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安


在一塊玉米地上,玉米杆被砍倒了一片,遺留在地上的部分,斜切的口子很鋒利。餘安的腳就是被這切口割破的,血一直在不停的流,他的腳上有許多舊的傷口,但都沒有這次嚴重,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和芳草。餘安從草叢裏捉了一把小飛蓬的花葉放在手掌中揉成一團,按在傷口的地方,一股刺痛從腳底升起衝向他的大腦,他咧了咧嘴,傷痛使他痛快。他坐在玉米地上,把受傷的腳擡起放在另一隻腳的大腿上,用左手按着傷口,那傷口從腳底往上劃出幾釐米的長度,整個腳底都模糊着鮮血。每年夏天,他的腳上和手上都會增添各種傷痕。

餘安的妹妹,餘欣,坐在不遠處的一顆苦楝樹下休息,她看見了哥哥的舉動,起身走過去查看,她看到了哥哥滿是鮮血的腳底。餘安咧着嘴對妹妹笑:“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沒事纔怪。”餘欣着急地說。

她蹲下來,看那止不住的血把按在傷口處的小飛蓬都染紅了,她急忙採了一大把小飛蓬的花葉放嘴裏嚼成一團,吐出來按在哥哥的腳上。餘安咧了咧嘴。

“很痛嗎?”餘欣吐了吐嘴裏殘留的草渣,問完後她就覺得自己問得很愚蠢。“那肯定是很痛的。”

“還好啦,不是怎麼痛的。”餘安搖了搖頭。

餘欣看着心裏就想生氣,她哥哥從小就是這樣,明明身上都裂開了一個大傷口,問他痛不痛,他總是說沒事。

兩人一時都不再說話,餘欣盯着哥哥的傷口看,餘安的目光望着很遠的地方,等血漸漸止住了後。

餘欣說:“哥,你去休息下吧。”

餘安說:“不用,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說完他就拿起地上的彎刀,重新站了起來,一開始他還小心護着那隻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片玉米杆的面前,揮動手中的彎刀把玉米杆砍倒在地,排成一排。玉米已經事先摘完了,只剩下了玉米杆,餘安與妹妹負責把玉米杆砍倒,等他們的父母下班後,會過來把玉米杆紮成一把把,然後在地裏堆成一個寶塔狀的玉米杆堆。這個玉米堆會立上很長的一段時間,經歷風吹雨打,等來年春天播種的時候,他們會運回去當做燃料來燒。

餘欣知道自己勸說不動哥哥,她走去樹下拿了一瓶礦泉水與彎刀,她把水遞給哥哥,自己拿着彎刀在旁邊砍起來。

這個夏天很炎熱,大地上幾乎沒有什麼風,樹上禪的聲音都叫啞了。餘安接過水,往嘴裏咕嚕咕嚕的猛喝了一肚子的水,他把草帽摘下來往上面澆些水,又往自己的頭上倒水,水沿着髮際順着臉頰流到胸口裏面,又繼續一路流到肚子的部位,他重新戴上帽子,感覺涼快了許多。整塊玉米地已經砍倒了一半,這塊地有八分大小,是餘安家裏最大的一塊地。他每一次手起刀落都使盡全身的力氣,砍了半天卻彷彿力氣總是用不完似的,越砍越快,有幾次都差點砍到腳了,簡直就像一臺永動機似的,不知疲累的砍,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汗液黏着飛塵與草屑,汗水滲入眼角,有一點辛痛,餘安眯着眼睛,擠出一些淚水。村裏的人一直都誇他們兄妹勤快懂事,每天天還沒亮就已經出發下地了,他們的父母聽了臉上也都洋溢着驕傲的笑容。

餘欣邊砍玉米杆邊留意着哥哥,他腳上的傷口已經裂開了,又重新流出血來,只是沒有那麼多了,有幾次他停下動作,咧了咧嘴,露出一排緊咬的牙齒,估計是觸痛到傷口了。這個暑假她的哥哥一直憂心忡忡,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了,幹起活來卻近乎瘋狂,一刻也不肯停下,像在發泄某種痛苦。以前幹活的時候,哥哥總是會邊幹活邊給他們講故事,見他們幹得厭倦停下手的時候,又會鼓勵他們繼續幹活。這些年裏,她的哥哥漸漸成爲了一座孤堡,離她越來越遠,她只能站在孤堡的外面往裏面張望,再無法看清裏面的全部。

太陽漸漸落山了,月亮已經升起。餘安砍完最後一塊玉米地,在月光的照射下拖着疲倦的身體回去,他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但他樂於這樣,忙碌讓他忘記了煩惱,一閒下來煩惱便會重新跑出。餘欣走在他的身旁,安靜地不說話。蔚藍的天空上,掛着一輪明亮的彎月與無數點熒光的星星,花生地上有螢火蟲在飛舞,稻田裏的蛙聲響成一片。前方是一個村莊,路上的一些人正在趕回去,有架牛車的,有騎牛的,有挑擔子的,有扛鋤頭的,走在餘安他們的前前後後,村莊裏幾乎每家每戶都亮起了燈光,有狗在不停的吠。今天是充實的一天,看着飯桌上的晚餐,餘安可以心安理得的喫起來。飯桌上,餘安的父母很滿意孩子們今天的表現,他們交待了明天新的安排,餘安將和弟弟,妹妹一起去上嶺地拔花生。

一家人喫完飯後,餘安的父母和弟弟在大廳裏看電視,妹妹回到房間裏。餘安洗完澡,自己走上樓去,他從樓梯口抱出捲起的席子與被子,在樓頂上鋪開。他自己翻上樓梯口上面的小房頂,坐在上面遙望遠方的星空。鄉村的星空很是璀璨,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夜深的時候,星空裏常有流星劃過。餘欣隨後也上樓頂來,她照着電筒走上來的,樓梯的電燈壞了,黑漆漆的她有點害怕。餘安上了高中以後,就搬出了與弟弟妹妹混住的房間,自己住在二樓,二樓原先是不住人的,除了他的房間,其餘的房間都用來存放東西,左邊的那間堆了一房的稻草,右邊的那間存放着稻穀與玉米,晚上常有老鼠跑來跑去,發出吱吱的響聲以及老鼠磨牙和碰撞各種東西的聲音。有時他忘了關門,進去躺上牀的時候,牀裏便躥出一隻老鼠,每次他要在房間裏睡時,都會檢查過一遍房間,纔敢睡覺。靠近樓梯口的那間房子,因爲封住了窗口的緣故,常年黑漆漆的,平時在白天,叫她自己上來都有點害怕,餘欣很難想象哥哥自己住在上面,而他的膽子向來又是很小的。是什麼東西讓他無懼了黑暗,是比黑暗更爲恐懼的痛苦嗎?餘安在樓頂上放歌,樓頂上亮着燈光,縈繞的歌聲與燈光讓餘欣有了安全感。

餘安見妹妹上來,踩着鐵門從小房頂上爬下來,兩人一起坐在靠牆鋪開的席子上,樓頂上亮着一個電燈。餘欣關了手電筒,放在席子上,旁邊放着兩本書,一本是《格林童話》,一本是《簡愛》,這是他們家僅有的兩本課外書,《格林童話》是哥哥小時候一個舅舅送給他的禮貌,《簡愛》是她哥哥用五毛錢從一個收破舊人的手上賣回的。她哥哥從小喜歡看書,每天睡覺前都喜歡看一會書,不過他們家裏沒有什麼課外書,平時哥哥也沒有多少時間能看書,白天家裏總是有着各種農活各種瑣事來要他做,晚上父母又不許他們太晚睡覺。餘欣的同桌,每年寒暑假家裏都會請老師去幫忙補課與督促學習,同桌還要爲此煩惱抱怨,而她的哥哥,熱衷於學習卻苦於沒有能夠屬於自己的時間。餘欣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創可貼,她想幫哥哥貼住今天的傷口,但是餘安從她手上拿過創可貼,自己對着傷口貼了上去。

“哥”。餘欣說。

“嗯。”餘安答。

“你不要在意母親的話,你想復讀就復讀吧,明年肯定能考上想去的大學。”

餘安高考發揮失常,考得了一個二本,鄰居家的兒子考上了一本,他母親覺得丟臉,說了一些難聽的話。餘安說想要復讀,被她母親否決了,他母親說:“要是明年考得比今年還差,不是更丟人。”

面子難道比兒子的未來重要?餘安沒有反駁母親,母親受過的教育水平有限,他不指望她能理解,他只希望自己足夠的強大,能不受所處環境的影響。現在他意識到這是何等的困難。

餘欣覺得哥哥憂心忡忡的原因就是因爲這個。哥哥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從小學習成績就好,初中的時候有所下降,因爲那段時間,父親與母親常常吵架,激烈時父親打母親,母親趴在地上哭,然後兩人鬧離婚,那時每週回去,母親便捉住他們問:“要是父親與母親離婚了,你們選擇跟誰”。那時餘欣和弟弟還不大懂事,只是覺得父親打母親,母親很可憐,所以都說跟母親,唯有餘安,每次都沉默着不說話。他母親便說他沒心沒肺。餘欣覺得哥哥很孤獨,他一直那麼努力,那麼懂事,而父親母親卻始終無法理解他。

高考的失敗固然讓餘安失落了一陣子,但還不是造成他現在這樣全部的原因,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加上高考失敗後他父母對他的不理解以及冷嘲熱諷,讓他對一切的人與事都徹底失望了,這些事加起來讓他一下子跌入了深淵的谷底,心中失去了那股向上的力量,他已經不想飛翔,想徹底的墮落。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是他最先提出來的,他女朋友沒說什麼就答應了,這更加證明了他的猜想。高考成績出來那天,他約他的女朋友出來,想從她那裏尋得一些安慰,但她拒絕了,她說自己有事沒空,那天他跑出去上網,結果看見她和一個男孩走進一家酒店,她去安慰了另外一個男的。

“你是不是之前就有了喜歡的人?”

“是。”

“那你爲什麼還接受了我。”

“因爲他曾經拒絕了我,而你又恰好喜歡我。”

親自從她嘴裏得到了答案,餘安最先不是感到憤怒與悲痛,而是覺得好笑,他覺得電視劇裏演的都沒有自己發生的事有那麼的巧合與諷刺,他當天就刪除完了和她的一切聯繫方式,當晚通宵上了一天的網。

餘欣見哥哥陷入沉默,她抱着他的一條胳膊靠在他的身上。餘安的身子有點涼,餘欣靠在他的身上感覺暖暖的,這一刻讓他心裏有了暖意。他回想起了許多和妹妹的往事。

“哥,螢火蟲。”忽然,餘欣伸出一隻手指着一個方向說。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餘安看見一隻螢火蟲飛舞着向他們這邊飛來,等它飛到樓頂的上空時,餘安起身把螢火蟲捉在手裏,然後找了一個空瓶子把螢火蟲放在裏面,交給他的妹妹。

餘欣很開心的看了一會,然後擰開瓶蓋,把螢火蟲放飛了。

餘安不解的問:“你怎麼又把它放飛了呢。”

餘欣笑着說:“它不屬於這個瓶子呀,而是屬於整個的夜空。”

餘安看着妹妹,他知道妹妹是有意這麼做的。

“哥哥現在是不是很失敗呀?”餘安問。

“怎麼會呢,哥哥永遠是最棒的,不就是一個二本嘛,這能代表得了什麼?要不就復讀嘛,再考一次證明給他們看。”餘欣回答說。

餘安沉默了一會,心想我不需要證明給誰看,難道二本就真的難有出路嗎?

他擡頭看向那隻飛向遠方的螢火蟲,那隻螢火蟲消失的地方,連着整片的星空。小時候他奶奶曾跟他說過一個故事:“一隻螢火蟲的壽命只有夏季那麼短暫,其中一部分的螢火蟲因迷戀人間,在夏天過去後,它們就會死去,其中另外的一部分螢火蟲,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努力往天上飛翔,它們中有的死在了風裏,有的死在了雲中,有的死在了一隻鳥的身體裏,只有一隻,飛到了天上,成爲了一顆永恆的星星。”


藉着白色的月光,餘安看着已經睡着的妹妹,他幫她蓋上被單。餘欣今晚非要留在樓上睡。她翻了一個身,睡眼朦朧地問:

“哥,你還不睡嗎?”

“嗯,就睡了。”

餘安猶豫了一會,在妹妹身邊躺下,像小時候一樣把妹妹抱在懷裏,他已經很久沒抱過她了,覺得她已經長大了,不能隨便抱了。餘欣縮了縮身子,把頭埋在哥哥的胸懷裏,裏面很暖。

第二天的早上,餘欣先於餘安起牀下去煮早餐了,餘安望着東邊青山上空的朝霞,他伸了個懶腰,心想:“太陽會重新升起,人也會重新站起。”

這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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