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與眼淚

一個壓抑的不眠夜,唐突地,我意識到一件事:自己差不多從小到大都沒在親人過世時哭過——並不是因爲突如其來的離別沒有實感,也不是悲痛到麻木了神經,就是像字面意思一樣,從未對死人難過。

在記憶還半透明的幼年,外婆就已患上較嚴重的阿茲海默,而且因中風癱瘓了。我去醫院只是看着外婆或者自己玩,她多半從來沒能知道這小孩是她的外孫。我的第一個生日時,她就斷了魂呆愣在病房。

到了六歲,外婆連呼吸一併斷了。我應該出席了葬禮,但沒印象——畢竟她只是躺在牀上,偶爾有些癡癡的動作,並不知道牀下有些什麼人;而我也只是在醫院裏跟隨母親身後,僅僅知道牀上這人該叫外婆。

搬家上小學後,一向樂觀開朗又待人溫和的大舅媽突然罹患了尿毒症。我很喜歡舅媽,可她與我在親緣關係上有些微妙,並且在學校的課程佔據了大部分的生活,綜合起來就沒怎麼見過醫院裏的舅媽。

葬禮是在大舅的家裏從簡辦的。即使是去掉了色彩的黑白遺照,她的微笑依然溫暖燦爛。這件事應當令人哀慟,舅媽尚在而立之年,在家裏負擔着一部分經濟;對錶哥來說是突然失去了母親,他已經上初中了,相當明白這意味着怎麼一回事。

葬禮的氣氛如修羅場,不只陰沉,還有些火藥味。大舅爲當天一些雜事向表哥發火,表哥直接從家裏跑出去了。我揣摩不出究竟是大舅簡單粗暴的管教引起了表哥叛逆,還是表哥心裏有其他更加複雜的思緒。

看着舅媽的葬禮,脊椎湧上一陣惡寒。表哥和我都有個不講理的苛刻父親,這若是自家的喪事,多半也是這般場面——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五味雜陳,面對暴怒的父親不知所措……其實無非是換了個檯面的戲,無論何時何地,最惟妙惟肖的黑臉都是父親的角。

再後來,我腦子出了問題,查出躁鬱症,去醫院住院治療了。我住院的第二年,爺爺也突發心梗住院了。

爺爺特別疼孫輩,能與其比擬的只有奶奶。爺爺熱愛知識,尤其重視晚輩的學習。每當姐姐和我在學校取得成就時,都是他最欣喜,經常會給出對於那個年齡的孩子而言十分豐厚的物質獎勵,以大力激發學習動力。現在想起來,他應該是長輩裏給孩子零花錢最多的。

但爺爺也會經常觸他人雷區。他常常嘲弄輕蔑晚輩課外的愛好,時不時在我們欣賞喜歡的小說或音樂之類時不以爲然地貶損一句。據說父親小時候甚至多次被扔掉小說書。

記得更年幼時,他還經常拆開我心愛的玩具,研究它們的結構給我看,但大多是還原不了它們的。而失去心愛物品的孩童,自然也沒興趣瞭解其中的奧祕,只知哭鬧。

有時爺爺意識到了自己的做法不妥,就給錢打發着,叫再去自己買個一樣的。而爺爺常做的另一件事性質就嚴重了——當着我的面輕蔑地評論着父母婚姻的失敗,並時不時諷刺母親。不用說,我聽這些必然非常憤怒,但平時還是喜歡爺爺,畢竟受着疼愛而感到愉悅的時間更多。

爺爺住院後我去看望過幾次。有次喂他喝水,他很開心,說孫子喂的水都好下口些。怪的是,答覆了映入眼簾的欣慰微笑的,只有心中一個“他在自我感動”的冷漠聲音。當時我覺得這只是抑鬱情緒帶來的消極思維模式,也沒細究。

後來又過了一週不到,爺爺走了,連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都保持着雷厲風行的作風。聽到爺爺的死訊時,在所有的情緒和反應前,一份回憶先擅自漂浮了出來——父母剛離婚那年,我跟母親生活。

有一天爺爺突然跑到我們家鬧,說不會讓父親支付法定的撫養費,還說他應當找我們要錢。我一開始不爲所動,默默掏出手機報警,說有人私闖民宅,請警察來轟下人。結果他搬來個椅子翹腿坐在門口叫起來:“我就不走了,你能拿我怎樣?連這房子我都要,我晉家從來就沒有你媽應得的東西!”

父母離了婚,本以爲提心吊膽的生活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想到曾經慈祥的爺爺親自化身爲噩夢的續集。心中的委屈溢成盛怒,我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發瘋扯着;他使出渾身解數反擊,罵我是小畜生、白眼狼;母親不僅無力拉架,一時連話都插不上。

也還是母親,她愣了一會,尖聲叫道:“你老糊塗了嗎?大老遠來這找茬和你親孫子打架!”淒厲的叫聲終於從驚醒了爺爺的理智,使他觸電般奪門而出。紅了眼的我不依不饒想追,但那個被鎖定的身影立刻在樓道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大腦被血液衝得恍惚,望着家裏落寞的狼藉,我也無力再讓心臟繼續泵出恐怖的脈搏了,只能吞吐着怨恨的喘息。

回憶中的鬧劇落幕後,我靠窗幽幽低語道:“活該……”

我不很清楚爲什麼爺爺剛死自己就是這個反應。如果不簡簡單單因爲我是他口中的“白眼狼”,大概是因爲我沒有勇氣去恨作爲親人寵愛過自己的“爺爺”,但蓋棺定論後終於可以放肆地咬牙切齒。

葬禮那天,姐姐在教室進行高三最後的衝刺,對家裏的事情一無所知,而我也有治療的安排。葬禮舉行時,我在病房裏回顧了爺爺的一生——是個遺憾的故事:他不記事起就失去了父親;自己的婚姻不順利,子女的婚姻也不順利;因粗暴野蠻的教育方式被兒子一輩子記恨;生命的倒計時裏也沒怎麼見過平日裏最疼愛的孫輩,甚至連葬禮都沒有他倆的身影;此時此刻也沒得到我的原諒,也沒別的任何人原諒。

不過有個例外,有唯一一個讓我慟哭的靈魂——她是曾祖母。我不瞭解曾祖母的生平,但不用瞭解也知道——那個年代的人只分早早死去的悲劇和壽終正寢的悲劇。

她活着時很喜歡我,但我特別不領情,覺得她束手束腳的,煩人。曾祖母在我三四歲時過世了。她嚥氣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很不捨地說了許多。沒了動靜後,屋裏一片唏噓。此起彼伏的悲鳴中,有長輩說,她這叫死了。

“死”,這個對某位無知的幼童而言無比晦澀的字眼,把他曾經的厭煩,迅速催化成了懊悔。那雙肉嘟嘟的笨手,奮力地揪起另一雙被拍掉過無數次的無奈的手。小手的主人,被大手的餘溫燙得嚎啕大哭。可能只有那時,我心臟裏還全是嫩肉吧。

夜空微明,案前的臉頰上滾下一顆十幾年前那麼燙的淚。

請某個聲音在某個明天回答我吧:這滴晶瑩,是細想了陰陽兩隔的分別後,終於凝結出的悲傷,還是品味了內心生出的鐵鏽後,遲鈍着溢出的酸楚?

轉頭望了望窗外輝煌的霞光,我意識到該起身在天空下續寫自己的人生了。活人和歡笑,必須着上更鮮豔的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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