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 第九章

治癒的概率微乎其微,擺在面前的還有一個巨大的難題:高昂的醫藥費。

我主張放棄治療,肺部已經衰竭,生命垂危,與其讓病人飽受痛苦的折磨,倒不如早點解脫。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在愛和責任的雙重使命下,哪怕擁有最後一絲生存希望,也要堅持到底,不爲自己,只爲肩負的愛和責任。

母親的意志篤定,堅信父親不會拋棄我們孤兒寡女的,獨自前往另一個世界。從病房門出來,她的臉上看不到悲傷,看不到失落,只是無盡的愁緒。

“錢,不能因缺錢而斷了治療。一定會好起來的。”母親一隻手撐着牆壁,一隻手托住額頭。

那對母女站在病房門口,見我表情失落,也跟着悵然起來。毋庸置疑,她們同樣在守候病房內的親人。

女孩面容清秀,一顰一蹙的眉毛下,淚水溼潤了眼眸。

“你也有親人在裏面?”我問她。

她的性格文靜嫺雅,有一種溫柔含蓄的風範。她沒有回到我的話,轉身走到窗口,坐在長椅上。

太陽的光芒照射進樓層內,驅散了空氣中的氤氳。

女孩的母親神情恍惚,她頭髮凌亂,缺少睡眠,縱使給她提供一個舒適的牀鋪,她未必能夠平穩地入睡。她盯着門縫往裏面觀察,明明什麼都看不到,這種重複的探望無外乎安慰自己壓抑的苦等。等待,是漫長的煎熬。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的分別,而是你在病房內,我在病房外。

門開了!

“哦,你去買四隻人血白蛋白。”女醫生對她說。

“我老公今天有所好轉嗎?”

“病情一直不穩定。有進一步惡化的跡象。我們在他喉嚨處開個口子,插管呼吸。”女醫生搖搖頭,又對我母親說,“劉平家屬,你也去買四支人血白蛋白。”

“這是什麼玩意藥?還讓病人家屬去外面買,醫院難道就沒有嗎?”

女孩的母親說:“讓去買就去買,咱普通老百姓,有些事就莫問爲什麼,主要是能把生命搶救回來,是我所在乎的。”

我們去外面買藥,母親和女孩的母親走在前面敘話,我和女孩跟在後面。

“你老公是怎麼惹上這怪病的?”

“他在工地上幹活,沒有雞呀,鴨呀之類的家禽。若是說這種肺炎是由空氣傳播的,工地上那麼多人,怎麼就我老公感染了呢?”

“那他平時喜歡喫什麼?”病從口入,我插嘴道。

“一日三餐,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工地收工後,他們幾個工友經常聚在一起喝酒,在熟食店買些雞架,雞雜,鴨脖等當下酒菜。按道理,其他人都沒有感染,偏偏就他中招了呢?”她沉默一會兒,低頭思考,走着,走着,她扭過頭仰起臉對我說:“我老公有慢性支氣管炎,十多年的老毛病,一直無法根治。莫非是他對病毒的抵抗力差!”

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流露出困惑和無奈。

“你們是哪裏人?”母親問。

“我們是本地人。”

“那花不了多少錢,你們報銷多些。”母親支開胳膊,“紅燈,停下。”

“醫院裏的花費是可以直接走報銷,然而,像人血白蛋白這樣的藥物,必須從外面大藥房購買,不能用醫保卡,只能用現金。四支五千多,有時候一天需要八支,僅是買這藥,我已經花掉五萬多,問題是我老公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們一家三口,指望我老公掙錢過日子。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母女怎麼活啊。”說完,她嗚嗚咽咽地垂淚。

女孩走上前,拿出手帕拭去她母親眼角的淚水。她始終是那麼文靜,那麼清新脫俗。

人類社會的運行,是靠金錢的流通,金錢的作用是無窮大。金錢是善良的,它能爲普通人的家庭帶來幸福,讓生活過得更加美好;它能讓資本家的事業之“船”獲得燃料,駛向商業成功的彼岸,攫取豐厚的利益;它能給貧困山區帶來希望,建設一所希望小學,或者資助一名輟學兒童。金錢也是罪惡的,它讓富家子染上惡習,賭博、吸毒、玩女人;它讓妙齡的大學生走向墮落,爲了虛榮心,出賣身體,出賣靈魂;它最可恨的是,讓窮人因爲缺少它,去偷,去搶,去綁架,步入犯罪的深淵。在疾病面前,我感受到金錢的難能可貴。

“你女兒文文靜靜的,不像我女兒,整天跟瘋丫頭似的。你女兒好像不愛說話,性格有些內向。”

“你有所不知,她是個聾啞女。當年我和我老公結婚,他家特別的窮,我是圖他人老實本分嫁給了他,結婚第二年,有了我們的女兒。女兒咿咿學語的時候,突然患上了怪病,反反覆覆的發燒不退。爲了給女兒治病,鄰居家幾分幾毛的錢都借去看病。醫院沒少找,病卻治不好。後來實在籌不到錢,就把女兒帶回家,用大麥煮藕葉水的偏方喂她喝,慢慢地好了。病好之後,成了現在的樣子。女兒長大了,生活好些了,孩子的父親又病倒了。”

張雨軒說他倆已經到了溧陽人民醫院,我這纔想到,忘記告訴他們轉院到了常州市人民醫院。

妹妹十分擔心,“哥,咱爸是不是病得很嚴重?你有什麼瞞着我?”

“是有些棘手,不過,我相信咱爸能挺過來的。”我不知道怎麼說,心裏往好的方面去想,安慰了妹妹,同時安慰了自己。

“還不抓緊開車,磨磨蹭蹭的,手裏的煙給我丟了!欠抽是不是,三天不打你,皮癢癢了是不是?”我聽見妹妹的怒吼。

病房門口亂哄哄的,又來了一家人。幾個身份高貴的中年人嘰裏咕嚕的說得好像是上海話,他們先是激烈的爭吵,接着是坐下來促膝長談,最後匆匆走了五個,留下一個西裝革履,談吐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摘下眼鏡,坐在長椅上,頭靠着牆,喝着手上的綠茶飲料。

母親問:“你家的什麼病?”

男子回答:“我老孃!來常州這邊串親戚,稀裏糊塗地感染上禽流感。”

“老孃多大年紀?”

“七十多歲,離八十差一歲。”

“你們有錢人,不用害怕缺錢治療。怎麼不去上海的大醫院看,大城市的醫療條件比小城市的先進。”

“患了這病,再有錢也沒有辦法,去哪裏都治不好。我們當子女的不想老孃受罪,託人找專家醫生評估下,重症的話,就直接放棄治療。”

中年男子打了一通電話後,他有些疲倦了,將皮包當作枕頭,放在長椅上,他躺在長椅上沒多久,鼾聲響起來,他安然入睡,絲毫不受外界的噪音影響。

我和母親商議借錢的事宜,親戚之間,沒有一個富裕的家庭。

奶奶是改嫁過來的,那邊有一個兒子,嫁過來後又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父親和二伯,因爲贍養老人的問題,相處得並不好,母親和二孃,也是妯娌之間不和,矛盾重重。另外一個與父親同母異父的大伯,離得比較遠,逢年過節的串個親戚,平時很少走動。姑父是一名醫生,在鎮上開設一家診所。他想要一個兒子,姑姑的肚子不隨他願,接連生下五個女兒。前年,終於生下一個兒子。超生的罰款和養育孩子的開銷,已經讓他不堪重負。

骨肉至親,血濃於水。他們收到消息,說是立刻趕往醫院。

母親兄弟姊妹六個,一個比一個窮。三個舅舅沒有出過遠門,常年在家依靠幾畝地爲生,全憑國家對貧困戶的政策,這些年的生活條件才逐漸好轉。二姨家因爲超生的問題,舉家遷到了新疆。小姨家也不是太好,姨夫慢性肝炎,幹不了重活,藥不能停。幾個表哥也是打工的,沒有出息的北漂一族,大表哥年輕的時候,在深圳承包工地,當包工頭,錢沒賺到,欠下幾十萬的債務,連春節都不敢回家。

舅家的親戚是沒指望的,母親向他的哥哥們訴苦,對方除了說一些寬心的話,卻拿不出任何實際行動來。

錢,是一個難以解決的迫在眉睫的大事。

妹妹來了,我下樓去接她。她臉色不好,氣沖沖地走在前面,張雨軒拎着一包水果,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不要太難過,一切都是宿命。命中註定的事情,我們無法改變。”

妹妹沒有理我。電梯門剛打開,她看到母親,撲倒在母親懷裏,哇哇大哭。

“別哭了,遇事要冷靜,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母親拍拍妹妹的肩膀。

張雨軒斜眼看了一眼病房的門,說:“都還沒喫飯吧?要不我們先到外面喫個飯?”

“你們出去喫,然後給我打包回來,我在這守着,萬一醫生叫不到人。”母親握着妹妹的手,“好了,不哭了,多大的事。”

妹妹也不願出去喫飯。張雨軒一個人出去了。

過了很久,張雨軒纔回來,這時候,妹妹已經不哭了。他拎了兩包飯菜。

“怎麼去了這麼久?”

“煲了兩個湯。雞湯和排骨湯。”

“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有心情喝湯?你是不是傻啊?”

“我……”張雨軒語塞。

我說:“他不傻,他是爲你好。”

母親邀那對母女喫點,女孩的母親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那讓你女兒喫點?”

“真不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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