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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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白色河滩,走向荒僻的山脚,乱木篱笆围成的以备休憩之用的羊圈熟悉地坐立在林荫下。风伴着羊膻味伙同羊粪味进入呼吸,浓烈得扑鼻,如这两年同哥哥在一起的记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昨日和昨日的昨日划成的方格里。

哥哥放羊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后来连遇到人打招呼时回应出的傻傻一笑也消失了。他变得更加自闭,自闭到看不出他有任何忧郁的心事。后来连中午回家吃饭这一遭儿也免了去,早上天刚亮便带上饭去放羊,直到晚上摸黑赶羊回家,最大程度地躲避人世。在山里锄地的乡民多次听到哥哥在山林深处的怪叫和非哭即笑的大嚎。

我多次在夜影中看到回家的哥哥,羊群成了一个个独孤的符号,洋洋洒洒走在前面。仿佛在校园里孤零零的我,在画着孤零零的太阳。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里透着冷冷的畏惧,我自己看自己也成了“小杀人犯”。

奶奶去世后,亲人就更少了,爸爸虽然没有了令人胆寒的臭脾气,可家里似乎又缺少了几分声响制造出来的生气。这时候发现我也卷入孤单的漩涡,这如同并蒂暗结的双生花,让我感觉到身上流着和哥哥一样孤单的血。我终于决定主动接触哥哥。

那是在我一年级的下学年,我专门选了个礼拜天去看哥哥。上午我早早就做好了饭,爸爸刚从地里回来,我迫不及待地端着早已盛好的豆角米饭羮给哥哥送去。

过了这条河,我脚步变得轻缓,好奇地看哥哥此刻究竟在干什么。四月的山青草郁葱,一片青翠,山脚下杨柳飘絮,荒草横生,圈养场里间歇地响起几声打着饱嗝的羊叫声。旁边的哥哥却如同格格不入的枯枝败叶,和他坐着的腐朽树桩如同一体。他呆呆地抽着和爸爸一样难闻的旱烟,望着野鸟鸣啼的山脊,眼神却比以往更加空洞,眸子如同干涸的泉眼一般,任世界多么葱茏,也填不进半点生机。他沉浸在无尽的苍茫世界,直到手里的烟燃到了手指处才发现近在咫尺的我。

哥哥微微愣了一下,站起身子,挠挠还不如羊毛柔顺的头发,带着孩子般的腼腆,“我以为羊跑出来了,我这有干粮,饿不着!”

“哈哈哈,你说我是羊……”我没心没肺地被哥哥的话逗笑了。接着哥哥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你没去上学?”

“哥,今天周末,你赶紧吃这个,别老吃你那破干粮了。”"没逃学就好!"哥哥双手在大腿上摩挲了两下多少抹去一些尘灰,深色庄重地接过了饭,席地而坐吃了起来。我则坐在他刚刚坐过的木桩上。

他脸色在接过饭的一霎,倏地恢复了平静慢慢地沉了下来,变成了之前的空洞。哥哥刚刚传出的温热感瞬间被羊粪气息吞没。

我还没来得及问饭做得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他却已经大口吞咽完了,仿佛噎住了似的梗红了眼眶。擡手把饭盆递给我时,我忍不住说:

“哥,你孤单吗?”

哥哥愣住了,哆嗦着嘴唇,“你知道什么是孤单?”

“我……我想你是。”不知怎么的,我有点想哭。

哥哥的头埋下去许久,沉默变成了一阵孤独的风,低沉地穿过脚底。

四月的山没有鸣蝉很静,风和阳光也显得很温柔,我拿着饭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过了回家的河。

“哥,我周末都过来给你送饭!”我大声冲河岸嚷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哥哥摆了摆手,没有作答。四月真的很静,甚至能听清水里一群群鱼儿的嬉闹声。



--- 6 ---

哥哥从不肯带我去放羊,即使是做完了作业的礼拜天。我则依然会在这天准时地给哥哥送饭。作为回应,哥哥经常摘山果子给我吃,手巧的他还会用草杆编制成各种小物件送给我。这让我周末觉得不再孤单,不知道沉默如故的哥哥孤独有没有少一点。直到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在炎热的晌午和哥哥坐在一个大树桩上,看他饶有耐心的把一根根藤条编织成中国结或者一个大写的“囍”字。偶尔吹过一阵飒爽的风掀起哥哥的汗衫,衣服上的草味是那些年最好闻的味道,他默默地不说话,我有样学样地跟着哥哥编不成形的快乐。我也记得那个冬季哥哥用麦秆给我编成的戒指,带满了十个手指,拿秫秸做小枪别满了腰间。

光秃秃的树桩依然屹立在圈养场边那四棵大白杨下,三年前我数过年轮没有增多,可哥哥今年再不会重新坐在这里。

我顺着哥哥放羊的必经山路登上了山,并无想追逐沉落下去的太阳,希望黑夜马上到来,让我更加体味眼泪的热度。蟋蟀吱吱地叫着,苍耳的刺扎着脚腕,浓重的黑夜渐渐拉开序幕,上演着哥哥孤独的个人话剧。

无人知道怎么回事,在一个周六的中午我如往常一样给哥哥送饭,哥哥和羊却没如往常一样出现在山脚下的羊圈,我想哥哥这次放羊可能是去了远处的山坐下来等,那直到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哥哥才赶着羊下山来。

那天仿佛变成了陌生的大人,羊喝完河水进了羊圈后,他没给我编小动物也没有野果子给我,生硬的吃完我送的饭,说他在远处的山上找到一处水源,山上也很凉快,以后中午不下山了,让我以后中午不要来送饭。说完没有做片刻歇息,赶着羊又进了山,我呆呆地留在杨树下流泪,我多想变成一只哥哥轰赶的小羊,跟在哥哥身边。等到午阳西斜,我试着安慰自己,哥哥今天一定是想让羊儿多吃草,明天他中午他一定会下山来的。

哥哥那晚很晚才赶着羊回家,可第二天我才睁开眼,哥哥赶羊出门的声音就传入了耳朵。我没顾得穿衣服,从土坑上骨碌下来,冲到院里向哥哥喊道:“哥,晌午我还去送饭!”哥哥走远了没有答言。

这天我做了好吃的粳米饭单独加了个煎蛋,中午我满怀期待地穿过小河见哥哥。在看到山脚下空空如也的圈养场时,我委屈地绷住了眼泪。我从树下满荫里呆呆地等到阳光晒满身体,还没看到哥哥,我紧张地进了山,拼命地喊着哥哥,可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呜咽。直到在荆棘满地的山丛里洒落了好吃的白米饭,我捂着被草林划伤的胳膊腿下定决心,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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