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椅子(故事新編)

故事發生在大清同光年間,是的,“同光”。卻說潮州府乃南粵次府,僅次於省城廣府,規格一樣,知府均爲正四品也(一般府級只是從四品或正五品建制)。清襲明制,潮州府一府管九縣而方言各異,民諺所謂“潮州一府管九縣,縣縣有語”是也。一時,人文鼎盛,風流遐邇。如一部明嘉靖戲曲刻本《荔鏡記》已風華絕代,與潮州八景同豔天下矣。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潮州九縣,有一澄海,乃明戚繼光剿匪後朝廷取意“澄清海濱”命名而來以降。澄海有一鎮,鎮有一集市,頗有煙火氣。二三更時,猶有飲食,成行成市,不輸於宋之勾欄瓦舍。夜市有一炙店,主營者乃雲南大理人氏,自滇入澄,落地經營。炙者,燒烤也。成語“膾炙人口”本意即指生食及燒烤爲人類茹毛飲血時代及火種發現後之經典兩烹調法也,雖衆口難調,然也擁躉者衆,口腹之慾,飲食男女,素喜之。歷朝歷代皆如是。

然,潮州府民衆素排外。大理炙店,也遭此累。生意淡冷,炭火空紅。雲南店主小哥頗爲煩惱。想伊雲南炙派,以烤菌子鮮蔬見長,味亦多辣,倒也香噴。奈何水土不服,徒喚無奈爾。

某日。小哥日間得閒,知鎮東頭有一測字店,人稱神測子,遂上門求卦以得解生意不旺迷津。入門坐定,神測子擺上一紙一筆:客官,信手賜一字即可,愈快愈準。小哥卻不識字,猛擡頭,見先生座後上方高懸十三條屏,皆是戲曲扮相模樣,畫題是五個大字,遂指之:那五字的最後一字吧。

原來,神測子嗜京劇,十三條屏爲名聞京城之同光十三豔名角也。那題目五字正是“同光十三豔”,末字即“豔”。神測子微微一笑很傾城,金口已開:此字左右結構而不連,主離亂之兆,事不吉不諧也!客官不日定離此鎮或有亂事纏身。小哥一驚,急忙摸出銅錢一串置於先生案頭:請先生化解之。

神測子收錢再開口:豔,豐色也;食色性也,既然已“豐”,多樣,客官應操飲食業無疑。若想收入“豐”,則離不開“色”加持,所謂色香味俱全方能“豔”名遠播而食客如雲是也。

小哥心裏暗暗佩服,急忙又摸出銅錢一串:先生真高人!實不相瞞,小可飲食生意慘淡,如何迴天,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神測子收了那錢,心想我就愛這人生一串,真香。於是又道:必須靠“色”!而且,色字下面是巴字,巴字乃葩字一部分,即越奇葩的用色越生意興隆;巴字又是靶字的一半,若用色能成爲靶子更佳!豐字由三字跟一“直”順筆而成,用色必須有“三”則“順直”,何愁不“豐”矣。

小哥牢牢記下,但仍一知半解如墜雲裏霧裏。細問,神測子卻詭祕一笑: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回去,慢慢悟,求財心勿急,富貴險中求。小哥只好起身告辭。臨出門,背後又傳來先生一句:注意,色字頭上一把刀,雙刃劍也,客官好好用之。祝大吉利市!

又一夜,炙店收攤,小哥卻毫無睡意,愁對內人愁眼。這小哥內人也是滇人,生得膚白貌美,雖非長腿,亦具姿色,豐胸翹臀,自成風韻。其時,內人嘆息:照此下去,生意難繼。罷罷罷,咱不如回滇算了。起身去整理箱櫃,不料卻跌落一物,小哥定睛看時,倒有趣,壓箱底物事也。何謂“壓箱底物”?原來,古俗女兒出嫁時,孃家必備性啓蒙圖書即春宮畫若干放於嫁妝箱底以供小夫妻敦倫摸索魚水之歡之道也。

小哥眼前一亮,頓悟先生之言。遂眉開眼笑:娘子不必多慮,爲夫自有主張。來來來,且擺一小席,娘子陪我喝幾盅,我細細爲你道來。少頃,席成。內人斟滿兩盅,就見小哥開懷舉盅:來來來,你一盅、我一盅;你娘子、我小生。酒過三巡,內人俏臉已飛紅雲,小哥遂一一把剛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主意借酒道明。那婦人羞紅了臉欲待拒絕,轉念又想到錢銀好惜,加之天生麗質難自棄,乃暗暗允了小哥。

澄海某鎮夜市之大理風味炙店驀然一夜之間食客雲集,人聲喧譁,觥籌交錯,好不熱鬧。一傳十十傳百,於是夜夜笙歌,客如江鯽,蔚爲大觀。小哥夜夜收銀、夕夕點錢,好不愜意;那婦人輾轉各桌,宵宵新裝,雲鬟霧鬢,美目流盼,熱情招呼,手腳麻利,呈菜遞肉,端盤換盞,不亦說乎。但見她一夜着裝荷葉綠,又一夜穿上秋葉黃,再一夜來襲烏啼皁,花枝招展,穿花拂柳,如當壚之文君,若唐市之胡姬,怎一個風流了得!一時,潮州府其他各處也風聞客來,男饕畢集,或借點菜而挑逗“不要讓我等太久哦”,或借催菜而曖昧“我的菜,你倒是上啊!”嬉笑謔語陣陣,夾雜醉後輕浮薄倖之聲不絕如縷,不覺,如是,夜夜到天明。

此事,驚動了澄海縣知縣衙門之縣丞。縣丞也是個老饕,遂聞香下馬、尋味夜嘗。盤中炙物倒也道地,但爲何如此風靡?縣丞正疑惑間,忽見多桌醺醺之徒,暗暗打開手中一冊,翻看之餘,又緊盯店主娘子之身影或上菜近桌時之臉蛋,紛紛淫笑,不一而足。縣丞遂走到一桌看似已醉者桌前,陪笑敬酒,方明就裏。原來啊,食客多數翻看之冊頁乃至新刊刻之春宮圖,姿勢香豔,風月無邊,且畫中人,正是炙店老闆娘之真顏也!活色生香,栩栩於前,全套圖但分三大主題,每套十二圖,共計三十六式,均於紅椅子上爲場景設色精描而成,故俗稱“紅椅子圖”,三大主題爲“觀音坐蓮”“炭翁推車”“嫦娥奔月”,而一冊風行、澄縣紙貴,多數購得者探聽知是此處店家娘子風姿,遂齊來嚐鮮美食兼觀“真人秀”美色矣。

人心多意淫,風化實有傷。縣丞出資也購得全套卅六圖趕回衙門,送至知縣書案。縣令一翻拍案而起:什麼混賬東西!潮州府自古被稱海濱鄒魯,文風盎然,哪容此等物事流行於市井而大損風化耳!查!

縣丞得令,即急急如律令展開查勘,又一一訪得人證物證齊全。知縣遂拋下紅頭法籤,只讓衙役將一衆人等俱速速鎖拿歸案。

於是,當衆升堂,衙門外人山人海,齊聚來看熱鬧。縣丞朗聲和盤托出一切此案始末。原來,那晚小哥見“壓箱底物”後忽發奇想,酒後求得娘子暗許,即讓熟手畫工上門,趁夜色籠罩後關店閉戶,挑燈夜戰,夫妻於一只紅椅子上大行周公之禮,千嬌百媚,顛鸞倒鳳,讓畫工現場畫成繡像,仿春宮圖製法成冊頁若干,因思神測子交代過的跟“三”有關才能一“直順”意,遂分成三大主題一一命名,分三十六圖,再重金讓縣城西頭某無良刊刻社趕製印刷一批“紅椅子圖”,又另賂好事者暗中分發並傳出“此圖女主爲某炙店主婦”風聲於市,乃造就了這一奇葩紅塵“新拍案驚奇”事端來了。

民衆聽案驚奇,羣情激憤。知縣驚堂木一拍,震天價響,嚴刑!幸得縣丞忙稟:此事雖大傷吾澄吾潮風化,然其本意爲求財心切而無惡意,且閨房之樂實爲合法夫婦,不宜大動干戈而宜薄懲,並趕出鄉里遣歸原籍即可。知縣遂令封店,夫婦各打一十大板,只留給遞解回鄉盤纏其餘皆以不當收入由沒收不義之財充公。不法之畫工、無良之刻社、無恥之傳者具按律懲戒。

一時,傳爲滿城笑談並蔚遍天下。後,京城有歌榭賣藝者傳唱《訴衷情·紅椅子歌》古牌今事二小令,押平水韻下平八庚,唱的就是雲南大理小哥夫妻於澄海縣此風流韻事也。作詞者誰?幾無可考,但唱久風靡,遂也錄下:

《紅椅子》歌其一(“訴衷情”本體):

添香紅椅載多情。

雲鬢亂初貞。

挑燈正夜半,

搖麗影、放嬌聲。


張玉臂,破新橙。

燕歡鶯。

炙煙飄熄,欲焰高擎。

薄倖身輕。


《紅椅子歌》其二(“訴衷情”變體)

春宮媚態滿鄉城。

乍泄衆皆驚。

婦隨苟合夫唱,

閨樂動人睛。


紅椅立、玉顏橫,

豔晶晶。

亂蜂狂蝶,店客盈門,

謔酒天明。


【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