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夏日裏的雨季

        受東南季風的影響端午節後天氣就開始陰陽不定,北方的雨季終於如期而至。

        午後母親打電話過來,詢問陰天雨日是否安好。話席從菜園的韭菜到放羊的父親,母親像是在做工作報告一樣家長裏短說了個完全。可見母親是想我們了,而我又何嘗不是呢。話畢,不知何由的衝動油然而生,我想趁着這場未完的雨季回家去。回到我的農村裏,回到耳邊充斥着家人聲音的屋檐下。

      可是禁錮在城市的牢籠中,工作生計這條無形的鎖鏈牢牢的牽引着脖頸,到哪裏都不得自由。望着窗外的雨和遠處的穹隆,我想在那黛墨疊浮的後面就應該我家的地方了。

        夏日的雨應該從黎明的朦朧開始到夜間燈火的熄滅爲止纔算完美。黎明三旬雞鳴過後,天色泛白之時,稠密的鉛雲開始平鋪着,東起的太陽還未爬過山頂,就被淹沒在了雲翳裏。後來不經意間又是蓄謀許久烏雲派出它的斥候,他們急促的墜落,打在屋頂上,打在樹葉上,打在街石上 噼裏啪啦,當這熱鬧的開局後緊接着就唰的一聲,緊密的雨點摩肩接踵而至。隨後就是屋檐雨漣漣,階前水潺潺。

        雨中的清晨中我從未早起過。我似乎也未熟睡,我能清晰的聽到屋頂的瓦片和雨滴的戰鬥,那是一場箭與盾的博弈。敗落的水滴從屋檐墜落在水凼裏,”滴嘟”一聲,這個天之驕子發出滿腹遺恨嘆息後魂歸於兮,我還能辨別院裏那口缸裏水的深淺,儲水的缸成了囚牢冤獄,自命不凡的雨滴成了它的他們的刑犯,身陷囹圄縱然哭天搶地也枉然,最終成爲一缸死水不興波瀾。落在地面的水滴由最初的散兵遊勇彙集成一隊隊一片片一股股最終聲勢浩大起來,集結的號角由最初的滴滴答答變成了嘩啦啦,一湍湍激流,裹挾着泥沙咆哮而去,給夯土的街道留下了道道深壑。

        屋後是一座矮山,山上白皮的樺樹,濃枝密葉的桑樹,爬地匍匐的桃樹,巨根虯曲的老杏樹,挺拔消瘦的牛筋樹,還有成羣結隊的野荊林……他們舒枝展懷盛情迎接上天的饋贈,每張葉片像是吐出的貪婪的舌頭舔舐着上天不慎散落的玉露瓊漿。穿林打葉後的雨滴像是被安撫的孩子安然的躺在腐殖鋪成的暖牀上,隨後滲進黑色的土壤裏被土地溫情的接納,雨滴似乎時找到了最好的歸宿,這也許就是天作之合,幾株野菇從層層的枯葉中嶄露頭角。極力的伸長着脖子,毫不示弱地向身邊林立的巨人們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清晨,母親抱回的柴火是未經遮蓋已經被雨淋溼的。這時候有些憤怒的母親總是會指使父親想辦法。父親也總怪母親未能未雨綢繆,不能提前將柴火遮蔽起來。最後父親悻悻出門,一會兒手裏攥着一把乾的玉米秸回來。可母親似乎更加生氣了,嘟囔着將竈臺裏的火引燃。後來不經意間發現豬圈裏用玉米秸蓋的棚子開了很大一窟窿,就明白了父親手裏的那把秸稈的由來,也明白了母親生氣的緣由。父親是個很勤勞的人,即使在下雨也不能停止他的勞作。他總是在下雨的早晨去菜園子裏,去看看種下的菜是否出芽兒,黃瓜豆角的藤蔓是否爬上了架,隴間是否有雜草……雨中的父親總是戴着草帽,披着雨布,挽着褲腿,雨鞋上沾滿了泥,回家的時候他就像是城市裏趕早市的大媽,菜籃子裏總是裝滿了,黃瓜,豆角還有綠油油的韭菜和小蔥兒。竈臺前的母親右手執一大勺,左手執一大白磁碗,碗裏裝滿了黃燦燦的玉米碴子,在碴子頂還覆蓋着一小搓鹼面。鍋裏的水沸騰着,唰的一聲,緊接着就是勺子在鍋裏攪拌的聲音,隨後就是柴火被撅斷填在竈臺裏的聲音,柴火在竈臺裏噼裏啪啦的響着,我曾經趴在炕上耳朵緊貼炕蓆去聽火苗的聲音,”呼呼呼”的響聲,他們燃燒的是那麼的歡快。

        雨是不能阻止農民們勞作的,因爲沒有人去養活他們,他們只能憑靠地上的土,天上的雨雪和空中的風去養活自己。早飯後父親依舊是那身溼漉漉的披掛,帶上幾塊餑餑就上山找他的羊羣去了。我隨着他也去找他的羊羣,然而更多是玩耍。父親走在前面用細棍抽打着沾滿雨水的草和荊子林他是那樣認真,以免更多的雨水把衣服溼透,因爲我在後面他需要給我開出一條更適宜的路來。跟在他的後面的我就像跟在大羊後面的羊羔。不僅僅是山路即使是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父親也極他所能讓我走的更順利。

        散放的羊羣總是被父親安排在高處的山樑上,那裏向陽,通風,又是沙地。是個絕佳的歇場。羊羣裏的噴嚏聲,羊羔的叫奶聲,從山腰的霧裏傳來,我就知道所行的目的地即將到達。此時的我興奮不已,幾個箭步超過父親,手腳並用像是個四腳獸般,沿着斜斜的坡脊攀爬上去,劃傷了膝蓋,手也被棘刺扎破,然而疼痛並沒有我想回歸羊羣的那麼強烈。然而進入羊羣的我並沒收到它們的歡迎,就像我走進的街道里的那羣陌生人。我將口袋裏準備好的玉米粒抖的嘩嘩作響。直到他們朝向我的散發出對美食貪婪的眼神時,我才體會到我這個小主人的存在。幾個產羔的母羊拖家帶口的向我走來,它們是急需營養的。我只好將玉米粒分給勞苦功高的它們。他們用嘴脣將玉米粒胡亂地吞進肚子裏,直到最後我的口袋也被咬破才罷休。山裏的霧氣更加濃厚了,羊羣又一次恢復平靜,他們渾身溼漉漉的,毛髮間穿着水珠,時不時的抖動抖動。他們一個個佇立着,就像是天上掉落在霧裏又被沙地坡接住的積雨雲溼漉漉的。

        我一直想爬上我們村裏那座最高的山,而它就在我的不遠處,向父親請示並得到答應後。我歡快的爬向它。我建議“人這一生一定要爬上一座山峯,也一定要看一看大海”纔會明白書本上那句“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句話是多麼富有張力。山頂上是光禿禿的巖塊,幾株小草長在石縫間,隨着微風抖動着。當我真正站立起來時,眼前的一幕讓我目瞪口呆。雨還在下着,雲霧從山體上升騰着,像是母親掀開的蒸饅頭的鍋蓋一樣。從那以後我就認爲水從地上變成霧,霧飛到天上變成了雲,雲多了,天就盛不下了,就像鍋蓋上凝結成的水珠,最後又變成了雨掉落下來。

        我們生活在太行山的餘脈裏,遠處的高山層層疊疊,就像覆級的臺階一樣,一山高過一山,直到高過雲霧,直到我目盡的地方,他們消失在天邊。風起了,雲霧被帶動起來,他們時而蹁躚起舞,像是山在跳動時舞動的襟裙絲帶,時而又聚集翻滾像是巨石間的湍流。雨降落在雲霧裏銷聲匿跡,像是母親做被褥時將水淋進棉絮裏。隆隆的悶雷似乎是從頭頂,也許是從前面傳來,“咕嚕嚕……”盤旋而來,又揚長而去,很像我淘氣時推動村頭那個空石碾,巨石碾壓巨石的的沉悶聲,是那樣雄渾有力令人生畏。村裏的雞鳴聲、狗吠聲、驢叫聲,還有拖拉機聲,我像一隻站在大喇叭上的一個蠅蟲,所有的聲音都能聽的一清二楚。後來我認爲天上人間只不過是隔着一層雲罷了。也才明白母親的告誡“人們所說的話老天爺都能聽見,所以不能罵人”之類的話。也爲理解那句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奠定了很好的基礎。看着眼前的壯闊很想大喊一聲,然而沒有,我怕驚動了這裏的祥和。

        東南天邊升起來了一股股黑雲,像是一個個巨大的黑包袱,也像煤場裏用煤塊壘成的牆,黑壓壓的緊逼而來,所到之處灰白的鉛雲被吞噬。巖隙間的小草開始劇烈的搖晃起來,直到被壓彎了腰。風像是從拉滿的風箱中噴湧而出,將天上這塊布撕開一條條裂縫,陽光從裂縫間射出來,猶如天兵投擲的金色矛戈,正中那頭黑色巨獸。此時那黑雲的輪廓更爲猙獰,咕嚕嚕的聲響已經成爲轟隆隆的怒吼。黑雲間一道道閃電交錯。像是凌厲的巨齒在咬合。山腰的霧氣不在泰然自若,也不再憨態可掬,他們像是受驚的羊羣魚貫而入般鑽進山谷尋找庇護。如果說之前的雲海是深山鎖閨秀閨,她是那樣的婉約、安靜、細膩……襲人心扉。那麼現在它變成了破籠而出的猛獸,狂怒、暴戾、驚悚……攝人心魄。驚雷乍響,風聲大作,此時的我似乎被這狂躁所感染,大聲吶喊着,想給雷聲增添幾分力道,好將那雨從那黑色的包袱中震落。然而叫喊聲卻喚來了父親,他嚴厲的責罵聲似乎比那炸雷還要響亮,我可能不怕這風雨卻偏偏害怕生氣的父親。我只能悻悻的下山迴歸羊羣了。羊是聰明的動物,他們早早的就躲進背風的半山坡上,扎堆的等着暴風雨的降臨。父親則將我裹在寬大的雨布下面,如果把我比作一隻羊的話,那麼父親就是能夠爲我遮風擋雨的那座山。

        暴風雨過後天空依舊陰沉,絲絲縷縷的雨連綿不斷,山裏的雲霧又開始瀰漫起來,羊依舊那麼的老實。緩緩的行進着。父親從巨石下,樹洞中搜集着乾草、枯葉和樹枝。在平整乾淨土坡處引火。不一會兒小小的火苗從濃煙中跳了出來,由於柴溼的緣故,濃煙很大,煙柱直挺挺地升上頭頂的雲霧。湊在火堆旁,溼透的衣服開始冒氣,我也像被淋溼的大山一樣升騰着雲霧。將乾糧放在火堆旁的父親,讓我照顧這團小火苗,他去照顧他的羊羣去了,我小心翼翼的添柴,又正反的烘烤着乾糧。這一幕讓我突然想起了書本上那山頂洞人在火堆旁烤食物的畫面。確實小時候的日子窮困艱難我時常將自己看成山頂洞裏的野人,也非常羨慕其他夥伴手裏的小喫和玩具,但我從農村的生活中,在自然的環境中得到的樂趣也是他人從未擁有的。小喫和玩具總有被厭煩的一天,然而從自然那裏獲得的樂趣確是無窮盡的。我想山頂洞裏的野人一定是個快樂的野人。

      充沛的雨水滋潤了土地、樹木和莊稼。多餘的雨被收集在了河牀裏,娟娟細流撫摸着的河底的石頭,淘篩着河沙,從上游的巨石下滲出從白天到黑夜從夏季到冬季,他飲過牛羊,灌溉過農田、洗滌過衣物……直到乾旱再次阻斷它的脊背和身軀。雨後除了爬山就是下河,如果說大山給人的是靈魂的震撼,那麼河流就是給人以身體的撫慰。

        暴雨後的洪峯帶走了的淤泥,雜草,枯枝……將河牀盪滌一空,持續的降雨,給乾旱期的河流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圓潤的卵石,藏青的石板,腐紋遍佈的砂岩都被河水揉成軟塌塌的麪糰,在盪漾的水波中,扭着豐腴的身姿。色彩繽紛的石子強有力的吸引着貪玩又好奇的孩子們。趟河是每個孩子雨後最喜歡的科目,尤其是男孩子,即使父母反對,雨後總有那麼幾個孩子在河中歡快的玩耍着。清涼的河水沒過小腿,彎腰向河牀細心的搜尋着,褲兜裏裝滿了各種顏色,形態各異的石子兒。即使挽着褲腿,水已經淋透了整個屁股蛋子。除了河裏的寶藏,在急水區,邁着大跨步,水流在腿間被豁開發出呼呼的聲音,有種激流勇進的意思。在河水的支流流向坑道或者地勢低的地方,用石片修一個人工瀑布,弧形的水流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每個孩子對自己的工程都樂此不疲。水裏的樂趣是永遠的,因玩水在父母荊條下的哭聲和留在屁股上的道道紅印是短暫的。因爲雨季的河裏向來都是孩子的樂園。

        黃昏十分,孩子們在父母的呼喚聲和責罵聲中悻悻的回到家中。90年代的山村,經常停電,蠟燭和煤油燈,成了未被電燈所替代的照明具用。竈臺裏的碳火,紅瑩瑩的映照在準備飯食的母親的臉上,一家老小圍繞在地桌前,在昏沉的燈光下,父親的酒涓涓的倒進酒杯裏,青灰的鹽蛋散發着腐敗的臭味,大瓷盆裏盛滿了燉菜,玉米餑餑像是一塊黃色的砂岩,在碗筷聲音中,熒黃的光將一家人的影子投在紙窗上。一碗熱乎的粥,一杯淺酌的酒,一座暖和的土炕……足以驅趕潮溼溫慰一天的辛苦。

        晚飯後村裏的老幼青壯們喜歡聚在門樓下聊閒,即使在雨天。蒿草擰成的粗繩人們稱它爲幌幌繩,一旦點燃就會散發出硫磺的味道,沒有火苗只有密密麻麻的火星慢慢的浸燃着,只要一晃動就會冒出大量的煙霧,我想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吧。幌幌繩是每家每戶必備的驅蚊利器,就地取材,經濟實用,在那貧困的時代蚊香這種稀罕物即使是經濟條件好的家庭也是用的極爲節省和吝嗇。在驅蚊的煙霧中,漢子們用裁好的報紙揉搓着菸絲,有的在鞋底子上磕打着煙鍋裏的灰燼。漢子們的葷聲,玩笑聲,咳痰聲從嘴裏的煙霧中吐出。婦女們手裏一邊做着活計,回擊着漢子玩笑和挑逗。小朋友們則圍在隔壁村來串親戚的說書人旁邊,央求着講故事。他講的有時是三國,有時是西遊記,或者是聊齋,也許是三裏八鄉的奇聞趣事。故事裏的精靈古怪,魍魎鬼魅,仁人志士……在他時而唱呵,時而陰陽怪氣,時而雄渾莊重的語氣裏演繹的活靈活現,孩子們用愉快、憂愁、驚恐的神情迎合着故事裏在現的場景。後來他再未來過,從親戚的奔喪中我知道他那未講完的故事已經劇終。從此山溝溝裏在無講書人。也在無好聽的故事。

        晚上九點,雨意猶未盡,年紀小的孩子們已經依偎在母親身邊睡着了,人們陸陸續續的離開了門樓回到家中。吹滅微弱的燈火。村子隱匿在羣山中在這靜謐的雨夜裏沉睡着。叼着老鼠的貓從矮牆上躍過,蜘蛛忙着修補被雨水打破的網……

        從清晨到夜晚下了一場完美的雨。



        也許是想家,也許是懷念童年,我想更多的是對自然生活的一種嚮往。社會在進步,農村也在翻天覆地的改變着。我想村落應該是一種古樸的,更貼近自然的。然而很多東西在丟失,在消失,在被人們遺忘,他們也許僅存在老人的回憶裏,當這種回憶被死亡帶進墳墓時,他就不復存在,就像那未講完的故事已經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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