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文藝

二姐說我文藝,不過是覺得我比她多唸了幾年書,多看了幾本書,多遊歷了幾個地方而已。我從不認爲自己文藝。早在五年前就看到有義憤填膺之士對文藝一詞嗤之以鼻,說它散發着惡臭。

不可否認,很多有點兒文藝情懷的年輕人,無意中把文藝兩字弄得跟電線杆子上貼的專治不治之症的小廣告一樣,遭人唾棄。

他們大多仗着自己愛看一些心靈勵志雞湯,也翻了幾本嚴肅文學書籍,標榜愛電影、音樂,愛旅遊、攝影,偶爾寫點兒矯揉造作的文字,就以爲超凡脫俗。

殊不知,這些都是沒有根基的假文藝。在這一系列膚淺行爲的粉飾下,是他們千瘡百孔的現實生活。

比如走出辦公樓要面對陰暗潮溼的地下室,髒亂小的公共衛生間,發黴的牆壁,晾不幹的衣服……嘴碎的婆婆,墮落家暴的丈夫,哭鬧的小孩……

無力更改的現狀,像一個個粘住他們的泥潭,死死往下拖他們後腿。

我多多少少也是這種青年中的一員。曾經工位上落滿灰塵,竟毫無知覺,只顧低頭,無怨無悔地看自己的幾頁書。工資沒幾塊,卻一箱一箱書的往家裏搬。五六年過去了,現在還有很多保留着塑封狀態。

經濟上從不自由,但書照樣看,地方照樣去,只是,經常懶得做頓飯的意願都沒有,經常喝白粥嚼榨菜就打發了自己。家裏的清潔大概一個月才搞一次, 整天躲在房間裏,關上門屏蔽家裏淘氣的小孩,做自己的事。他們若來打擾,我總是沒好氣,自私到一點兒也不善良。

毛姆曾寫有一故事諷刺那種專心埋頭紙堆無法自拔的人,大意是說有一對愛好文藝的男女結成夫妻,倆人沉迷於閱讀,一本接一本,無暇顧及瑣碎的柴米油鹽,以至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夭折。

提這故事似乎突兀了,但我想說的是,文藝路線,真不是教你忽略現實生活,讓你誤以爲僅靠一口仙氣就能活的。毫無根基的學別人追求詩與遠方,容易變成六親不認的負心人,變成四不像的流浪漢,蓬頭垢面,渾身酸臭,貽笑大方。

還是工人的王小波敢看上報社編輯李銀河,報社編輯李銀河敢接受工人王小波,不只是因爲他的一身才氣,王小波本來就出身知識分子家庭,自然有這樣的底氣。一般人遇見愛情,如果門不當戶不對,有一方必定會卑微到塵埃裏,寧肯放手讓他走,就是最好的愛。

王小波當初選擇艱苦偏遠的地方去當知青,本着要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後來不僅什麼也沒幹成,反而丟盔棄甲地回到城裏。

困苦貧乏的物質生活如同悟空的金箍棒,會將一切妖魔鬼怪、豪情壯志打回原形。

下鄉生活實在是苦,城裏纔是他的歸宿。所幸後來他在文學道路上也自成一家,成了作家和學者。這也是大多數文藝青年的理想歸宿吧。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真正的文藝,有可能滋生於三十八線小縣城,但不會是鄉間田野或流水線生產車間。

剛畢業那會兒,我到了與文藝絕緣的東莞,在長安親戚家和大嶺山工廠間奔走。下班要穿過一條飛馳着大貨車、大集裝箱車的馬路,每次都提心吊膽。還要穿過一個陰暗腐臭的地下通道,大夏天的,屏住呼吸與在路對面萬達廣場工地幹了一天活的工人擦肩而過。午休住在因舊、因沒有陽光而顯得昏黑的集體宿舍,水龍頭開出的水是鐵鏽色,室內幾鋪架牀,只有一兩個人會在那休息。

這一段經歷我寫進過自己的簡歷,投出前幫我把關的人直接把這段刪了。才兩個月,不值得把它寫進去誤了一份正規的簡歷。

後來上文提到的萬達廣場開業了,我們去逛,在超市看見有人在切火腿腸,拿着小刀切得很認真,不知是要推銷火腿腸還是推銷煎鍋,還有人在吆喝賣一些看起來不怎麼高檔的日用品。

在週末的時候去過鬆山湖,很多工廠裏出來的男女,他們染着各色頭髮,穿着溜冰鞋,身上響着那種吵鬧的嗨曲,成羣結隊,呼嘯而過。

你不能明白,這些青年人腦子裏想的是什麼,爲什麼自己會在這個地方顯得格格不入。是自己的問題,還是這片土壤的問題 。

前幾天,買房的親戚準備收房,很多不知什麼渠道弄來消息的裝修公司不斷打電話來擾。親戚讓我陪同前去了解,好讓他們死心。

其中一家裝修公司租的是人家酒店的會客廳作辦公,看來他們也不打算在這挨多久的樣子。負責人男的,剛進會客廳,就只能看到他,是那種外表發着比普通人亮一點的光的,會讓人內心小鹿亂撞的類型。只是其中好像哪不對勁。這種遇見和動情,夾有一種無奈、羞恥的悲哀之感。

雖然工作無貴賤之分,但還是讓人產生汝也爲之小,孰能爲之大的感慨。

我喜歡文字,以往拿着手機碼字,姿態極不文藝,而這次是端坐在電腦前碼的就可以自視甚高嗎。除非給我配備臺新電腦,這次用的是臺殘次品,打字時光標老是亂跳亂刪。

文藝使人驕傲,使人一往無前。我耐着性子寫到這,雖然滿臉油光,卻有一種我與文藝只差一臺電腦的錯覺。

一直喜歡木心先生,因爲他是一個純粹的文藝人。文革期間,他在獄中利用碎紙,洋洋灑灑寫了65萬字的獄中筆記。後來有人採訪,說看不到他臉上有受過牢獄之苦的神色。

在我看來,文藝青年,永遠是一個體面詞。它不是靠多翻幾本書,多看幾部電影,多聽幾首民謠,多遊歷幾個地方,穿着棉麻質地的衣服,就能速成的人設。

文藝青年,它是靈魂的文藝,也是身體的文藝,是在長期以往所選擇和堅持的一種生活方式下,既立足塵世,又超然物外的一葉不繫之舟,不依靠,不尋找,不焦慮,不瑣碎。柔軟而堅韌,自由而無用。

20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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