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聽夜

凌晨四點的夜,故鄉靜靜地熟睡着,屋外夜風很輕,冰涼如水,像是一張飄往天空的輕紗,從我臉龐拂過。我緩步走出大門,夜色將我溫柔籠罩。

耳畔傳來蟲鳴聲,這種熟悉的感覺劃過指尖,沉入心底,攪動着腦海深處的記憶。所有兒時的往事歷歷在目,一張凳子、一把蒲扇,外公外婆坐在壩子裏聊着天,不時拍打着蒲扇驅趕討厭的蚊蟲。而我,仰望着星空,天真地數着星星,做着所有孩子都會做的夢。我彷彿是一顆夜海里漂浮着的塵埃,在夜色的柔波中隨風追逐着深情歲月。

舉目四望,遠處山影重疊,一些樹木的影子被黑夜吞噬,我癡癡地注視着,似乎要看穿四季,找到一些心裏安慰。天際,撒下一些微弱天光,沿着山的輪廓邊緣奔跑着。我想化身爲一隻夜精靈追上去,謙卑有禮地問它:“今晚的夜爲什麼這麼黑呢?”

天光向四處蔓延,一點點地重新奪回陣地。我在心裏默唸着:黑夜,請給我一些這樣的光吧!這些年,我是漂泊的浪子,如風中的蒲公英,爲自由和遠方捨棄了所有。唯有天光可以洗淨我的心靈,還我最初的純真。

從高中時起,我喜歡黑夜勝過白晝,萬籟俱靜的夜,無人打擾,一個人,一盞燈,一張桌子,一支筆,任由思緒蔓延,或傷感,或快樂,逍遙自在。每當筆嘩嘩經過筆記本的紙頁時,是我心扉敞開之時,無數的往事和一些對未來的期待落進文字裏。多年以後無意間回憶起時,依然心頭爲之顫動——那是歲月的塵埃落了下來,成爲我人生新的一層記憶外牆。

黑夜還在繼續,藏在周圍草叢中的小昆蟲不知疲倦地鳴叫着,它們彼此配合着,聲音在混合的同時,又獨自表述着着自己的心懷。從以往看過的紀錄片來判斷,昆蟲的鳴叫多半是爲了吸引異性,並與之成雙入對。眼前的這片夜,是風流浪漫的夜,只是不知道昆蟲之間是否真的存在情感?還是僅僅停留在繁衍後代上?我想應該是後者。

在黑夜裏,我無法發出動聽的聲音,我只能沉默,沉默地看着,沉默地聽着。我是想成爲黑夜的一部分的,完美的融合在夜色裏。偶爾,我覺得我在大門外的這一站,應該會持續成百上千年。我的記憶飽經滄桑,歷經朝代的更替和四海昇平。我看見戰場上屍橫遍野,飢餓的野狗撕咬着士兵的屍體;我看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哭瞎了雙眼,我看見無依無靠的老人跪在街邊行乞。而後我又看見國家的統一,人民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我看見幾位飯後的大媽悠閒的在廣場上跳着舞,我看見幾個稚嫩的孩子自由自在地玩着滑板。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都會消失殆盡,沒有快樂,沒有憂愁,僅僅是另一代人和新的事物佔據了這裏。

此時,公雞的打鳴聲打破了黑夜的安靜,給我一種違和感。當我靜下心,用心去聆聽黑夜時,我是不喜歡任何聲音打擾的。公雞的打鳴聲無意闖入,讓黑夜和我的安靜不復存在。儘管夜色依舊,蟲鳴聲依舊,可是我的心緒繁亂,再也無法將自己融入黑夜了。

遠處的人家不知何時亮起了燈火,像一顆星星,點亮了我的黑夜。這時,我才驚覺,今晚的黑夜是那麼黑,天空沒有滿天星辰,顯得有些寂寥。我的眼裏不斷有夜色湧入,黑夜似乎是要佔據我的眼睛和身體。我閉上眼,黑夜消失了,它在我的耳畔靜靜走過。

我回到屋裏,外公側臥在牀上,我俯身去看他,他臉上的血色越來越少,像是屋外越來越蒼白的天空。看到外公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後背時,我才放下心來。我輕輕給他蓋好毛毯,獨自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等待着天明。

此時,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夜的靜和我的靜化爲虛無。我又起身走出大門,走進黑夜。黑夜再次將我包圍,狗吠聲、公雞打鳴聲、蟲鳴聲和我的心跳聲,彼此交融在一起。夜,從來沒有如此動聽過。

2028年8月17日於內江,竹鴻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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