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清
文章首發於公衆號集卷閣
01
我叫蘇青,今年38歲,全職太太,剛剛生產完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前,我殺死了我丈夫陳安。
審訊所裏的白熾燈白晃晃的,空氣流動得很緩慢。我說完這句話,眯起了眼睛看着警察。
兩個警察的制服並不是十分妥帖。
一位眼瞳向上,凌厲地看着我。他額角上有一道疤痕,淺淺的黑色。
如果持續塗抹維生素C,會有消除的效果。我輕輕敲着桌面,下着定論。
另一位只是埋頭記錄,筆尖不停,擡了擡下巴,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勾起脣角笑了笑,心下嘆一口氣。口中輕語:我是個不信直覺的女人,但是在情愛的事情上,我栽在了直覺上。
我在四個月前,發現陳安出軌了。
我摸了摸自己塗着蔻丹的指甲,手銬發出叮鈴的細微聲響,卻劃不破凝重的空氣。
02
七月的一個晚上,陳安應酬完回家,懷着五個月身孕的我,依然爬起來給他放洗澡水。
我接過他的公文包,依舊沒有等到一個帶着謝意的眼神,或者一句貼心的話語。
矯情嗎?結婚14年,我還期待丈夫的溫柔眼神和道謝。
盛夏的天氣,酷暑難耐。似乎所有有生命的事物都帶着腥甜鹹膩的氣息。
那天我聞到的氣味格外燥熱,甚至讓我覺得噁心。
我跑到衛生間吐,從鏡子裏,我看到陳安不耐煩地閃躲着他的眼神,不往我這邊瞧。
洗手池裏的嘔吐物只是膽水,我這幾天胃難受得厲害,什麼都吐不出來。
陳安不聞不問。
清理好污穢,我向陳安扯出微笑。他點點頭,晃動的幅度小小的,但那股氣味似乎更濃重地揮發出來。
空調被很薄,我努力地把自己裹起來。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沒安全感。
浴室裏的水聲嘩啦啦地響,我放空自己,嗅覺卻格外地靈敏起來,又是那種令人作嘔的腥甜。
陳安洗好,自顧自地去了客房。沒有道一句晚安。
自從我懷孕起,他再也沒有擁抱過我。
門關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裏很響亮。浴室裏飄出來櫻花沐浴露的味道。
所有氣味混雜在一起,我頭腦越發清醒。
03
我回想着我和陳安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
我們是大學同學,我學醫他學商。相遇很俗氣。
大四最後一個月的聚會上,我說:“不要得罪我呀,我可以插你十幾刀,血流成河,卻刀刀不致命。”
桌上的人齊刷刷地看向我,有驚訝,有審視,有明白我是在開玩笑的瞭然。
靜了幾秒,那時候的我素面朝天,扎着一個馬尾辮,嬌嬌地向大家賠笑。
只有陳安,仍然自顧自地剝着螃蟹,他手指很長,骨節分明。
我眯着眼睛看了會兒,我腦海裏浮現出,他拿手術刀的樣子,精準無誤。當真賞心悅目。
那天下着不大的雨,散場後,三三兩兩地走散。我在公交站臺等最晚的一趟公交。
陳安提着公文包走過來,他說了一句我覺得有點傻氣的話——我不是個隨便的人,但是我想要你的電話號碼。
我喝酒從不喝醉。但或許是那天雨水潮溼的氣息迷濛了我的心,我感覺醉醺醺的,我給號碼給得很痛快。
陳安一個大四的學生,現在便隨身攜帶公文包,我覺得很奇特。
我誇了他一句很有範兒。陳安笑着道了一句謝謝。
大學畢業前,我們在一起了。我們都拿到了自己心之所向的offer,工作地點也離得近。這個社會似乎格外偏愛我們。
說完這一大段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向警察。隨即低下頭,忍不住呢喃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到底醫者不自醫。
04
現下早已物是人非,我殺了他,殺了陳安。我殺了我,殺了蘇青。
那個埋頭苦寫的警察擡起了頭,說:“既然如此,殺人動機是什麼?”
警察的眼袋很深,皮膚坑坑窪窪是長期熬夜,缺乏運動造成的。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泛着黃色,是由於長期吸菸。然而他寫字用左手,是個聰明的左撇子。
我抿了抿脣,盯着自己手,紅色的指甲很好看,在燈光下閃着瑩潤的光澤。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心情。繼續說下去:
相遇相愛當然美好,我就這樣躺在牀上想得癡了。睡意朦朦朧朧地襲來,然而夏天的驚雷是個膽大的不速之客。
我嚇得驚起,胃裏翻江倒海。這個寶寶真是多動。我衝進浴室,發現自己什麼也吐不出來。
我注意到陳安換下的襯衫,橙色的燈光打下來,領口的口紅印若隱若現。
我再也受不了,心裏潰不成軍。然而更大的打擊是我幾乎立刻明白過來,那種氣味到底是什麼——女人下體的氣味。陳安的渾身上下都是那種味道。
想到這,我吐的昏天暗地,渾身發抖。
05
我和陳安的事情一件一件滑過我的腦海。
我24歲結婚,那天他說,不離不棄,海誓山盟堆砌華麗。
爲了不干擾他的事業,我是個醫生卻屢次三番地喫避孕藥。
爲了給家裏添一個寶寶,我辭去了如日中天的工作,成了38歲的大齡孕婦。
抗過了七年之癢,卻最終敗在了再一個七年中的四個月。
我揪着襯衫,聽着窗外的雨打的鐵皮窗臺叮噹響。我是個平凡又偏執的怪女人。
我摸着肚子裏的寶寶,滿腹心疼,滿心恨意,全身心地絕望……
“所以你就情殺了陳安!”額角有疤的警察,情緒帶着微微的波動。
“屍檢報告顯示,陳安死於慢性服藥自殺。”記錄的警察停下了他的筆,他沉重的眼袋讓他的雙眼無神,加重了警察的嚴肅之感。
長時間的坐姿狀態讓我脊背不舒服,我稍微動了動身體,手指拂過頭髮。
記錄的警察左手轉了轉筆,似乎不滿我的狀態,帶着些許刺痛和試探地說:“你沒有想過你的孩子嗎?你剛剛生育完一個禮拜,就塗這樣的指甲油。對……身體並不好,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
警察會洞察人心,他的確戳中了我的痛點。我握緊拳頭,想到寶貝那張皺巴巴的臉,我只看了寶貝一眼,就交付給了我的父母。
的確,我對不起我的孩子和父母。尖銳的指甲掐進肉裏,我感受到疼痛。頭頂的白熾燈似乎晃動了一下,我只覺頭暈目眩。
來了個女警倒了杯熱開水給我。我笑着說謝謝,她面無表情地盯了我一會兒,退出去。
情緒穩定下來,沒等警察開口,我接着說起來。我真想快點結束啊,太浪費時間了。
我不想等到冬天再走黃泉路。
陳安有高血壓,又需要常常應酬喝酒。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好生給他調養着,無論飲食還是運動。
我喜歡喫動物的內臟,因爲陳安,冰箱裏,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工作時,也需要咖啡,濃茶,辭職後有癮,因爲陳安,我換成了菊花茶,牛奶。
我小時候溺過水,對水有深深的恐懼,因爲陳安只喜歡泳衣鍛鍊,我還是陪着他一週一次游泳館地跑。
呵!然而,那股噁心的氣味出現第一次就會出現第二次,並不會因爲這些事情就消散於我的生活。
於是我開始做一些我從來未曾做過的菜色。陳安學商,會賺錢卻不識五穀。
他喫着這些對他身體不好的菜,甚至誇我學的新菜做的很好喫。
我有過動容,真的,然而很快我就發現,那隻不過是他做了虧心事的遮掩。
他開始夜不歸宿,一週也不回一次家。我試圖拿寶寶拴住他,然而我是個沒用又不聰明的女人。
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我起牀,做飯,甚至上廁所都讓我越來越困難。偌大的房子充斥着我的絕望。
終於,在他一個月回家一次的那天晚上,我交給了他一瓶藥。
我把陳安的降壓藥換成了扶他林。囑咐他每天兩粒,日日不停。
對於身體方面的事情,他一向很相信我。
扶他林是止痛消炎的藥物,遵照醫囑自然會安然無恙。然而像這般長期過量,我也保不準會出什麼事。
我猜到會死,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太壞的結果。
中間我還拿了兩次藥給陳安,他向我提出他身體的不適。我只是安慰他,最近要少些應酬,不要喝酒,認真吃藥。
五個月後,在醫院,我挺着即將臨盆的大肚子,接到了陳安去世的電話。
可笑的是,陳安死在了那個女人的身上。我得知後,不言不語,我的腦子似乎被掏空了,身心俱疲。
所有人都說我是個可憐的女人。
一個星期後,我順利生產,接着自首。
我覺得自己惡毒自私。
然而,前所未有的輕鬆也遍佈我的四肢骨骸。
我蘇青無法自醫,也不醫陳安。
我的陳述詞到這裏結束,審訊所裏一片寂靜。
06
半晌,我對警察說要注意身體,額角的疤可以抹維生素C,如果再不注意睡眠,猝死的可能性會大大提升,戒不了煙,可以適當喫些鮮竹瀝口服液。
兩個人就這樣看着我,白熾燈的光似乎有了些角度,給他們的輪廓打上陰影。他們嘆了口氣,很輕,我卻可以聽到。
我想了想,笑着說,放心,這個是真的,不會死的。去醫院問問,開點藥吧。
他們搖搖頭,最後還是道了謝謝。
審訊所裏空氣開始流動,我端起那位女警給我道的水喝了一口,已經涼了。
因爲自首,所以我求不到死刑,只能終身監禁。
我秋天踏上黃泉路的想法泡湯。
我呆在監獄裏,看着紅色的指甲油漸漸脫落。
剛開始談戀愛,陳安說他不喜歡紅色指甲油,俗氣。
那個時候的我,嗔怪他,你一個賺錢的,怎麼不說錢俗氣。
現在想來,他聽到這話時,眼睛裏全是放縱和寵溺。
然而我後來的確不曾再塗過紅色指甲油。
他也曾特意問過我,我大概覺得沒必要再說,只是笑笑不語。
我在窄小的監獄裏,窗戶很小,偶爾有月光透出來的夜晚,我也曾回顧過往。
我成了一把的棄扇,上面甚至不准我潑墨出悲傷。
我拿着素白的手指拂過月光,最終不過吟出——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終是無法自醫,也不願自醫的,無論是對蘇青,還是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