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一、童謠 二、偏離 三、家書 四、夢醒 五、水客阿四 六、信使 七、後記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末日】



一、童謠

“塔塔,給我唱首歌吧。”  艾克和塔塔背靠背坐在鐘樓頂端,他不清楚自己的聲音通過傳輸系統傳到塔塔那邊是什麼樣的,大抵會如同舊時代人類用的卡帶機那般斷斷續續。

瞭望寂靜昏暗的古原,“嘀嗒嘀嗒”的機械提示音被拖得格外綿長,彷彿自己生命的倒計時。他們一起放眼看着遠處荒涼孤寂的雪原,天邊零星幾點稀碎的星光輕輕搖曳着,輕輕爲這片大地唱着無聲的入眠曲。

這裏,是人類的第一片故土。

“塔塔不會唱歌,但是阿四會唱。”塔塔笨拙地旋轉着自己的金屬盒腦袋發出了咔咔聲,機械眼睛裏的白光閃了閃。

“那你讓阿四唱吧。”艾克說着,仰面靠在鐘樓冰冷的牆面上,他合上了眼睛並將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密閉服的提示音忽然停了下了,耳畔陷入沉寂幾秒後,收音系統裏響起了晦澀的童謠:

“天烏烏,卜落雨,海龍王,卜娶某。龜吹蕭,鱉打鼓,水雞扛橋目吐吐,田嬰舉旗叫辛苦,火螢擔燈來照路,螳螂綴橋穿綠褲……”

阿四通過塔塔的發聲系統在艾克身邊輕輕唱着,滄桑沙啞的聲音像是從海那邊翻滾着襲來,然而艾克卻慢慢睡着了……他又夢見了幾天前的某個夜晚——這一切的開始。

二、偏離

voyage3星元年,3月14日,太陽古星系。

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後,艾克從黑暗中找回了意識,他頭腦中充斥着嗡嗡的轟鳴聲,沉重的四肢正以怪異的姿勢躺在飛行艙雜亂的地板上,十多分鐘後,縈繞在整個大腦的轟鳴聲漸漸消弭,嘀嗒嘀嗒的提示音清晰了起來。

艾克嘗試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飛行控制板上一排排指示燈瘋了一般閃爍着,微弱雜亂的光線如同幽靈一般在黑暗的艙內亂舞。他痛苦地擡手捂住了五官扭曲的臉,上一次見到控制板變成這個鬼樣子,還是在十五年前的廢艙銷燬行動中。

“塔塔,塔塔……”

艾克坐起身來環顧四周並嘗試着呼喚了幾聲,那個陪伴了他十幾年的二流機器人搖晃着笨拙的身影朝他跑來,這場墜落來得太過突然,自己被控制檯上彈出的緊急防禦系統救了一命,而塔塔估計被甩到了飛行艙的某個角落,地面移動裝置受到重創,因此它移動的方式顯得極其怪異滑稽。

艾克茫然地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他正看着飛行艙的小舷窗發呆,小窗被深重的黑暗包圍着,一顆孤星在夜空中發出微光,據他所知,這顆古老的星球已經不再孕育生命,荒野與雪原吞噬着一切,文明早已消逝,只有死亡在這裏永生……

這裏就是人類的啓航之地嗎?艾克想,舊時代的人類究竟生活在怎樣的一片土地上?

艾克伸手撫摸着脖間的項鍊,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與落寞向他襲來,飛船可能墜入了荒蕪的古域,燃料也已耗盡……他也許再也無法離開這片瘡痍之地了,他還真是個一生都很糟糕的人,他的妻子珍妮也這樣評價過他。

所以他爲什麼忽然決定改變航道,泊入古老的太陽系呢?艾克帶着一絲懊悔回憶着。

“也許我們應該離開這個航道,飛往那顆破爛的古星球,只有在那裏才能找到這羣傢伙所謂的最初記憶。” 淞江恆也是與他結伴而行的文明尋覓者,那個滿臉橫肉的老傢伙每天都縮在他的破艙裏和他說着這樣的話。

每當艾克舉起鏡子,總會發現鏡子裏的自己又憔悴幾分——眼眶隱隱發黑,雜亂骯髒的髮間又多了幾縷白絲,他和松江那個老傢伙越來越像了,他們已經在or311航道飛行了十年,掠過許許多多被人類遺棄的星球,搜尋了許多廢棄的文明數據碑,即便如此他們依舊一無所獲。

回溯人類幾千年的航行史,據說初代航行者每遺棄一片土地都會留下一座文明數據碑記錄下這片土地的文明,但有時候艾克覺得這只是一個傳說,一個關於遠古時代的虛妄杜撰,因爲他找不到關於過去的絲毫蹤跡,人類早已不再有記憶,或者換言之,人類根本沒有記憶。

艾克昨晚又收到了妻子發來的訊息,聽說幾個月前人類再一次大規模遷居到了另一顆叫做voyage3星的行星上,人類似乎又遺棄了一片土地,妻子在訊息裏如是說道:“親愛的艾克,你已經十三年未歸,我和孩子現在生活在voyage3星的簡修屋內,我們的兒子塔塔把屋頂塗成了紅色,希望你回來的時候一眼就能夠認出來,真希望你能快點回來……”

閱完訊息後的艾克陷入了沉默,屏幕上妻子的笑容不知從何時起沾染了些許倦態,他和珍妮的兒子塔塔成長得越發陌生,難以言喻的痛苦有時候會將他包圍,但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如艾克這樣的文明尋覓者有很多,十五年前數據總基站在航行中意外墜毀,沒有了數據總基站,蛛絲網般的數據網眨眼間潰散,各個地方留下的數據碑信息再也無法得到解讀——儘管時至總基站墜毀那日也沒有人類想起來要解讀,於是便有了文明尋覓者。

這羣人冒着一去不復返的風險,駕駛着一艘艘狹小破爛的飛行艙航行在銀河系的各個角落,孤身踏足數據基地的廢墟,企盼再次聆聽傳說中來自舊地的滄渺歌謠,俯瞰人類陳舊的記憶,唯一可觸的財富便是以尋覓者身份從聯邦文明調查局那裏換取來的二流機器人。

尋覓者艾克給自己的機器人取名叫塔塔,據說會是他一路上的一位好幫手,能夠幫他收集遺留數據,分析並重新構建某片故土的文明數據,但事實上塔塔並沒有派上什麼用場,他造訪過or311航道的每一片故土,大多數行星的數據碑都已經遭受到時間與自然的侵蝕,並與土地上的無邊荒蕪融爲一體了。

其實人類一直在遺忘,越向人類航跡深處尋覓艾克就越發這樣認爲。人類在永無止境的航程中穿梭,踏足並掠奪了一顆又一顆行星,創建了一段又一段文明,建立起一座又一座數據碑,週而復始,樂此不疲,直到文明數據總基站如同一縷流星般從夜幕中墜落,帶着所有記憶奔向了無始無終的虛空,人類纔開啓“記憶”這個詞的始端。

但是,同伴松江恆也的無心之言卻如同幽靈一般縈繞在艾克心裏:“也許我們應該離開這個航道,飛往那顆破爛的古星球,只有在那裏才能找到這羣傢伙所謂的最初記憶。”

就在他們的兩艘飛船即將與太陽系擦肩而過時,艾克頭腦一熱,扣動控制檯上落灰的某個按鈕,隨着滴答一聲,十幾年未啓動的方向轉換器再次甦醒,帶着飛船緩緩改變了航向,朝那個荒涼孤寂的星系高速飛去,十多天後,他與他的飛船義無反顧地墜向了地球——人類文明中第一片被遺棄的故土。

“艾克,你這個蠢貨,你的航道偏離了。”在艾克徹底偏離航向前,松江恆也曾在傳音器中聲嘶力竭地怒喊,然而自那以後,松江恆也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艾克的迴應,再也沒有.......

三、家書

1950年,印度尼西亞某海港。

“阿四,你還記得阿嫲的童謠嗎?”何生問。

阿四平靜地點點頭,輕輕哼唱了起來:“天烏烏,卜落雨,海龍王,卜娶某。龜吹蕭,鱉打鼓,水雞扛橋目吐吐,田嬰舉旗叫辛苦,火螢擔燈來照路,螳螂綴橋穿綠褲……”

港口的人潮險些擠掉了阿四從何生手裏接過來的信件,二人走到了人少的角落,溫熱的海風吹得何生嘴角的煙芯微微發紅,他雙手扶上鐵欄杆側對着阿四,目光放向波光纏綿的海洋,彩色的漁船在水面悠閒地擺渡,漸漸隱匿於遠處墨色的小山丘後。

卸貨的船工腳踩木屐在地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穿着豔麗沙籠的女人小心翼翼從靠岸的船上下來,來往之人腳步匆忙,他們這才意識到天空的一角已淺淺暈染上了夕陽暮色,也許行人正忙着歸家,何生將劣質的香菸深深吸入了肺部,感受着來自整個胸膛的沉悶與壓抑。

“老何啊,戰爭結束了,俺這也是最後一趟了,這次回去就留在泉港找別的活兒幹,不過來了!”

阿四把信件塞進了鼓鼓囊囊的揹包裏,他拍了拍重量並不大的破布包,卻莫名覺得沉甸甸的,每當要帶上僑批踏上歸途,他的肩頭總歸要攀上幾分來自異國他鄉之人的掛念。

“一路順風,順便代我向鄰人問好。”何生有些疲倦地說道,他收回望向遠方的視線,不知是因爲溼溼的海風還是因爲過於疲憊,他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霧氣。

水客阿四踏上了微微晃動的船隻,他攥緊了布包的肩帶,直到層層海浪渡着船隻向前平穩地駛去,他纔再一次回頭向何生揮手,阿四的身影逆着夕陽的光芒,他用沙啞的嗓音向他呼喚着道別,那聲音越過二人之間漸漸寬廣的海面,彷彿正艱難地跨越着故鄉與異國的距離。

何生眨了眨眼睛,努力想撥開眼前的溼霧卻無濟於事,無盡的海洋與在夕陽中怠倦下來的海港越來越模糊,直到紛雜的景象融成一滴熱淚滴落下來,他纔再次看清了阿四遠渡的方向……

他常常做夢,夢見過去阿嫲呢喃着爲他唱起舊舊的歌謠,飛鳥越過泉港舊地的鐘樓,他背靠鐘樓聆聽來往的喧囂,腥溼的海風潤透髮梢,直到暮色籠罩蒼澈的天,於是他哼着歌踱過紅磚古厝再次回到阿嫲身邊。

這是關於故鄉最後的記憶了,可惜他如今已髮鬢染霜雪,依舊是那伶仃漂泊的異鄉人。

四、夢醒

艾克從微弱的夢中驚醒,阿四依舊重複着那首晦澀的歌謠,他的聲音彷彿慢悠悠地遊走在寂靜的荒原,正與瘡痍滿布的故土遙遙相望,隔着千年的孤寂相互致意,艾克過去從沒聽過這樣晦澀難懂的曲子,古人類爲什麼會以這樣的方式消遣呢?

“請注意,您的密閉服續航時間即將進入六十分鐘倒計時.......”

生硬的機械提示音忽然打斷了艾克的思緒,與阿四唱的童謠一起交織在他耳邊,他轉頭看向塔塔——阿四也隨之停了下來,塔塔閃爍的機械眼睛與艾克對視着。

“艾克,我們就要分別了。”不知是塔塔還是阿四開口說道——阿四住在塔塔的機械腦子裏,真沒想到,遊走於荒土的十幾年間,塔塔在腦袋裏重建的第一個數據竟然是水客阿四。

“塔塔,你可以啓程了,帶着阿四和‘家書’回到歸南系。”艾克說着擡頭看向幽暗的夜空,天邊忽隱忽現的星光是夜裏唯一的色彩,他已經無力去計算自己與歸南星系的距離,也許只有塔塔殘存的動力能在無數年後穿越這段距離,然後在某個夜晚偶然降落在人類新的家園上。

五、水客阿四

艾克與塔塔是如何遇到水客阿四的呢?

這得從飛船墜入荒原的第二日說起,艾克在塔塔的協助下重新校準了航行控制系統的數據,通過應急移動裝置開始了他們最後的舊地旅行。

塔塔調出了地圖並告訴艾克,他們正航行在某片被古人類稱“東海”的海域,不過海洋已經成爲雪原,地球的這次冰期似乎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漫長。

這興許是個好消息,無數行星數據碑都是在時間與惡劣環境的雙重侵蝕下被損毀的,然而地球這場漫長的橫跨人類航行時光的冰期似乎給地球摁下了暫停鍵,留存着地球文明的數據碑可能依舊存在。

但是地球數據基站的建立於史前戰爭之前,至於那場戰爭毀滅了多少又留下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艾克讓塔塔擴大了數據探測範圍,駕駛着航行艙在寒冷的荒原徘徊,在幾個小時之內他們一無所獲,一股煩躁與絕望朝他席捲而來,然而他並沒有停止前行,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着他的靈魂。

“前方有障礙物,請轉換前行軌道,前方有障礙物,請轉換前行軌道……”警示聲重複響起。

閃爍的屏幕上顯示出了“障礙物”的模樣——那是一塊靜默的,被霜雪掩埋的碑,數據點搜索儀的屏幕上第一次亮起綠燈,艾克渾身如同被電流擊中一般,他停下行駛艙換上密閉服,帶着塔塔踏出了艙門外,古老的荒原終於又一次迎來了生命的旅客。

他的腳隔着特製的自動溫變鞋,竟然也感受到了地面上的寒意,他走到了那塊靜默的碑旁——這塊佇立千年的碑,被戰火荼毒被風雪掩埋的碑,已叫人辨別不出最初的模樣,只能隔着冰霜想象它兀自佇立在荒原的姿態。

地球文明的一切,就在這小小的碑中嗎?艾克用手貼了上去,彷彿感受到了大海的轟鳴、城市的喧囂,黃昏下古鐘樓的迴音、飛鳥的振翅甚至是綠草衝破泥土的聲音……

他們將厚厚的冰層清洗去,數據碑露出了特製金屬的外表,倒映着雪原上蒼白的光芒,沿着地縫再朝下挖掘幾米就能找到這個數據碑的讀取端口。

史前戰爭開始前人類就沉迷於將一切改寫爲虛無的數據,彷彿對這場漫長的星際航行早有預料,一個人一生的記憶,一個國家的跌宕,一個文明的一切,所有無人知曉的抑或是奉爲圭臬的東西都如同電影一般被複刻下來,留存在了一塊小小的數據碑裏,從此孤寂地面朝無邊無際的雪原,身後殘敗的地球便是它的墓羣。

“交給你了,塔塔。”艾克鄭重地說,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尋覓生涯即將迎來終點。

“很抱歉,如果你還需要我回歸南星系的話,那麼我只能讀取一小部分數據。”是啊,塔塔沒剩下多少動能了,艾克沉默地點點頭,塔塔能做的僅僅是重新梳理數據,並保存動能獨自回到歸南。

“你想從哪裏開始呢?”塔塔問。

“就從……這裏的故事開始吧。”艾克黯然地隨口說道,從這裏開始,也許是他腳下的一寸土地,也許是他背對的蒼穹,他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從這裏開始……”塔塔卡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艾克腳下的泥土說道:“這是一艘沉沒入海的船。”全息影像在艾克眼前打開:“地球冰期開始前,這裏曾經是一片海域,一艘船沉沒了。”也許此刻它正依偎在艾克腳下的一寸土中,儘管他們找不到它。

透過塔塔模擬的影像,雜亂無章的數據開始慢慢被重構,艾克耳邊響起海浪的轟鳴,影像映射出彷彿被墨汁浸透的滾滾烏雲,一個人類驚恐失神的眼眸,雷電交駁的天空,被呼嘯聲淹沒的徒勞的吶喊,以及在驚濤駭浪中翻滾的船隻……

“艾克,請輸入重建指令,我將要重建一個人的數據。”塔塔說。

“誰?”艾克半夢半醒地問道,嘈雜的影像使他心神俱疲。

“水客阿四,這艘船的主人。”

“塔塔,搜索數據,重建模型。”艾克顫抖着聲音說道,沒想到塔塔做到了。

“接到指令,正在搜索數據中……”一股異樣的藍光籠罩住了塔塔光滑的機體,數據光線將它纏繞住,十多分鐘後,塔塔停止了工作:“重建成功。”塔塔沉默了幾秒,眼中的藍光轉換爲白光,一字一頓地開口了:“我是水客阿四。”

“水客……是什麼?”艾克打開了錄音系統問道。塔塔短時間內能蒐集到的數據並不多,因此這個思維模型很粗糙,但他依舊想努力挖掘出更多東西。

“我叫阿四,我在運送最後一封僑批,信的主人叫何生。”塔塔的發聲系統繼續輸出了一句話,艾克一頭霧水地看着塔塔,然而塔塔卻在此時忽然停止了運作,眼中的白燈亮起,它搖晃着機械腦袋說道:

“我需要更長的時間蒐集數據,但是你得先回艙內了。”密閉服的氧氣存儲指數在漸漸下降。

艾克把蒐集數據重建人物模型的任務交給了塔塔,幾個小時後,塔塔也回到了船艙:“我搜集了古船裏遺留的所有資料,並且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水客阿四’。”

艾剋期待地看着塔塔,塔塔沉默了幾秒鐘後眼中閃爍起了白光,接着,真正的阿四說話了,他的聲音沙啞滄桑,帶着濃重的土音,在塔塔的幫助下,艾克很費勁地與他展開了交流。

“我是水客阿四,正在運送最後一封僑批,信的主人叫何生……”阿四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何生?何生是誰,僑批又是什麼?”艾克坐看着塔塔——抑或是看着塔塔在腦子裏重建的阿四,此時的艾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幽暗的燈光小心翼翼地照亮了破艙,也籠罩着一人一機器。

“何生……我是何生的信使,你們是誰?”接續又是一堆夾雜着晦澀字句的話,艾克頭痛得制止阿四繼續說下去,讓塔塔打開資料庫開始搜尋關鍵字句,塔塔在那海洋一般的數據庫裏搜尋着關於“僑批”的字眼,塔塔已經與數據碑建立起了無線連接,可以任意使用關鍵詞展開搜索。

小艙內的燈光忽然熄滅,空中投射出了全息投影,塔塔打開了錄音器,艾克十指交疊靜靜看着全息屏幕。於是,關於古人類的某個神奇時代就這樣如同畫卷一般在艾克眼前緩緩鋪開……

“我們所處的地方曾經有一個古老而燦爛的國度,飽受貧困與戰火的洗禮,從二十世紀初期,這裏的百姓爲了謀求生路便渡海去到另外一片陸地,這次人潮大遷徙史稱‘下南洋’........”塔塔飛速解讀數據並用艾克聽得懂的語言簡要地說着。

“就像人類如今的航行一樣。”艾克插嘴說,儘管塔塔並不理解。

“下南洋的人羣……”塔塔繼續說,卻忽然被阿四搶了話:“那羣離開故土的僑胞去了東南亞一帶的國家……”此時,水客阿四的思維模型已經被塔塔建立得較爲完善了,開始能夠用艾克聽得懂的言語說出一些完整的話語:

“下南洋的僑胞在東南亞謀求出路,經歷着一場場心酸的奮鬥史,老何就是其中之一。”阿四說着,聲音竟然哽咽了一下。

艾克沉默着,故去的歷史已經故去,而類似的異鄉奮鬥史卻似乎依舊在他這個後人身上重演着。

“古人類沒有這麼發達的通信系統,他們走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要如何與家人聯繫呢?”

艾克問道,說完又不經意地伸手撫摸着脖間的項鍊——那是他的兒子塔塔送他的,一股莫名的情緒拉扯着艾克的靈魂,他佈滿皺紋的眼眶有些溼潤,那份錐心刺骨的心情他無法以言語捕捉。

“所以就有了水客與僑批。”塔塔一字一頓地回答艾克,但艾克此刻似乎並不想聽塔塔的解釋,儘管塔塔解讀出來的資料浩如星海,它此時淵博得如同一位學者,但塔塔的回答卻總是冰冷得如同這片荒原的寒風。

“離開故土的僑民會將家書與錢財交給我這樣的水客,由我乘船回到他們的故鄉,將銀信親手交付給他們的家人。”阿四緘默良久後,開口說道。

隨着塔塔不斷完善阿四的思維模型,阿四的聲音已經完全恢復了人類的自然本音——他的聲音異常乾澀沙啞,彷彿飽經海風的侵蝕。艾克似乎能在腦子裏構建出水客阿四的模樣:


瘦弱的身軀,黝黑的皮膚,穿着舊舊的衣服,揹着一個布包,而布包裏可能裏塞滿了異鄉人的遙思。

不知爲何,他很喜歡聽阿四說話,他那沙啞得幾乎與荒原融爲一體的嗓音,他那不慌不忙的娓娓道來,他口中生動的詞彙以及巧妙的組合都令孤獨又失落的艾克着迷,時至今日,人類早已不再鑽研言語的藝術了。

艾克第一次聽聞“家書”這個有趣的字眼,厚重中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愁緒。他扭頭望向小舷窗外,飛船的動力正漸漸流失,孤寂地停滯在黑幕之下的雪原上接收不到任何關於生命的訊息,也無法向遠在數光年之外的人類宜居星系發出信號。

艾克隨着艙外風聲捲入了鋪天蓋地的恐懼與孤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聽到阿四的聲音,彷彿真的有這麼一個人陪着他飄搖在異鄉。

“阿四,你能和我說說你的最後一位委託人——何生的故事嗎?”艾克疲倦地低聲說道。

“好啊!”阿四答應了,沉默了幾分鐘後,待到關於“何生”的記憶重建完畢,阿四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在這個荒涼的夜晚,甦醒過來的阿四向落魄的艾克述說着自己的千年前的舊友……

他們一同成長在被古人稱作“閩南”的地區,依偎着海灣的一個小漁村——那裏就是他們的家鄉。二十世紀初,下南洋大潮將何生帶去了印度尼西亞,阿四則成了往返印度尼西亞與閩南的水客。

“我喜歡當信使,他們就像帶着春訊歸鄉的候鳥,當你望見候鳥展翅歸來的時候,就知道又有一個異鄉人的思念被銜回來了。”

他每隔半年就會替何生帶着家書回到家中問候他家中的老母親,二十幾年過去了,阿嫲一天天老去,但是她依舊每天都拄着柺杖守候在村頭,用霧氣濛濛的目光眺望着遠處,每每一見到阿四的身影她便和衆人一同跌跌撞撞朝阿四身邊圍攏去。

阿四每一次都會如約將僑批親手交到老母親手裏,因爲舊友何生常常同他講:“我娘啊,她還一個人守候在家鄉,請你代我問候她。”

何生是阿四的最後一位委託人,他們在一片黃昏中分別,不幸的是,他所乘坐的船隻即將抵達時卻遇了海難,沉沒在了不知名的海域,阿四不知道何生的母親最後有沒有等來何生,阿四隻知道她再也沒有等到這封家書。

阿四停止了講述,他告訴艾克,沒想到再次醒來時,他與何生的故土早已化爲荒原,自己再也無法歸鄉……

那最後是誰記錄了阿四的數據呢?阿四又屬於誰的記憶?也許是時代的歷史在記錄阿四吧,無數個阿四永遠活在那個歷史的角落,蜷曲在沉船的一角,守護着異鄉人的牽掛。

“阿四,我也回不去了。”

艾克低聲說着。他已經航行了十幾年,漂泊過無數人類文明的廢墟,目光所及皆是死亡與荒蕪,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生命了,他的眼睛隨着一幕幕荒涼的景象而衰老着。

他想向遠在歸南星系的家人帶去自己成功的喜訊,但是他從未尋到過任何一座承載着文明訊息的完好的數據碑。

“但是塔塔還可以回去!”機器人塔塔忽然開口,它歡快地蹦下椅子,開始飛速旋轉,幾秒後,塔塔變成了一顆懸浮的球體,艾克黯淡無光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將塔塔擁入懷中。

是啊,塔塔還能回去,通過收集各種零零碎碎的動能,它能載着少量數據回去,告知人類關於地球數據碑的消息。

之後的幾天,艾克從頹廢與悲傷中醒過來,開始着手將塔塔在數據碑中收集到的數據做了精細的整理與校對,最後將阿四的思維模型加固完善,直到第七天的黃昏,艾克告知了塔塔和阿四一個重要的決定……  “艾克,你真有辦法將僑批送到阿嫲手中嗎?”聽了艾克的決定,阿四感到很驚訝。

“是的,數據碑的世界裏有水客阿四,當然也可以有尋覓者艾克。”艾克鄭重其事地說:“阿四,讓我們成爲彼此的信使吧。”

阿四永遠不會明白艾克想說什麼,但是也許在那之後,他將再也無法與艾克說話,因爲塔塔告訴阿四:“代價是,艾克將永遠消失在現實世界中,不復存在。”塔塔補充道:“也就是你們人類說的,死亡。”

數據碑之所以能夠被建立,是因爲人類有着擬寫、編輯、模擬數據的強大能力,一顆星球的運轉,一個族羣的興衰,一個人一生的所見所聞,乃至每一次呼吸都絲毫不差地被人類以一串數據代碼復刻在了小小的數據碑內。

而塔塔是後數據擬寫時代下的產物,也是艾克最親近的陪伴者,它瞭解艾克的每一個神態、言語乃至人格,只要塔塔通過艾克的神經中樞讀取他一生的記憶信息,便能將艾克也改寫爲一串無形的數據復刻進數據碑,就像它解讀並重建了阿四一樣。

艾克在塔塔的資料庫裏編輯了一個文件命名爲“家書”,並設定好了塔塔的航線,塔塔將遵循艾克的航線飛往新人類居住的地方,儘管航線有可能意外偏離,但艾克並不憂心,因爲有水客阿四在。

六、信使

艾克和塔塔在荒原上找到了一座殘破的鐘樓,他們坐了上去,鐘樓早已腐朽,大鐘在人類離開之後就沒有再轉動過,時針停在五點,而後陷入了漫長的冰封,阿四說,那個時間也許是家鄉的傍晚。

塔塔爲艾克描繪着鐘樓原本的樣子,並通過發聲系統朝艾克模擬着暮色下的鐘聲。

“請注意,密閉服續航時間僅剩十分鐘……”冰冷的提示音再次響起,阿四和塔塔知道——他們該啓航了。

“阿四,謝謝你願意成爲我的信使,替我回家。”艾克看着塔塔說道。

水客阿四——這個儲存着古人類記憶的思維模型即將重新履行他過往的使命,帶着艾克的“家書”飛往新人類的世界,至於艾克,也即將作爲新人類的思維模型踏入時空的隧道,朝着地球的某個舊時代追尋而去。

“艾克,其實你已經回家了。”阿四緩緩說:“歡迎回到地球,漂泊的異鄉人。”

塔塔的眼睛閃爍着,它湊到艾克身邊蹭了蹭艾克厚重的密閉服,然後開始高速旋轉——化作懸浮球體,艾克洋溢起笑意,看着塔塔眷戀地環繞着他與鐘樓飛行了一圈:

“艾克,其實你也可以像阿四一樣住進我的腦袋裏,我可以帶你回去。”塔塔的眼睛閃爍着。

“不,我已經回家了,謝謝塔塔。”艾克伸手輕輕撫摸塔塔光滑圓潤的外殼,他只是千千萬萬文明尋覓者之一,卻也是第一個即將聆聽地球文明之歌的尋覓者。

“再見,我的主人,艾克。”

“祝你好運,親愛的塔塔。”

變成球體的塔塔盤旋在灰濛濛的天際,底部的燈光亮起,似乎是在向艾克告知着自己的方向,幾分鐘後,塔塔飛速脫離大氣層,離開了這片孤寂的人類故土,塔塔與阿四承載着艾克的“家書”在地球的天邊化作微弱的星星開始了孤獨的航行。

“歡迎回到地球,漂泊的異鄉人。”艾克在心中默唸阿四說過的話,無盡的雪原黯景越來越模糊,直到蒼茫的萬物融成一滴熱淚滴落下來,他纔再次看清了塔塔遠航的方向……

“請注意,密閉服續航時間進入五分鐘倒計時……”機械提示音再次響起,這已成爲艾克的世界中唯一可以辨識的聲音。

艾克躍下殘破的鐘樓,駕駛着航行艙回到了數據碑旁,他將自己的數據模型連接上數據碑的端口,隨着滴答一聲,一陣柔和的光芒和電流被激活的聲音瞬間包圍了艾克,密閉服倒計時的提示音開始模糊:

“六、五、四、三、二……”

他的意識墜入了黑暗,凍僵的軀體依偎在數據碑旁,腳下的土地中掩埋着水客阿四沉沒的船隻,尋覓者艾克,二十三歲離開了家鄉,十多年後又消失在了另一片故土上。

七、後記

“天烏烏,卜落雨,海龍王,卜娶某。龜吹蕭,鱉打鼓,水雞扛橋目吐吐,田嬰舉旗叫辛苦……”

那是艾克留在阿嫲身邊的最後一個黃昏,他學着阿四爲牀上的阿嫲唱着童謠。阿嫲虛弱地睜開眼睛看着手中緊握的信封,信封上寫着何生的名字,她的目光變得迷離惆悵起來。

“阿嫲,老何在那邊一切順利,他同我說,希望您的病趕快好起來呢……”艾克說,阿嫲說不出話,只是開心地看着艾克笑了,眼角的皺紋堆疊成了深深的溝壑,溝壑裏面藏滿了思念。

夕陽的光芒輕柔地落入舊舊的小屋內,鹹鹹的海風吱呀吱呀推開了木門,艾克與阿嫲一同朝外望去,潮水又悄悄淹沒了灘塗,斜陽倒影在海面,波光粼粼的海水將黃昏的顏色悠悠盪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阿嫲平靜地合上了蒼老的眼睛,微弱的呼吸停止在風中,她眼角的晶瑩淚珠掉落染溼了信封,當夕陽的光悄悄觸碰到艾克時,艾克的身影也漸漸消弭在了令人怠倦的黃昏中。

他將要走向更遙遠的地方了,他掠過彩色玻璃的圓屋頂,如同蝴蝶一般停在暈染着玫瑰色紅暈的田野中;遠方傳來中世紀教堂永垂不朽的鐘聲,他在教堂旁吟唱起盛唐的詩篇,遁着霧靄中愛琴海的古蹟,消散在腥溼的海風中。

最後,他和着飛鳥的鳴叫,他又沒入了無垠的藍天。紅磚古厝間佇立着的沉默鐘樓,指針正好指向五點,艾克看見少年的何生躍下鐘樓,沿着斜陽籠罩的蜿蜒小巷走上了回家的方向……



voyage3星45年,聯邦文明調查局在voyage3星的近地軌道附近捕獲一個球形飛行物,經研究,那是四十幾年前一位尋覓者的隨行機器人,人們解密了機器人資料庫裏豐富的文明記憶,並獲得了一個被命名爲“家書”的文件:

親愛的妻子珍妮,還有我親愛的兒子塔塔:

如果你們能夠讀到這封來自地球的家書,那麼恭喜你們,終於迎來了我成功找到數據碑的喜訊,不過很抱歉的是,我此時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我曾經一直在爲人類難以存續文明而感到疑惑,但是我現在明白了,記錄下回憶的不是數據,而是思念,是人類在故土上留下的斑駁。

我們不是失去了記憶,只不過是在奔忙中忘記了眷戀。我一個人泊入殘破的太陽系,並在數據碑中喚醒了人類曾經的璀璨奮鬥史時——那個時候的古人類,無論走多遠都會時刻回頭看看,而現在的我們只是在宇宙間落荒奔忙而已,航行中的人類是這樣,尋覓者艾克也是這樣。

很遺憾沒能親眼看到塔塔塗的紅色屋頂,也很遺憾沒能再次踏上歸南星系,但不必爲我而傷心,因爲地球亦是故土。

關於地球數據碑裏的故事,也許你們會很感興趣,我和機器人塔塔已經修整好了所有數據,等待你們再次開啓,歡迎回到地球,漂泊千年的異鄉人。


文明尋覓者:

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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