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錯(上)

“喂,小心點。”男人踉蹌着撞向我,我擡手扶住他的肩。

早晨七點半,正是早高峯擁擠的時候。天陰沉沉,雲一層疊着一層。好像太陽從沒升起過,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綠燈的倒計時就差五秒,在這條車流人潮湧動的斑馬線上,我剛走了一半。

耽擱的這一會兒,已經有車急躁地按起了喇叭。“叭——”拉長的警告聲,控訴着我偷走了他們寶貴的時間。男人提着一個紙袋子,似乎有急事,一下子衝到我身上。緊張使我立即把他推開,匆忙間瞥了一眼他的頭頂,跑去了馬路的另一邊。

這個男人已命不久矣了。不如說他幾乎馬上就要一命嗚呼。

雖說他確實面如死灰,一臉黑氣。但我不是什麼神棍,也不會看相。比起普通人或者神婆的推論,我有更加直觀的東西可以參破人的壽命——眼睛。

我能看見人的生命倒計時。我們所擁有的時間,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被規劃好的,不會驟增,但可能驟減。每一天都離生遠一步,離死近一步。過去一天,頭上的數字就減少一個1。

而他的已經清零。

雖說這種事不多見,我也早就習慣。他人的生死與我無干,這會能讓我關心的只有鐘錶上的指針——就快要到七點三十五了。如果四十五的早讀遲到,第一堂課我必定要罰站,這樣沒法補昨夜打遊戲的覺,那老棠的課就會打瞌睡,肯定又要被針對。

邊想邊衝刺,趕上了這一班踩着點的666。已經沒有多餘的位置了,我被擠到了司機隔壁。所幸還有根欄杆能讓我支撐一下,司機猛地急剎,我感覺胃整個的飛了出去。除了承受兩個人的身體重量和被踩大腳趾的痛楚以外,還算過得去。

好不容易車停下了,把那兩人從身上彈開,我探頭往窗外望,發現不遠處人潮擁擠。回過神來,才反應過來剛剛急轉彎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什麼。

那個男人走在貨車邊上,被半人高的輪子,壓成了一灘肉泥。

“嘖嘖嘖,你看見了嗎?”

“什麼?”

“剛剛那個人,死相真慘。像碾番茄,汁一下子爆出來……”

“快別說了,好惡心。”

載着清晨瞌睡的公交車,一瞬間甦醒了。面對慘劇,他們嘖嘖稱奇,喫快餐一樣隨意咀嚼一下這個可憐蟲的死,再把渣滓廢料吐出來。沒有一個人的話題轉向那個支離破碎的紙袋。

裏面的東西滾了出來,在塵土中沾染了灰。是一個印着Hello Kitty 的粉色書包。

如果爸爸遲遲不來,她在學校會等得很焦急吧?

像從前的我一樣。

指針指向七點五十。

我已經放棄掙扎了,慢慢悠悠晃進了教室。心裏早就做好了挨批罰站的準備,擡起頭的時候卻發現,老棠竟然不在。

他可是全班來得最早的人。五十來歲了,每天堅持七點整到校,爲學生打掃衛生,更替好倒計時。好讓我們集中注意力備戰明年的高考。

學校是個很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朝氣蓬勃,就連時間的消逝都顯得緩慢而具有重大的意義。每一個坐在教室的人,頭上的數字都非常地長。他們會走向光彩又可貴的一生,不像我,只是白白浪費這漫長的倒計時,甚至於早晨那個被女兒需要着的父親,都比我更值得這生命。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在想什麼,在F班我是年級倒數第一,在A班我照樣是。何必花心思把我弄來,給老棠的職業生涯留下污點。他確實是個好老師,但我這樣的人,一旦墜落,就再也無法升起了。

即使在A班這樣優秀的班級,也免不了是非八卦。但就連老棠不在的時候,他們連竊竊私語的勇氣都沒有。紙條從最後一排傳到了第一排,唯獨繞過了我,上面的內容不得而知,一定跟早上的事故有關。

我在全班的注視下落了座,早已習慣了被人注視,比起七年前,現在的不過是小兒科罷了。只要我不深入他們的眼睛,探究他們的想法,那這些就只是視線而已。

前腳我剛坐下,老棠那雙褪了色的棕色皮鞋邁過了門檻。我剛準備出聲嘲諷他的遲到,話卻被眼前的異樣和熟悉感哽在了咽喉。

他身後跟着一個人,一個沒穿校服的女孩子。

齊劉海,短髮剛和耳垂平齊,稍稍上翹的眼尾下方有一顆淚痣。揹着黑色雙肩包,個子不太高,剛過老棠肩膀。她面無表情,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掃視着全班。這張臉,我是見過的。卻完全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皮相好像該是這樣的,但感覺不對。

“向陽”,老棠粗略地介紹了她的名字,“她剛從外地轉學過來,同學們好好相處。”,替她安排好了位置,坐在我的前桌,立即馬不停蹄地開始講解昨天的物理小測。

加速度、力矩、受力分析、小球……名詞從我的右耳穿到左耳,卻沒有一個在腦子中與其他構成組合,連成句子。我看着她半扎着的辮子上微微翹起的一簇黑髮,覺得“向陽”這個名字、這一簇黑髮、眼角的痣,我全都認得。

老棠講完選擇題了,他說選B。而我想起來,七年前那件事之後,她就銷聲匿跡了。

也許我真的搞不明白優等生這類玩意兒,所以成績纔會好不起來。我還算有幾分自覺,知道自己不被他們擔待,是有原因的。但向陽這種面無表情的高冷樣子,竟然也會不受待見,我以爲她和他們的表情完全一致。

雖說是前後桌,但我們倆幾乎全無溝通。不如說除了老師,她根本不與他人溝通。

她踩着點來上學,晚上總是最晚離校的。等到夜幕低垂了,星星都躲在雲層後,全校的燈只剩下A班這一盞,可以聽到她拖動椅子的聲響。向陽幾乎沒挪過位,我一擡頭總能見到那一撮毛。甚至我都覺得她可能算是半個神仙,沒有那種必要時刻——喫午飯、上廁所之類的。

“一塊兒去個小賣部?”我拿筆戳了戳她的肩胛骨,彈簧被按下去,筆尖彈出來,發出了清脆的響。“學習有啥用啊。”

“不去。”她頭也沒回,微微側了側臉,聲音都向四處散開了。

我又戳了戳,筆尖縮了回去。“誒,老了渾身都是病,什麼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風溼、糖尿……”

“比你年輕。”

……還說這事呢,誰不知道我崔望留過兩年級。

吃了閉門羹,我撇了撇嘴,又瞅了瞅她微微被汗浸溼的白色校服,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也不是特別不待見我,她剛來那會不缺人找。只是拒絕次數多了,新鮮感過去,沒人再願意來自討沒趣,除了我。

我總算知道她不出門的原因了。

向陽這孩子真挺倒黴的。剛拖過地,被老棠叫起來去黑板上答題,好巧不巧踩在沒幹的那塊地上,當着全班面,滑倒在地,摔一個大屁股墩兒。不知道這些好學生是怎麼憋住笑面不改色的,總之我憋不住,所以被她和老棠一起視線攻擊。

這還沒完,她不是那種偶爾摔跤了事的倒黴,幾乎可以給她封號爲倒黴王國第一倒黴公主了。就那種鬼片裏常見的靈異事件,左腳絆右腳、下樓梯踉蹌着滾下去,沒帶傘就下雨、沒帶書就點名,剛到馬路邊被濺一身泥。

這傢伙甚至還把自己的倒黴體質怪罪在我身上,每次笑得正開心的時候,她橫我一眼,“離我遠點,跟你坐一塊之後就沒好事。”

倒黴到我這個撐着臉圍觀的都看不過眼了。笑夠了之後,發現她是即使我帶兩把傘,都會全部被風颳走的、完全沒救的倒黴鬼。她頭上的數字和高考倒計時的衰減頻率能夠一致,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我有時候都疑心,害怕第二天那一排紅色的數字就變成了零。

事情突然開始變得不可控了。

直到七月一號,我才明白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天天很陰,她可能是住在雨雲下面的。我照例叫她去小賣部,她第一次答應了。接下來的事,一點也不美好,比天色還沉重。

但我一點也不後悔

等我把外套脫下來想給她的時候,她已經跑進雨裏了。答應是答應,可見她並不想和我說話。我小跑着衝進雨裏,外套跟着風飛了起來。地上的紅磚很滑,小心翼翼地挨個跳過。突然地面變亮了,我擡起頭,發現雲層撥開,太陽露了出來。

她已經跑過了教學樓的一半,我們的教室在四樓——四樓有個人影。

一盆向日葵就這麼砸了下來。

而她就在正下方,裹着陽光的雨滴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我身下了。瓷磚間隔着水泥地,我跪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膝蓋發麻,校服褲子大概已經磨破了。手護住她的頭,耳邊有花盆碎掉的聲音。混亂間目光垂在地上,圓形的、濺開的、跳起來的紅色,就在她身側。

我急忙起身,卻踉蹌着向後摔倒,我爬起來扶着她的胳膊,望進她眼中的惶恐裏。這種時候,心裏想的卻是——原來她還會有這樣的表情,我熟悉的神色。

向陽臉頰上也有血,“沒事吧?有沒有哪裏疼的?”我撩開她的姬發,把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看着她臉上的血越來越多,焦急塞滿了腦子,卻找不到傷口,她一言不發,只是坐着。

“啪——”我的手被她打落了,這時候我才察覺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她還是沒有開口,只是咬着下脣,盯着我的手,眼眶紅紅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我撇開目光,聽見她從縫隙裏漏出來幾個詞,卻聽不真切。

順着她目光看過去,我驟然多了一道橫跨整個手背的口子。血液依着虎口滑下,在地上一滴滴地綻放着,疼痛感一下子遍佈四肢百骸。

她低着頭,一直在重複着同一句話。

“對不起。”

“喂,”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沒搭理我,還搬着板凳往前挪了幾步,“喂,向陽。”自從花盆事件之後,我們倆關係稍稍緩和了些,但現在這種態度,一定是因爲我剛剛說中了什麼。

“就是王悠吧,那天站在四樓的人。”一開始我採用的是問句,現在更加肯定地陳述着這個事實。

“不是,”她微微側頭,眼睛卻飄向另一邊,“花盆是自己掉下來的,我運氣不好,跟別人沒關係。”

“她想害你!”桌子被我拍得“嘭——”的一聲響,察覺到幾縷投射而來的眼光後,我把自己砸回凳子上,壓低聲音。

“你的傘也是她拿的,對不對?我昨天上午明明看你是帶了的,下雨的時候怎麼沒的打?”

“……不是,被風吹走了。”

“那我要說我親眼看見了呢?”昨天午休,我是第一個回教室的。

她搖了搖頭。

“我真想不通你在包庇她什麼?拿拿東西惡作劇之類的程度就算了,這可是你自己的命!”手指嵌在掌心,骨節發白了,我真想給她一拳。

她又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是我多管閒事,隨便你。”關節舒展開來,掌心留下了四個月牙狀的凹痕。

雖然家裏隔得不近,但我們兩個不受歡迎的人還是約着一塊兒回家。可能她太瞭解我了,放學後去網吧野兩個小時,時間剛好和她的對上。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到底不安全,我打完了最後一把,就折回離學校最近的車站等她。

那天的夕陽特別好看,要不是被哥們兒放了鴿子,我也發現不了這夕陽好看。

雲層夾着暑氣上升,陽光漸而下沉,樹影斑駁下已經覺得有些冷了。我雙手插兜,包掛在半個肩上,仰頭望着亮藍色裏的月亮,溜達在人行道上。

時間還早,距她離校還有一個半小時,我索性直接回學校,沒有在車站停留。真是人間離奇,血紅色的夕陽從窗口射入教室,我站在門口,看見一道影子從低處起飛,落到了另一個影子上,發出了拍打皮肉的脆響。

向陽捱了一巴掌,但她就背對着門這麼垂着頭站着,那撮黑髮直指天花板,隨着她身體微微顫動着。

“你們在幹什麼?”

教室裏一窩子女生看見了我,都愣在了原地。我立即走上前,把向陽護在身後。身子剛稍稍往前傾,她卻擡手扯住了我的袖子。

“呿,沒意思。”王悠帶頭走出門,後面的跟班一個個效仿她們大姐,故意撞着我的肩膀過去,又互相推搡着出了門。

“走吧。”她猛地擡頭,不解地看了看我,看了看桌上堆起來的作業,又指了指自己。一臉疑惑。

“是的,我送你。”

然後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一言不發。看起來是很酷,但我冷汗直冒,感覺自己像是古時候宮裏犯了事的太監總管,不停拿手絹兒擦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幾次話頭都奔到舌尖了,想到那一巴掌,又咽下去了。

總覺得這時候安慰她,還不如閉嘴。

“……你爲什麼不戴眼鏡了。”

“啊?我戴啊。”

“現在你沒戴。”看她一臉無關緊要的樣子,我又補上一句“小學你每天都戴的。”

“就是上課的時候會戴。”她轉過身來,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

“看知識的時候得看清晰,但這個世界就算了吧。摘下了眼鏡,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變得能夠讓人接受的樣子。”

“傻站着幹嘛,當門神?”

“啊?”我看着她拿門禁卡刷開了樓下的大門,一時半會兒沒明白向陽的心思。

“去我家。”她抱着胳膊,斜倚在門上,挑了挑眉“怎麼?不願意?”

“沒有沒有。”我連忙擺了擺手,書包溜到了肘部,半掛着,更不倫不類了。

這,就是在酷暑過春天的感覺嗎?愛了愛了。我老臉通紅,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向陽是不是被那一巴掌打壞了。

女孩子的房間是什麼樣的呢?在電梯一方狹小的空間裏,就我和她兩個人,我盯着她翹起的黑髮,腦子無端地開始冒出了不軌的想法。粉粉嫩嫩,書很多,乾淨整潔……不不不,說不定她喜歡暗黑的風格,其實是個中二病?

不論怎麼樣,她一定有個最完美、平凡的家庭。母親每天都會準備好美味的飯菜,一打開門,在桌上冒着騰騰的熱氣。也許父親會晚歸,喝得爛醉了,歪倒在沙發上。但這是爲了生計,不論多晚,他都會回到這個家。

一切都會很溫馨,都和我擁有的不一樣。

我靠在牆邊,向陽把鑰匙插進鎖內,向右旋轉了一下,又向左轉了一圈。心底浮起異樣,突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棕色的門打開了,門內沒有燈,沒有熱騰騰的飯菜,沒有微笑着的母親,醉倒的父親。只有黑漆漆的寂靜。

“進來吧,家裏沒人。”她熟練地開了燈,我小心翼翼地踏進她的房門,才發現這個家乾淨得可怕,不是一塵不染,是什麼也沒有。寥寥幾件傢俱和四方牆壁,互相依靠、支撐着這個空間的蒼白。尤其是她的房間,一張牀,一張桌,一把椅,幾摞書,就完成了向陽的全部家當。

這個家,一點人氣都沒有。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下下把重量交付給觸手可及的一切。閃電比燈更亮,雷鳴就劈在耳邊。站在窗邊的向陽的影子,和窗櫺一起被光拉長了,突然她離我近在咫尺。

更爲違和的是,打開大門就能直視到的走廊盡頭,擺着一束向日葵。頂燈的光詭異地散射下來,把花瓣的影子打向四面八方。這種低垂着的恐怖注視感,竟是這個色調慘白的家中唯一的明黃色。

突然大門有了響動,鑰匙和鑰匙碰撞在一起,鑰匙和門碰撞,和鎖碰撞在一起。此刻我纔回過神來,自己佇立在向日葵的身側,和它一同望着玄關的大門,期待着什麼的到來。而向陽坐在沙發上,直視着我。

比門外人的動作更快,她站起身,拉過我的手,來到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一直冷漠着的面容,掛上了一抹笑意,嘴角被奇怪的力量提拉着,臉看起來像一個完美的面具。

“您回來了。”

門開了。

“我回來了,向陽。”

她的手鬆了。

那個人就站在門口,手裏抱着一束向日葵。正準備把被雨淋溼的外套脫下來,我認得這個動作。

他是崔良樹。

我父親。

我沒有媽媽,卻感到了被背叛。此刻我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又一次感到對他的失望。

我一直認爲沒有妻子的男人做這種事,是於情於理正常又合法的。但我好像打心眼裏覺得,我的父親就該是人世的例外。

“叔叔再見。”他看見我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再見。”

我幾乎是跑進了電梯,拼命按着關門鍵,它不停閃爍着,金屬門緩慢地合上了。還餘有一條縫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進來,指尖直指我眉心。好不容易合上的門,又緩緩打開了。露出了後面那個人。

電梯裏的燈好像更暗了。

“我送你。”他側身擠了進來,和我並排站着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直到我一隻腳邁出電梯,他突然說:“阿望……”

下面的內容讓人害怕,我捂着耳朵逃跑了。

我分明夾着書包跑遠了,大雨聲淹沒了耳朵,他那句“再見”卻不停地在我身體裏放大,產生了回聲。

回過神來我已到家了,這間房子並沒有比向陽那好到哪去。兩個不相待見的大老爺們,沒有整潔可言。作爲一個老師,家裏的書籍教案雜物,四處擺放。屋子已經滿到快要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卻充斥着空虛,讓我害怕張口一個輕聲的發問,都會得到寂寞的迴應。

我敢肯定他今夜不會回來,和從前的無數個連續的夜晚一樣。我從沒有問過他要去哪裏,我們是彼此的恥辱印。我曾想過他花天酒地,包養二奶。只是沒想過,他拋下我,去當另一個人的父親。

他每次回家了看見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才能面帶微笑,依舊親暱地喚我小名?這種異事同源的欺騙,不論是曾經還是現在,都叫我作嘔。

人一旦有了一次背叛,就會有無數次。

那個人的第一次背叛,在七年前。

那時候我才十一歲,向陽不過九歲而已。在同一所小學就學,我那時就覺得她圓白的臉蛋瞧上去與衆不同,尤其是後腦勺上一撮翹起的黑髮,相當有趣,總跑串班看她。那一年,那一週突然的三件事,匆忙着衝進我們的生活裏,改變了所有人原本的軌跡。

像有人拿着鞭子抽一樣,噩耗接踵而來。

好像一切的開始,是她的轉學。

對我而言是這樣的,這是最重要的。但對他人來說,這件事相當無關緊要。他們的目光被另一件事緊緊鉗住,無暇議論一個小學女孩子的突然轉學。

七年前,家長會當天,一人墜樓,當場死亡。

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老師還是家長,男人還是女人。孩子們的世界都裝了窗戶和紗簾,那時候我十歲,那個人鎖上窗,拉上簾,用手蓋住我的眼睛,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他讓我背對外面的世界,難得有耐心陪我做起了遊戲。

於是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真相不停地被人包裝了又撕毀,等我扒開他的手,睜開眼,看見的只剩下迷霧。有人說它穿着紅色的高跟鞋,說它留着長髮,有人反駁道它留着鬍子,說它是個男人。有人說它腿摔斷了,有人說五臟具廢,面容殘毀。

最後竟變成有小學特色的校園傳說:不要在三月三十日凌晨三點整上研學樓的天台,也不要在樓底逗留。它會不停地重複跳樓的姿勢,穿着紅色高跟鞋,跳下的時候黑髮飄起,然後摔碎在你腳邊。那雙眼睛會永遠跟隨你,永遠。

當初王悠講這段話的時候,特地把雙手吊起試圖幽幽放下,來創造恐怖氛圍。她還沒吊起,我就給她打下來了。

“向陽呢?又是病假?”我好像是這麼問的,那時候已經是第五次串班沒見着人了。

“還是沒來。”她什麼反應我早就不記得了,印象中好像有些不快。

“她轉學啦,昨天下午她媽媽來過了。”有人插話了。

我還沒從她的不告而別中緩過勁來,沒過兩天就發生了那件事。讓我和崔良樹這輩子,都再也擡不起頭。那件事後,我再也沒叫過他爸。

而現在,倫理上他根本沒錯,可又一次在心靈上重蹈覆撤。我們父子之間的情誼,也許只剩下了那間容納睡眠的空虛之所了。

崔良樹卻回來了。

他帶着雨回來,頭髮貼在前額,褲腳被風飛上了棕色雨點。把門打開,讓雨聲灌進來,把門關上,又把雨關在門外。

他把鑰匙掛在門口的牆上,我才發現。難怪眼熟,我們家和向陽家用的是一把鑰匙。

我們照舊一言不發,不同以往的是,空氣中的每一個粒子都裹挾着句子,從一個吐息的時間,傳遞到另一個人的吐息裏去,卻沒能被解讀。周遭的空氣膨脹起來,擠壓着我本就爲數不多的生存空間。

是他率先起身的,可我沒感受到勝利。他慢騰騰踱進裏屋,我才發覺他的背已經變駝變窄了,木地板被他走起來像凹凸不平的鄉間土路,他的腿交錯着一上一下,肩也跟着高高低低。

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個藍色封皮筆記本。書脊處的藍色已經剝落了不少,露出內裏來。我隱約嗅到一股祕密的味道,雖然他已經把它遞到我面前,但直覺說我並不想看。

“阿望,你相信爸爸嗎?”

我沒有回答。

“我不奢望你會原諒我,可還是想你能看一看。”他頓了一下,伸出來的手也跟着遲疑了。“當然,如果不願意的話,我不強求。”

隨即他把它擱在我面前,打開門,又走進雨裏,頭也沒回。

然後他就再也沒回了。

我想把它丟進垃圾桶,卻在用力投擲的那一瞬間,猶豫了。我把它扔進了衣櫃深處,以爲自己再也不會看,沒過一週,我就又拉開了這個封存祕密的拉環。

起初四十頁是關於我的成長記錄,而後的全部都是那個人的獨白。本子用了很多年,紙質變軟,乖巧地躺在打開的那一頁,並不打算依靠自己的力量合上。

舊的憤怒還沒過去,新的憤怒又來淹沒我。可看到後面,很多單一的情緒都消散了,我對他的看待變得複雜。而我背上的重壓,又沉了幾分。

幾頁紙的內容遠比我想的要出人意料,我突然意識到,在我定義他爲禽獸的時候,忘記他本來是血肉之軀這件事。原來他面對我努力微笑的時候,心底也不是毫無波瀾的。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的眼神、話語,劍拔弩張,他沒有一次反駁過。他內心裏的自我苛責從不比我施加給他的少,但我給他的,和他給自己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

我誤會了。

我一直仇恨着嫌惡他,恨不得神加速剝奪他頭頂的數字,剩下的時日。就因爲我從沒有放下過的那件事,他卻隻字未提。

一切的變數原來不是向陽的轉學,和所有人的關注一樣,是源於那個人的墜樓。

我很震驚,家長會那天死的那個人竟然是向陽的親生父親。

而崔良樹就是罪魁禍首。

“對阿望來說,我一定是不可原諒的父親。無論那件事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他在學校裏受到的傷害,都是因爲我。而更大的祕密,我還沒有……”

日記在這裏中斷,剩下頁面叫人撕去了,應該是很久之前就撕去的。痕跡已經很舊了,和紙頁一起泛黃。

自那天后,我一想到去學校要見向陽,就覺得渾身打顫。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話,想着索性當縮頭烏龜不要去好了。可一想到她對着王悠那一巴掌,低着頭懦弱的樣子,我就放不下心。

我沒有全然相信那個人的日記,如他所說,我不會原諒他。看完了只是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覺得他也沒有那麼面目可憎,我們一樣可憐。但他出現在向陽家裏,這個我親眼所見的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在老棠給崔良樹打了N個電話無果後,我回到了學校。

向陽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心境導致的違和,她好像變了。她笑着跟我打招呼,主動邀請我去小賣部,尤其是她沒有扎半扎馬尾了,那撮翹起的呆毛也不見了。最後竟然放學扯着我要我帶她去網吧。

因爲那個人做的一切,我再也無法拒絕她。

“這麼好的事,怎麼不帶上我?之前不夠義氣啊你。”說着她還擡手錘了一下我的胸口。

“……不寫作業了?”我捂着奶子望着她。

“學習有啥用啊?”這,她問我我問誰。

“考來考去不還是年級第一。”得,我忘了這碼子事兒了。

現在年級第一坐在我右手邊打喫雞,要被老棠發現了我指定沒命。我沒想到她打狙打得這麼準,一槍一個頭,一點兒不像是第一次玩的菜雞。我還以爲她會連鼠標鍵盤雙操都不適應,被畫面繞得暈頭轉向。

這傢伙竟然用我釣魚,剛爲團競事業光榮獻身,我肚子就叫了。偷瞄了一眼她,她伏在草叢裏偷人屁股,正是聚精會神的時候,沒聽着我腸胃尷尬的訴求。我端着兩碗泡麪回來的時候,遠遠走過來,才察覺真正的違和感源自哪裏。

是數字。

向陽頭上的數字跳得太快了。僅僅五天沒見,她的壽命卻不止減少了5,而是成倍地驟減,一開始是十倍,後來是百倍。到了現在,幾乎每一秒她的數字都在減少一個1,像是秒鐘倒計時一樣精確。

有重大變故在折壽的人,都是這樣被死亡拉近的。

這個高頻倒計時會持續到她該有的剩餘天數,再回歸正常的衰減頻率。但我不知道命運會對她仁慈多少,她本是可以活到九十三歲的,現在已經只剩下五十年陽壽了。再這樣衰減下去,她還能剩多少日子,五十年?五年?五個月,還是五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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