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的村子

    雞叫三旬,清晨的太陽吝嗇地在那個叫做西梁的山上甩下了幾道光,像是竈堂裏那將要灰燼的碳火奄奄一息。也像燭臺上流盡蠟淚的黃螢。晨炊的青煙從一座座短矬的煙囪裏冒了出來顯示着這裏還是人間,它們一株株,一條條,一縷縷,一絲絲,像是禿頂上那僅存的髮絲。風來了,它們融入了雲朵裏,融在了空氣裏,就這樣默默無聲的消散了。

    村莊是依西梁山而建,院落參差的排列出村子的輪廓。村子是狹長的,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街像是念珠的線將老舊大小不一的房院鏈接成村落。街道曾經是泥濘的尤在雨後的黃昏,它烙印着大大小小的深深淺淺的的腳印,那曾是絡繹不絕的回家路,柔軟的泥漿留下了對家的溫情。而今灰白色的水泥路變成了一柄白刃將村落割離,它硬化的不只是泥濘還有村民的腳板,外遷的人走的毅然決然,遠去的腳步將他們留在了他鄉,在陌生的世界裏做了異客,他們比不上春來秋走的戀檐的家燕。靠着街道的後牆上寫着文革的大字報依然存在。那斑駁的字跡依稀可見,字跡有的脫落了,有的化成了牆一樣的黃色……唯有強勁的字體和鏗鏘的內容訴說着那段熱血的歷史。成爲歷史的終將過去,就像經歷豐富的人帶着歲月老去死去然後被漸漸遺忘。

    人去樓空。那些曾經的生活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老死的搬去了墓地留下了房子就像燕子飛去了留下了空巢,再也不會回來了。風雨還是那風雨,房子卻不在是房子,老去的房子不如圈養牲口的籠舍。荒草在瓦縫間綠了又黃,需要多少個四季才能讓他們連成一片?斷背的房脊彎彎曲曲,是歲月壓彎了他的脊樑,就像傴僂的老人那樣。風雨吹在了窗櫺上黑舊的顏色不一樣,清晰可辯的蟲洞和蝕痕,就像褶皺的面龐那樣。屋檐下那被摔碎的瓦片已經埋進了院子和土色一樣,齒輪般參差不齊的房檐和那岌岌可危搖搖欲墜的瓦片,就像老人的口腔零落不堪。雨水長年累月流過凹陷又凸起的瓦瀧在房檐下行成了碗口大的水坑,無人在乎也無人再去添蓋。老門掩不住,陣陣風兒吹進屋,鐵鏈被鏽死的鐵鎖嵌入,打不開也沒人去開,鎖着那逝去的生活。鎖着無人問津的瀰漫着寂寞的角落。

    記得小時候冬日裏,村裏的老人喜好聚在大街上,曬曬太陽,嘮嘮閒。他們排在牆根向着太陽的方向蹲坐着,雙手插進袖子裏,肥厚寬大的棉衣裹的嚴嚴實實就像出行打好的包袱。懶洋洋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和牆頭上臥着的花貓不出一二。後來他們的身影隨着親人們的哭嚎和撒滿天的白紙漸漸的消失了,牆角一排排變成零星的幾個,他們不在肆無忌憚地說話,不在歡聲笑語,他們夏蟲不可語冰般忌諱談論生老病死。他們說的最多的是年輕的歲月講述着自己和他人的歷史彷彿能從其中得以慰藉和對人生的祭奠。直到最後僅存的高壽的老人們不在習慣串門不在習慣在大街上閒坐,他們選擇了獨守空房,有情趣的侍弄着花草,直到老惰後花謝草枯餓走老貓,那生活了一輩子的房子卻成了他們最後的依靠。

    人在慢慢的老去,村子也變老了。那貼滿大街小巷的紅紅的囍字好久沒有出現了,村子裏也好久沒有聽到那嬰兒清脆的啼哭聲了。村子裏的小學早就撤了,沒有學生的學校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剩下一座座空蕩蕩的房子。村子裏最熱鬧的時候就是過年,能回來的就都回來了,洋氣的汽車泊在老舊坍塌的門樓前顯得格外乍眼。過年也最尷尬,鮮嫩的小手從乾枯的老手那裏接過壓歲錢時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歡喜和陌生,而那目澀的眼睛裏卻滿是歡喜和心酸。隔輩的親人都帶着陌生的面孔相視尬笑,本來血濃的親情都化成了輩分的稱呼靠着絲連的關係維持着。甚至那些出生異地的孩子們都忘了自家的祖宅和祖墳。

    村子還有熱鬧的時候。然而這種熱鬧並不是愉快的是悲傷的是可悲的。鞭炮聲在這個村子有兩個用途,除了新年的賀喜外就是報喪的通告。中國人都講究風光大葬,喪事也要辦的同喜事一樣熱鬧,然而在這個年邁的村子裏要辦一場熱鬧的喪事都變的困難。親屬的痛苦哀嚎都被淹沒在這個寂靜之地,最後痛苦的場面都需要請專業的哭喪人支撐着。出殯的那天在村子裏竟然找不出能夠擡棺的青壯……這是多麼令悲傷都感覺到悲涼的悲哀。人死了最終安葬了,摩肩接踵的大大小小的墳包擠滿了的那片黃土地早已經沒有了合適的穴位容不下新去的人。有些荒墳早就被後代子孫們遺忘了,沒人去填土,沒人去祭拜,荒草將它和大地連成一片,也只有在這片墳地裏才能證明它還是個墳。

    村子安靜了,就像不愛說話的老人。村民吵架變都得稀少了,然而羊羣的咩咩聲,母雞下蛋的咯咯聲才能喚醒這即將沉睡的村子。夜晚的路燈空空蕩蕩的亮着,它們是給山風照明的是給蚊蟲引路的,潔白的路面上只有枯葉被翻來又拂去,成羣的蚊蟲繞着漆白的線杆盤旋着。我很少出門尤其是在這被照亮的夜裏。站在明亮的大街上猶如櫥窗裏被照亮待售的肉一般。被深厚的黑暗包裹着壓抑感和恐懼感油然而生,似乎有千萬雙眼睛在盯着你,就這樣直勾勾的盯着你,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讓人毛骨悚然。

    村子貧瘠了。他像老人那瘦骨嶙峋的軀體。大生產運動中開墾的荒地擱置了,雜草和灌木瘋狂的生長着。只有那一楞楞的石砌牆還存留着。各種大大小小的碳窯瓦窯和磚窯,被遺棄了,任憑風吹雨打。他們坍塌了留下了一個個坑洞。礦產也攫取的一乾二淨,山體被掏空了留下了蜂窩煤似的孔洞。地下的水脈被打穿了,那源源不斷的水湧了出來。從此上游的河枯竭了,魚蝦絕了種,冬日裏那長長的冰帶也消失了。村子裏那口老井像老人的眼一樣乾澀着。井生鏽了,附着在上面的苔蘚幹黃了,它們成片成片地脫落了下來猶如管壁那層層的鏽斑。井底沉澱着輩輩代代的生活。如今這生活斷了給養,而這井就成了斷了奶水的乳房。

    自古以來貧窮是跟農村脫不了鉤的詞語。村子更貧窮了。窮山惡水,已經不再是貧窮的原因。這種窮他更像託着好政策的金碗卻乞討不來糧食的乞丐。人們盼望着美好的生活,猶如玻璃上焦急的蠅蟲。外面高樓闊宇,寸土寸金,高昂的生活成本猶如他們看到的大山高不可攀又連綿不絕。他們手裏的搬遷協議和耳邊的優惠就像他們額頭上的汗珠低賤的不值一提。望而卻步也只能畫地爲牢忍受貧窮的桎梏。

    村子年老了,難以托起年輕人的希望。村子像是一座牢獄禁錮着留守的村民,流放着外出謀生的年青人。村子永遠是在城市的邊緣,像是不入流的陪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年輕人想着如何進入城市,如何爭得寸席之地,老人們則想着如何幫助兒女們擺脫世襲的貧窮。有時候他們的思想是遲鈍的有時候是愚昧的甚至是一廂情願的。舉全家之力供讀大學,在他們看來升學有文化就能改變命運,後來事實卻給了它們狠狠的耳光。他們不明白改變命運的路上運氣卻成爲了躍上龍門的bug,大多數人沒有那麼幸運。在奔向上流的人他們用了多少輩的青春作爲代價。

    鮮活的村子永遠是兒時的回憶了,它隨着我們的成長而衰老了,它見證我們的成長我們也見證了它的變遷。村子是有生命的就像它養育着的人們一樣,誕生在這天地間最終也會埋葬在天地間吧。到時候他會有人懷念嗎?會有人祭奠嗎?我想會有的,那些你養育過的人他們會記得的。

餘秋雨說過“所謂的故鄉就是人生漂泊的最後一站”生於斯,長於斯,最終也會魂歸於斯。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