價。
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她把嘴脣咬得發青，臉上唯一的紅色是因緊張而過度充血的眼白，紅血絲從眼角和眼瞼爭先恐後地朝正中褐色瞳孔爬，那裏漆黑一片。
她再次張口，“求求你了，五年？或者一年？”又害怕不妥趕忙伸出雙手左右擺，“不不不，能有多少就多少，拜託了。”
“求你讓我活下去。”
這話不對。林冉想起上崗第一天主管的提醒，一字不差轉告給她。
“把握時間的是買家。”
“拋棄生命的是賣家。”
“我們只負責找賣家，不負責拯救放棄自我的人。”
回答重複過很多次，聲調和停頓已經形成固定模板。
她全身無力跌坐到地上，從肩膀的輕微顫抖到決堤般的哭泣。林冉聽着心煩，靠着職業道德勉強擠出句再見，向下棟樓走，繼續爲還差一年煩悶。
林冉又見到了她。
未經打理的凌亂頭髮，臉上掛着清晰可見的淚痕。她伸出手擡到林冉鼻尖的高度，咬牙切齒的狠惡姿勢。
“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她總是先開口。
林冉只是看着她，心情舒暢，在職業素養作用下完成一個角度恰好的點頭。
業績提前完成，他將作爲新員工代表上臺演講，此刻陽光明媚，職場得意，正午的陽光溫暖香甜，一切都在徵兆着曙光就在前方。
林冉邁開步子繼續向前走。
隔天清晨是最後一次見到她。
輕巧的拋物線，淡紫色髮卡先落地，而後是褶皺的上衣，一層土色一層暗紅一層淡紫。
林冉想，她總是不換衣服。
她右手因重力撞擊到地面，又像在蹦牀上玩耍，進行了一個小小的彈跳，左腿壓在身下，頭偏着，眼睛朝向林冉，放置在劇場的提線木偶經常擺出這種姿勢。
她左手緊攥一張紙，林冉驚訝於她手指的韌性，爛尾樓至少有二十層，能輕易帶走一個人，卻帶不走一張紙。
林冉努力辨認着紙上的字，“恨”“後悔”“記住我一輩子”， 紙上褶皺太多，站着不能完全看清。
3
發言就快開始，林冉放棄繼續解讀，往公司趕。
上司心情不錯，要求林冉分享更多工作經驗。
林冉說起剛入行時的趣事，自己爲了上到天台如何和門衛鬥智鬥勇，還談到前陣子剛想出的用於討價還價的臺詞。
“哦，還有，”臨了又補充一句，“我會永遠記住那個爛尾樓。”
“爬完第二天，腿都是抖的。”
全場笑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