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盛夏的夢

打開窗戶一側,一股夏天悶熱的氣息比耀眼的陽光先一步到來撲在花的身上,窗外的綠蘿垂下去的葉子漸漸泛黃,乾枯。花的嘴脣微允,裂開的幹皮瞬間浸出血來,疼痛感奇襲。隨後,花關掉窗戶,合上白色泛黃的窗簾,向衛生間徑直走去。陽光透過白色紗布斑斑點點的灑落在透明地板上,下面的七彩顏色隨之附和,空氣中便多了一份狂歡。

花用水清洗掉血色,用毛巾擦乾嘴脣,向鏡子裏的自己塗上無色脣膏,高保溼效能。上下嘴脣閉合,張開,裂開的幹皮便消失不見,等待下一次重新癒合。

1.

等待最後一位客戶離去,花換下工作服。她在更衣室的鏡子旁放下黑色長髮,因爲職業性質,長期盤卷的頭髮略微彎曲了些。她凝視鏡中的自己,針織毛衣,米色半身裙,白鞋,白色帆布包,這樣的裝扮似乎從未過時,也從未贏得主流。

同行的女同事一同下班,第一次見到花這樣的裝束,便開玩笑道,“花,你有男朋友了吧!”花笑笑沉默不語。等待同事們一齊走完,花還停留在門口。

微雨。

昨日的天氣預報卻說是陽光,雨點沿着屋檐一滴一滴流下,混雜着春日裏泥土的氣息一同又消逝在下水道。街上的行人似乎少了起來,汽車上的雨刷正奮力甩去最後一點喧鬧聲。向陽在身後注視着花的背影,慢慢靠近。

“我送你吧,雨挺大的。”花看的入迷,竟未察覺到雨滴越來越重。“不用了!”花側身拿過在角落裏擱置的白色透明雨傘,走下臺階,沿着與平時路徑相反的方向走去。向陽的眉心一皺,還未做出反應,就被幾個要好的男同事吆喝着去老酒館喝一杯,便向相反的方向離去了。

他時而回頭,只是身後白色雨傘下的背影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拐角。

2.

這座小城,主幹街道只有兩條,兩者相互交叉像一個大的十字路口。銀行正好處於兩條街道的交叉處,花就在這裏工作。兩年前,花脫去學生的身份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選擇自己心心向往的大城市,而是回到了這座小城。時隔兩年,這座小城漸漸發展了許多小的街道,但總的輪廓從未改變。

花從西路一直向下,這條路平時人很少,尤其下雨天,更沒有什麼商店陳設。在主路盡頭處是客運中心,所以到處是出租車和歸鄉旅人的蹤跡。

步行十分鐘,“客運中心”這醒目的鏽跡斑斑的幾個大字擁擠的排列組合便映入眼簾。從外地來的車,一般是大巴,都會在客運中心外面停車,從不進站。只有空車最後纔可以搖搖晃晃的進入。所以是很熱鬧的場面,出租師傅爲了拉客,大聲吆喝着唯屬於這裏的方言。一個年過30的母親帶着兩個小女孩和出租師傅進行着激烈的討價還價,懷裏的女孩子被雨淋着,懷着空洞的眼神巴巴的望着。她看向花,花下意識轉頭,不再望向那邊。幾分鐘後,一輛外地大巴車到來,大巴師傅熄火,下車。疲憊的旅客甦醒。

花沉重的呼出一口氣,彷彿在等待做好心理準備。大部分旅客散去後,花向車門走去,客車上一個戴黑色棒球帽的男生從最後一排緩慢下車。

“花,”他帶着些許笑意緩緩吐出字體。“花”他重複道。花拿出帆布包內的白色雨傘,拆掉包裝,打開雨傘遞給臨夏。她向臨夏描述雨打來的電話以及所知道的情況。

“你父親也打過電話了,今天就在這兒住下吧。”花說完最後一句便向路口走去,向出租車招手示意。臨夏跟隨着。

他們坐上出租車,花坐在側坐,臨夏坐在後座。花告訴師傅超市地址,而後轉向窗外,臨夏也望着另一側的雨景,只有打表聲清晰的聲音顯現。

五分鐘後,車停在了一家大型超市的路邊。

是小城裏最大的超市了,地下一城是美食城,今年剛剛建好,愈發規範和整潔。超市門口是服務處,右拐是衛生間,儲物櫃。花把森的行李預存,拿過臨夏疊好的雨傘放入籃子。臨夏提着籃子跟隨着。

熟悉的區域和場所,她先走過蔬菜區,麪包區,水果區,接着飲料區。菠菜,紫薯,黑米,全麥麪包,聖女果,兩盒純牛奶。結賬。走出超市。一氣呵成的動作,沒有任何的猶豫徘徊,甚至沒有溝通過食物的種類。她在心裏預想一切。

3.

黃昏臨近,夜色漸漸低沉,司機師傅把車停在了東邊郊區的路口旁,再走過一點便是小城的森林公園,中間的一池湖水掩映着整個綠色。當初決定租房地址時花就選好了這個地方,雖然有點遠,但是這裏環境清幽,安靜。

花打開房門,換上拖鞋。把另一雙遞給臨夏,隨後拿過他的行李安置。她走向左側衣架處,脫去帶有雨水的衣服,扔進地上隨意擺置的灰色布桶裏。同時向臨夏傳來乾脆清澈的聲音。

“幫我喂一下貓吧。貓糧在角落。”臨夏走向陽臺那邊,一隻小狸貓用可愛的大眼睛望着他。

給貓餵過食物,他接着走向窗邊,開過一側窗戶。頓時,雨的聲響,黑夜中清醒的風的氣息一同湧進房間。

花從衣架上取下吊帶裙,又覺得冷,穿了一件開衫毛衣,走向門口。她把兩雙鞋提到窗戶邊,放置在外面的勾欄上。勾欄上充滿了雨傘,白鞋還有黑暗中伴着雨水暗自生長的綠蘿。鐵鏽斑斑的勾欄。

一天的長途旅行過於勞累,臨夏去洗漱。出來後,花在做飯。

他環顧房子四周,格局已與之前截然不同。

沒有獨立的房間和浴室,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以四六分,中間以臺階相隔。左邊是牀,牀前便是一個透明的小的衛浴。旁邊是梳妝檯,全身鏡。衣架。

下一臺階便是另外一個空間,一個大的地毯鋪列在中央,幾乎覆蓋了這邊的整個區域。地毯下是透明的可移動玻璃,玻璃下是分板塊的儲物。大部分是書籍,樹葉,藝術品,色彩豔麗。藍色暗藍色牆壁與之相襯。房間裏沒有如電視,沙發等之類的其餘的擺置。中間有一個連櫃的做飯區域,以藍色呈現。

這便是全部。

4.

花把水倒入鍋中,煮沸。放入煮好的黑米,蜂蜜。用木勺攪拌均勻。然後將粥乘出來,放入一勺藍莓醬。隨後清洗聖女果,裝碟。將炒好的綠色蔬菜一同放在客廳裏的簡易桌上。她席地而坐,望向窗邊,雨還在滴滴噠噠的下個不停。

“今晚應該不會停了。”臨夏在花對面的位置坐下,繼而說道。他此刻穿上了夏天的灰色開衫,仰起頭向上望去,脖子上的喉結凸起,還是清瘦的要命。

臨夏的眼神清澈,這是最吸引花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臨夏的喉結上,觸摸每一寸皮膚。向上延展。以往都會這樣做,可現在似乎她用自己理智的思維克服了感性衝撞。

那時,悶熱的午後,諾大的操場角落處,雨和花在體育課上共用一個耳機傾聽歌曲,閉上眼睛,彷彿這樣的時光可以昇華爲永恆。雨突然摘下耳機望向花,帶着羞澀的笑容,“我昨天晚上夢到你和臨夏接吻了!”花愣愣的看着雨,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自顧自的喫掉了大半碗粥,只是吞嚥。

花沒有告訴雨的是,那時她也做了一個夢。同樣的夢。自己和臨夏接吻了。在橋的另一側。夢裏是雨的視野。花沒有告訴雨,因爲她實在無法解釋兩個人爲什麼做了相同的夢,這超越了科學的範疇,也沒有人會相信。

“姐姐結婚了,臨夏。”花看到他的身軀很明顯的顫了一下,而後恢復正常。花起身從冰箱裏拿出雞蛋,當煎鍋裏發出滋滋作響的聲音時,香味四溢。

“決定要去了嗎?”

“嗯。花將剪好的雞蛋放入小碟,”又說道:“工作已經打理好了,明天上午的票。”

他們彼此交換食物。

5.

在青海湖,雨給花寄來了第三封信時,已是盛夏的樣子。花猶豫着是否告訴遠方的臨夏,一起參加這場婚禮。而那個神經質女孩雨,那個在青海湖擁有一家別緻民宿的雨,此刻正在一個不知名的大草原上,被墨綠色籠罩着。她向花描述民宿的樣子,如同在大海里沉浮的獨木舟,靜謐的鉻黃色。

民宿和書店相連,書被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有時還會隱藏在地板之下,透過延展的落地窗,便能聆聽海水,帶來無盡的荒蕪。

荒蕪感。小時候,阿媽總是讓花和姐姐雨在夢中尋找生母。夢醒的一天,她們乘船來到一處美麗的海灣小島,從半山腰俯瞰下去,在一處淺水游泳地帶,一個美麗而深刻的女人正奮力而驚恐的向海洋深處跑去,典雅的鉻黃色長裙被撕扯着,凌亂着。花此生都沒再見到過那樣無助的場面,就像被鬼魂追趕着,腳面上灌了鉛,腳底卻血泊一片。在她身後,年輕的優質男友開着快艇,和另外幾個人把她奮力救起。

那是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便總覺得可以回憶過往。

樹影斑駁的道路邊,她在車旁等候着,黑色高跟鞋,絲質上衣,靚麗的口紅顏色足以讓她與其他學生母親拉開距離。她還向人致以暖心的微笑,優越而又自信的話語,便覺得彷彿在大海邊尋求死亡痛苦掙扎着的女人就應該是同一個人。

虛幻朦朧中的美而傷,花看到了痛苦,姐姐卻理解了那種身處痛苦層面的境界。

記得大三的時候,那時同宿舍的人都要考研,忙裏忙慌的準備着考研的資料,唯有姐姐,她後退了一步。

她說:“我不清楚自己未來要做什麼,但考研不適合我,我承受不了框架繁瑣的學術型論文帶來的壓力,也不想更不能在夜上海的璀璨燈火中過此一生。比起豐盈的物質生活,我更喜歡精神上的滿足,儘管它難度極高甚至並不美好。”

“不能兩者並存嗎?”花當時帶着純潔般的語氣問道。

她向花舉例,用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一句話。

“想要在追求精神生活中尋求幸福與想要步行到天涯海角同樣天真。”

“後來她聯繫過你嗎?”

“沒有,只是第三封信。”

雨滴持續的擊打着地面,聲音越來越重,彷彿要把地面鑿穿。臨夏起身將窗戶閉合了三分之二,拉過一側的暗灰色窗紗。

他們不約而同的躺在地毯上。一次打雷過後,停電可能要持續將近10個小時。唯屬於夜晚的顏色此時綻放出了它獨自的光芒。

花右側臥身體,將開衫毛衣披在了身上。臨夏從牀上又找來枕頭,給花墊上。花在黑暗中觸摸到臨夏的右手,與之十指相扣,緊緊拽着放於自己臉頰旁,安然入睡。

6.

第二天下午雨和未婚夫來接機,雨說他是北歐人。他欣賞她的專注與冒險。他總是用那一口不那麼流利的中文講述雨的誇詞。幽默而又爽朗。每一次雨進行風光攝影,總有一些照片同時定格在了雨和被攝者身上。他和雨在黃昏時離開,他們一起去地球上的某一個地方,有人煙的地方,去尋找膠片上的另一層含義。而他總是跟隨着她。

花也總是跟隨着雨。雨是花心中的全能。從記事開始,她便無所不能。雨從高中起抽菸的習慣至今仍沒有改變,她習慣黃昏開車,在每年的不特定時日一起去侶行。

18歲的末端,雨爲花和臨夏在海邊小島訂下一間民宿,夜晚的海風吹過來的瞬間,臨夏邀請花在一片薰衣草地上遙望滿天星辰。興致高漲,雨租來一輛車,說要去等待日出。花和臨夏坐在後座,雨來開車,邀請來的另一位朋友坐在側坐。隨意點開的車內音響,放大音量,那首歌曲花至今都仍憶如昨日,歌名叫做紅豆。伴隨着靜謐的夜晚,樹的聲響,花覺冷,披上了不知是誰在後座上隨意丟置的外套。蜷縮身子靠在窗戶上,花朦朧狀態片刻有如喝了半瓶紅酒微醺模樣。從前面傳來的歌曲聲音時而微弱,時而清晰,時而又聽到姐姐和另一個朋友交談甚歡,而後花望向臨夏。他的眼神凝視窗外,恆久而專注。花在黑暗中觸摸到臨夏的右手,滿是汗滴的手掌。他微微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將自己和花的手指合十。動作十分用力,花能感受到他的緊張和無處發泄的情緒。花將車窗搖下,手指間的汗水瞬間凝固。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