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永遠的別離

                             

九月伊始,籠罩在一個家庭長達五年之久的痛苦陰霾終於散去,在心底默默地祈禱一家三口的團聚是幸福的。

回到過年前夕,彭姓七十八歲的老人在寒冷的半夜中風了,被老伴兒發現時已經是凌晨五點,着急的她給小女兒打電話,小女兒六點左右到達。

一家人合力用棉被裹着穿睡衣的他上了車,住進最近的縣醫院,恰巧安排在了四十四號病牀,讓小女兒有些忌諱,害怕着檢查結果不盡人意。

上午她陪着老父親待在正維修無電供應的病房等結果,還差點因爲寒冷着涼感冒了。結果出來了,很糟糕,可還是抱着僥倖心理,想着小醫院檢查和治療都差,還是轉到市人民第一醫院,接受更好的治療。

可不巧病牀號爲十四,讓小女兒更擔心了,總覺得它預示着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在市裏開店子的大女兒收到老父親轉來市裏醫院的消息後,立刻起身趕來看父親,等待着最後的結果。可醫院給他們的建議情況不樂觀,不可能治好,你們看着辦吧。

在住院第二天下午,眼見老人病情加重,又加之老人自己要求回家,子女只好照辦。雖然他們想極力挽救父親,可在殘酷事實面前,他們也無能爲力,畢竟全身器官衰竭是不可逆的。

回到家,家裏人開始輪流守夜,不讓老人孤獨離世。家裏的老母親坐不住了,還是想讓遠在湖北的大兒子一家回來吧,盡一份爲人子的孝心。於是小女兒打電話給了侄子,叮囑他要委婉和自己父親說起此事兒,千萬不能讓他情緒激動。


                           

一天之後,他們一家人從湖北迴來,接着新冠疫情開始爆發,我們這一大家子都感激祖父的恩情,住在菜市場旁的他們一家被感染的機率太大了,要真被隔離在武漢,還不知道讓人多擔心了。

作爲被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內心十分的痛楚,捨不得爺爺的離世,可眼見着病情惡化,我也無法,只能每天多看他一會兒,最不安的是奶奶,她時常坐在他身側,叫他的名字,可意識不清的爺爺根本無法答覆老伴的呼喚,只能睜着眼,看着天花板,手緊握奶奶的手。

記得那一晚,我睡在隔壁,一夜聽着爺爺長長的呼吸聲,在夜晚寫下與爺爺相處的點滴回憶,等到凌晨四點多時,爺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一家子都被喚醒,我和堂哥跪在爺爺牀旁,小伯也下了樓,奶奶勸他上樓吧,人總要一個病什麼的送走。

可他內心不希望老父親去世,堅持和伯母一起念“阿彌陀佛”,希望佛祖保佑老父親。奇蹟發生了,躺在牀上長達十天後的爺爺能正常喫飯通便了,意識也慢慢恢復了。

因爲疫情影響,小伯與伯母留在了這兒,堂哥(此後換爲常用稱呼:老哥)一家去了岳父岳母家,其他長輩各自回家準備過年事宜,過年之後,小伯特地花了一千多塊買了一張醫院用的移動病牀給爺爺,幾天後姑姑一家特地從物流點運回快遞,腦子特別靈活的小伯,沒看說明書,指揮着大夥兒安裝。

待在老家的小伯,最喜歡乾的就是這三件事兒:第一件事是拼魔方,他可以玩幾遍就拼好一面,不能玩太久,費腦子,容易累。

第二件事是唱歌,他的聲音很好聽,他自己都感嘆,只有半個肺是好的他平時呼吸都不順暢,偏偏唱歌就舒服。

第三件事是下象棋,小伯水平沒有老爸高,而我也是一個才學會的菜鳥,老爸讓我和小伯組隊,他讓一車一炮,我們才勉強和老爸打平局,這樣的遊戲常常持續半個午後,後來小伯上癮了,和伯母晚上也下象棋。

爲什麼我老爸不能花更多時間陪小伯呢?因爲老爸他要擔負起照顧病重在牀的爺爺,只是他本人身體一直以來就不夠好,患痛風也十年多了,不能幹重活兒。

一旦運動過度,就會誘發痛風,屆時他的手或者腳就會腫大不堪,需要喫鎮痛劑緩解。即使他痛風發作七八天左右不疼了,他的腳趾也會比未患病時大了許多。


                           

自從爺爺中風後,我父親的一日時間要半日劃給爺爺用,因爲他是最嚴重的那種中風,無法起牀無法坐輪椅,總而言之就是生活無法自理。需要老爸給他打理一切,幫他餵飯喝水、換尿片、換衣服、換牀鋪、擦身體等。

面對爺爺微胖的身體,老爸應付是喫力的,有一次閃到了腰,腰部貼滿了膏藥後繼續幹活。老爸本是一個溫和的人,面對爺爺還是會發火,因爲爺爺右半邊手腳可以動,他就喜歡扔枕頭扯尿布,晚上不喫飯半夜喊飯喫,不安分的爺爺讓老爸的護理之路更加艱辛。

小伯看到如此,總覺愧疚,自己幫不上什麼忙。那日他狀態不錯,看見奶奶劈柴火,他也湊了上去,奶奶心疼他,讓他好好休息,可他偏不,奶奶只好隨他去。

坐在椅子上的奶奶臉上難得露出微笑,她的願望那麼簡單,她只希望大兒子保持這樣的狀態就好了。我湊巧偷偷拍了一張奶奶和小伯同時看向右邊的照片,用來紀念難得美好一日。

小伯生病後仍舊保持着積極樂觀,信奉佛教後他對生死看淡了,面對病痛他常說這是因爲我這輩子孽障太深,需要通過這一世受苦,下一輩子纔會幸福。

對於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這種說法是不太可信的,但這卻是難得的精神寄託,只是小伯信的有些過頭,和我交談時希望我信,我反駁然後半開玩笑說我信奉道教,現在想來我不該這樣做的,我可以保持沉默多聽聽的,不該讓他不高興,雖然我知道事後他不怪我,可自己也是知曉自己過分了些。

正好伯母去了孃家,姑姑姑父和女大伯大姑爺一家來了,我靜靜的聽他們聊天,才知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姑姑說她現在就怕伯母有什麼不滿意,事事都遷就她,她確實是日子過得苦,照顧了與肺癌抗爭長達五年的小伯,一邊擔着小伯身體突然不好,一邊害怕着疼愛自己的他離世後的孤獨日子。

長期在這樣壓抑緊張不敢在丈夫面前發泄情緒的她,實在活的太累了,隨着丈夫健康狀況每況愈下,耐心和周到一點點瓦解掉,有時甚至會無緣無故流鼻血。

小伯其實心裏都明白,他之所以這樣堅強的活着,是想讓這個家完整的時間更久一些,給家裏人一些希望,但是他活的也是真累,體諒妻子,可是無能爲力,就如過年他不想出門去岳母家,他覺得自己沒有面子就算了,最不喜歡的是遇見他的每個人,都拿那種可憐的眼神看他。

其實他很知足現在能活着,也許是過一天少一天,但他滿意了,兒子孝順,兒媳溫柔,孫女可愛,唯有愧疚的就是父母,還沒來得及孝順,每日讓他們擔驚受怕。

後來伯母回來了,小伯想辦法支走她,從他的眼神裏,作爲大姐的大伯,知道他有很多心底話還要說,可礙於伯母的不爲所動,只好放棄了。

事後回憶,大伯滿是淚,她親愛的弟弟是一個把所有委屈憋在心底的一個人,伯母又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不會哄小伯,大多數情況都是小伯擔起了所有,有時她真的好恨伯母,爲什麼不對她弟弟好一點,現在溫柔有什麼用,本來一個健健康康的人,在外頭憋了許多委屈,受了無數壓抑,回來後拖着勞累的身體幹家裏大小家務,也不關心他的身體健康,可事到如今還是要拜託她。

對於這番評價姑姑也是認同的,姊妹畢竟不是枕邊人,有些話是無法說的,男人在脆弱時他需要的是最愛女人的溫柔呵護,而不是冷冰冰的不在意。

可人就是這樣奇怪,小伯偏偏就發自內心的喜歡這位脾氣不大好的伯母,願意盡一切呵護她,包辦一切的瑣事,甚至住院時,伯母都不知道怎麼掛號交住院費,去銀行存錢都不知道怎麼存。他真的可以說是一位絕世好男人了。

大伯和姑姑的話都是站在個人立場上說的,立場不夠客觀。大概真正知曉他們夫妻相處細節也只有他們自己了,唯一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彼此是相愛的,願意爲彼此付出一切,我想這樣就夠。


                             

說到這兒,勾起了我的回憶,在15年小伯查出了癌細胞,和普通大衆一樣,都認爲絕症是沒有救的,小伯覺得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還不如多掙點錢。

後來這事兒被姑姑大伯知道了,生氣極了,怎麼不去治療,早治療至少可以更容易控制癌細胞擴散,爭取生存年限,如今太遲了,誤了最佳時機,不過慶幸還不算太遲。

頭一年喫的靶向藥效果不錯,管了一年多,這期間小伯身體養的不錯,還有肉了,精神整體是真不錯,常常帶着孫女兒出去玩,走好幾公里也不累,這樣狀態不錯的他就沒告訴老父老母,省的他們擔心。

後來病情惡化,小伯消瘦的很快,實在瞞不住了,爺爺奶奶一起去看他,見到大兒子只是一具會說話的骨頭架時,老兩口當場差點哭暈過去了,小伯自己開始交代後事了,姑姑差點都去看墓地了。

可她總覺得不甘心,尋訪名醫,打聽到某地一位患癌十多年的老中醫靠自己調理活到了現在,於是就去了,開了幾貼中藥,喝過後小伯身體慢慢恢復了一些,可癌細胞擴散的趨勢並沒有扭轉,如同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斷送一家的幸福。

爲了救小伯,什麼求神拜佛算命都試了,大伯爲他求百家米,姑姑爲他點長生燈,其實大家夥兒都明白最後救治靠醫院,這些都沒得用,可人最難醫治的就是心靈的傷口,給他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總比沒有強。

特別是我爺爺奶奶隔一段時間就去廟裏,姑姑有時陪着去,我當時對姑姑說這根本沒用,給寺廟丟了快兩萬了,也不見小伯好。

她說那怎麼辦,不讓兩老去寺廟,心裏會憋壞的,這些和尚一句帶給人希望的話比我們的話有用一百倍。我覺得有道理,再也不反對了,甚至還陪奶奶去。

事實確實如此,自從奶奶抽到一支不錯的籤子後,整個人都有精氣神了,籤子釋語大意是:熬過了六七月,人就沒事兒了。

在六月初,中藥不太管用了,一行人去了長沙湘雅醫院,當天沒排上隊,只好租住在附近的旅店,由於看病人很多,房間基本爆滿,等到他們時只有一間屋子了,五個人只好將就,房間空調壞了,屋子很悶熱,爲了不讓小伯熱着,其他人輪流用扇子給小伯扇風,沒辦法他身子太弱了,風扇或者空調都不能對着他直吹。

住進湘雅醫院後,小伯進行了一場化療,本來還有一場的,他的身體實在太弱了,化療後上吐下瀉,好幾天纔沒吐,後腦勺的頭髮也掉了,這樣的他實在承受不起下一次了,只好作罷。

機緣巧合下認識了一個病友,加了微信,進了一個微信羣,羣裏的病友都是正在抗癌的鬥士,他們積極幫助新進來的病友,分享抗癌經歷,在病友的幫助下,換了印度仿製藥,代替了以前從香港進口的一針一萬多的針劑。

我依稀記得老哥和我坐在客廳裏,他說要把小伯給他買的婚房賣了,盡他最大可能讓小伯多活一天是一天,我安慰他會有奇蹟出現的,小伯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做什麼都很周到,老天會待他不薄的。

話雖這麼說回顧他的一生,覺得他活的太累了,爲了使每個人滿意,使各方面周到,困苦和奴役了自己的心,可他不這樣又不行,他是做生意的,滿意纔會讓生意做的紅火,好像一切都是命運捉弄一般,你也說不出個對與錯,就怪責他從小肺不夠健康,長年累月風雨無阻的送貨,讓肺沾染汽車尾氣又或是漂浮的塵埃。

奇蹟再次發生,與其說奇蹟不如說人爲。這一年,姑姑和大伯兩個人大半年都在照顧小伯,陪他熬過了最難的六七月。

小伯依舊不能待在溫度低的室內,只好打開臥室門,讓室內溫度低一些,可對於正常人來說是無法忍受的,爲了小伯她們忍受了兩個多月,對她們而言,身體外的炎熱真不算什麼,最難的是心靈的煎熬。

通常情況下她們面對小伯時是無比的積極樂觀,面對沮喪擔憂的伯母要細心開導,等關上門後就崩潰了,兩姐妹在樓梯間哭的撕心裂肺,心裏擔心受怕着兄弟離世。

五十歲不到的小伯患上了肺癌,她們只是希望着盡心的照顧能延長他的壽命,那怕活六十歲也行。可命運不會一次次的有奇蹟發生。

2020年4月小伯住進了醫院,我在四月下旬去醫院探望,發現他狀態不是很好,也不算很差,閒聊了一會兒,瞭解到大伯每隔一天會送熬的雞湯之類的補品,姑姑隔幾天就過來和伯母一起照顧小伯。其實我知道,她們這樣是想給伯母支持和心靈的寬慰。

最後小伯問起爺爺狀態如何,我如實告訴了他,爺爺狀態還不錯,雖然左半邊身子僵硬浮腫,手指和背部都開始潰爛,但塗了高錳酸鉀後好了些。他半開玩笑說:說不定我還活不過你爺爺。我聽後五味雜陳,我一個都不希望他們走。

我看了一下手機時間不早了,還要趕車回去就沒待多久,竟不知那是見小伯最後一面了,離別總是在這不經意間。


                           

五月上旬,奶奶的二姐和二姐夫過來看望爺爺,他們都是八十多歲的高齡老人了,見一次就少一次機會,年邁的他們騎着三輪車載着自做的兩百多個皮蛋和三四十個鹹鴨蛋而來,三個老人說了些敘舊的話,剛好爺爺清醒了片刻,和他們聊了會兒。

二姐在臨走時塞了幾百塊錢給奶奶,奶奶本不想收下的,可二姐說是給外甥的,買點喫的,奶奶便收下了。

大概奶奶的二姐也沒想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自己回家就生了病,手腳不便利了,再次出遠門是不大可能了。

時間來到了五月中旬,姑姑的一通電話,讓我和父親猝不及然,小伯在上午離世了,於是騙奶奶小伯病稍微重了一點,我們去看看他。

上了客車,我的心情沉重,聯想到了三月陪奶奶去了一趟寺廟,奶奶抽了兩支籤,一支大意爲“人財兩空”,另一隻爲“家破人亡”。

奶奶當時就叮囑我不要和家裏人說,她自己也感到絕望了,老天也保護不了她的兒子了,老早私下就對我說,小伯要是走了,她也不活了。

我知道奶奶絕不是說說而已,很多時候我就知道最在乎的親人們終將離去,可從未想過具體期限,渴求着遲一些,再遲一些,直到我完全能夠接受的那天爲止,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人都是貪婪的。

小客車在殯儀館門口停下,下了車,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地方,以前路過也只是稍稍看一眼,覺得這個地方離我太遠了。

進了門,按要求佩戴口罩,看着巨大的電子屏幕,顯示着小伯的名字和租用房間的位子,心中的失落更添一份,總覺得不真實,路過各個路口,哀樂聲哭聲就沒有斷過。

終於到了,我看見老哥待在臺階上,看到我們後起身,以前我總覺得老哥就是我的榜樣,他堅強勇敢,不過現在的他需要的是家人的愛,他抱住我們,我靜靜聽聽着他哭泣,眼淚流了下來。

等進了屋看到遺像和躺在冰棺裏身軀時所有的剋制都化爲灰燼,哭了,才知道只有身邊親人的死去纔會讓自己疼痛,看到別的人離世也會落淚,不過是出於同情家屬和憐憫死者居多。

陸陸續續家裏的親人都到齊了,他們商量着要不要告訴奶奶,說了半天也沒個結果,突然奶奶的電話來了,嚇得姑姑都不敢接電話,最後還是接了,巧的是姑姑誤以爲奶奶已經知道了就直接說接她去,並無更多言語理會。

等大姑爺開車到家時才明白,奶奶根本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她已經知道了就接她過來參加葬禮。

一路上奶奶就沒停止哭泣,性格剛強決絕的她始終不相信兒子死了,被攙扶着下車看到遺像時幾乎要跪在地上了,她趴在冰棺上哭,我無法形容奶奶的哭泣,只知道在場的人都動容了。

奶奶哭了好大一會兒,好幾次哭地接不上來氣,還是姑姑幫她順氣纔好過來。

平靜下來的她,因爲眼睛不太好就抱着遺像看,彎曲粗糙如枯槁的手撫摸着兒子的照片,抽泣着說:老天不長眼啊,把我漂亮又有能力的兒子收走了,你那麼不把老倌子收走啊,他死得了,我死也行啊,他那麼年輕,才五十多,我不活了,我活的沒意思,沒得盼頭了啊,我屋裏還這麼搞起,那麼活的下去啊。

我們只能安撫她小伯走了,還有其它子女啊!可她根本沒有聽進去,圍着冰棺走了不知道多少圈了,看了小伯不知道多少眼了,流了不知道有多少淚了,我們害怕她出事兒,去找了一下週邊,沒有鎮定劑可買,只好勸她多想想小伯生前信佛,不能想不開給他加罪,上不了天堂,她這才冷靜一些,開始念“阿彌陀佛,你要保護我的兒上天堂”。

我們讓她去賓館休息會兒,她意志堅定,說要陪兒子多待會兒,勸我們休息,姑姑她們當然放不下心,整晚整晚陪着。

葬禮第三天,按照殯儀館流程要火化安葬了,工作人員帶着我們最後圍着小伯轉了三圈,深鞠躬三下後就開始揭開冰棺蓋子,把小伯身體擡出來,一直擡到火化場。

看着屍體被送入巨大的機械裏,老哥崩潰了,抱着妻子痛哭,等了不到三十分鐘,小伯就只剩這一點骨灰了,永遠的塵封在這骨灰盒裏了。

下葬的車緩緩駛進公墓,偌大的“人生後花園”五個字映入眼眶,不知道是因爲隨行樂隊演奏的旋律勾起了我關於小伯唱歌的回憶,還是本身這幾個字讓人對死亡有着無限感慨又或是一縷哀愁。

看着新修的公墓,石碑上還空空如也,想到數十年後這兒鑲刻無數陌生人的名字時,對於死亡有了更多的無奈和悲慼,人縱有天大的本領,最後還是得魂歸此處。


                           

葬禮結束了,一家人坐下來吃了一頓飯,飯後悶悶不樂的老哥讓人心疼,長輩們都圍了上去,告訴他不要遺憾沒有見父親最後一面,他不孤單,我們都陪着他,看着他平靜離世。

老哥含淚說:“我知道是擔心我,沒有告訴我爸爸情況,怕我情緒失控出了車禍,可,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爸爸還和我視頻通話,精神狀態不錯,我以爲只是往常一樣,他只是病加重了,而且他每次都挺過來了,等我到醫院時,我問護士病房裏的病人去哪兒了,當時以爲只是轉病房了,怎麼知道她說我爸爸走了。”

姑姑輕拍老哥的背,她說:“孩子了,我還不是想你爸爸見你最後一面,但是打強心針勉強維持到你來,根本沒有多大實際意義,他也不會迴應你,而且強心針反而讓你爸爸走的痛苦,何必了,讓死者安詳的離去纔是對他最大尊重。”

“我知道,只是我一下子接受不了,那種感覺,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說了。”老哥繼續說着。

大伯抱住他,讓他在懷裏哭個痛快,她說:“我們都知道,可沒辦法,我們也不想你爸爸走,可想想你爸爸被癌症折磨成這樣,還不如讓他解脫,他已經很不錯了,癌症疼起來不是好玩的,他都忍住了,沒喊疼,還不是怕我們擔心,他好幾次都和我講,他之所以堅持這麼久還不是擔心你,擔心你媽媽,可另一方面他真是沒辦法了,後期同時喫三種靶向藥都管不住了,心底也有數了。

五年了,都沒安生睡一個安穩覺,睡一會兒就被疼醒了,天稍微冷一點就咳嗽,要把心肺都要咳出來那種咳嗽。

他是真是熬不下去了,活的太累了,還害你媽媽也被拖累了,五年裏擔驚受怕,不知道揹着他哭了多少次,只有他死了纔是最後的解脫。對你們他是無愧了,可爺爺奶奶就沒辦法了,不能讓他們安享晚年,還讓他們哭的死去活來,爺爺中風癱了是沒辦法,只是你奶奶他有點擔心。”

下午我和奶奶被送回了家,一路上奶奶都保證她不會幹傻事兒,姑姑她們也說了,你要出什麼事兒,我們真的傷心不過來了。

小伯出葬回來那一天,奶奶沒有什麼異常,只是時常發呆,然後和前來關心的老鄰居們說說話。第二天上午,奶奶拿起鋤頭收拾菜園,沒鋤幾下她就坐在地上哭,她說:“這人活着沒意思了,老了,沒勁了,飯都搞不到了。”

我去勸她好好休息,是這幾天太累了,她聽到這兒哭的更傷心了,她說:“我的兒,我孝順又聰明的兒,他走到哪兒都招人喜歡,那麼昨天他沒有找我,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沒來。”

我說:“他先去看他兒子一家了,等幾天再來找你。”

“我不行了,我想我的兒,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了。”

後來我也就沒理她了,因爲她現在根本就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只是悻悻走開了。

等我再次看到她時,她招呼老爸去了裏屋說事兒,我也沒多在意。回了她自己房間後不到無五分鐘,她站在那兒,喊我名字,我就看過去,只見她右手拿着一個碗,說了一句,我喝藥了。

我就眼睜睜看着她把半碗綠的液體喝進去,我的嚎叫聲驚動了老爸,他立刻從菜園趕過來,把奶奶手上的碗打翻,碗摔出了一個大口子。

老爸第一反應是叫救護車,可看了一眼地上的農藥瓶子,是百草枯,他急的怒吼:你那麼這麼蠢哦。

罵了奶奶後,只能打電話給其他人,見最後一面。電話那頭的人又氣又急,說好的不尋短見,還是搞了。

老哥他們一家本就夠傷心了,奶奶又因爲老爸喝藥尋短見,怎麼不心疼啊!老哥和伯母從市裏急忙趕過來,下車就跪在奶奶身旁,三個人都在哭,老哥說:“我的奶奶了,爸爸走了就走了,你又走了叫我們怎麼想啊!”

“我的孫啊,我想得通的很,我想你爸爸啊,會瘋的,到時候又要害你姑姑和伯伯找我,反而拖累他們了,我自己了斷算了,我自己心裏好過,你們也輕鬆。”

我就倚着門框,眼淚早已模模糊眼睛,心裏很生氣又很失落,我哭累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以爲奶奶會因爲疼愛和不捨得我而活着,發現我錯了,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情換她一句:孫女兒長大了,不需要我了。

我的心真的被傷到了,從一歲多就被爺爺奶奶帶着,那份情感是無論如何也割捨不掉的,雖然生活各方面確實獨立,可心裏卻是有一份記掛,總覺得爺爺奶奶他們給了我一個小家,我有了牽掛和依靠,現在什麼都沒了,此刻起覺得自己好可憐沒家了,成了一個心靈流浪者。

等我哭好了,心也冷了,看着奶奶起身去了廚房,喝了幾大口白酒,她就是這麼的狠,想讓自己死快一點,百草枯喝下去後,人口吐白泡,身體灼熱,一點點灼燒人的器官,喝的少與多結果都一樣,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我很不情願的走到身邊,心裏滿肚子火,根本沒記住她說了什麼,因爲太累睡了午覺,等我醒來時奶奶已經昏迷不醒,後悔了,沒能和她好好說話,遺憾就此埋下。

聽姑姑說奶奶臨走前她擔心家裏的小雞小鴨喝水喂飼料沒,讓老爸喫她專門從小伯葬禮上包回來的瓜子花生,還專門留了一萬塊錢給老爸。其實她就是太愛操心了,一輩子都圍着子女轉。

等到第二天,晚七點奶奶去世,我站在旁,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死亡,才明白死亡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看着奶奶的呼吸沒了聲響,只有微弱的熱氣在鼻翼下流動,最後熱氣也沒了。


                           

奶奶離世後,家裏開始忙起來,按照習俗穿壽衣、燒紙錢、請人下榻和蓋紅紙與錦被。因爲家裏動靜太大,爺爺也不安穩了,他似乎知道是什麼事兒了,他呼喚老伴的名字,卻沒有人答應。

他問老伴是不是走了,他也不想活了,淚水浸溼枕頭,一家人都哭着說:你不能走,你要堅強,要不然我們真的受不了了,會傷心死。爺爺哭着答應了,他想看老伴最後一眼,就把病牀推到了堂屋,他側着頭,看了一眼蓋着錦被,穿着壽衣,臉浮腫的老伴,泣不成聲。

這是他今生最後一面,雖然和她吵鬧了一輩子,可一輩子的情分是那麼的重,同時失去兒子和老伴的他爲了其他子女堅強的活着,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鄉下的葬禮比殯儀館更熱鬧些,會請道士、廚子、手藝人等共同置辦。手藝人就在爺爺的病牀旁扎紙屋,我偷偷拍下了紙屋,大概想留點什麼關於奶奶的東西。

我很心疼家裏的長輩,本來因爲忙小伯的事兒就心力憔悴,現在還要置辦奶奶喪禮,不間斷的傷心,讓腦袋疼,哭的快噁心和反胃了。最後大家都哭麻木了,臉上沒什麼精氣神可言。

奶奶最小的弟弟來弔唁,他是最心疼奶奶的,他叫奶奶爲二姐,經常過來看望奶奶。聽爸爸說,有一次惹我奶奶生氣離家出走,幺舅過來就把他們四個劈頭蓋臉的痛罵,差點動手打人了。

這一次他沒有生氣,反而很平靜,他說二姐的性格太倔了,又好強,又極度心疼兒女,她這一關是如何也過不了的,這樣走了,也是解脫。

葬禮結束了,要出殯葬棺材了。老哥抱着奶奶的遺像走在前列,我跟在身後,按習俗老父老母要慢慢走,於是從家出發到墓地走了半個多鐘頭,對着棺材跪了三次。

到達了目的地,我取下戴在頭上沉甸甸的孝布,它會帶着我的思念永遠留在奶奶的棺材下。

對我們這個家而言,長達半個月的痛苦終於結束了,我們都開始慢慢適應沒有他們的日子,於我而言,耳邊沒了奶奶的嘮叨總覺得家裏太安靜了,少了點什麼似的。

可這個家庭的苦難並沒有就此消除,而是換了一個更長久的方式折磨人,爺爺開始頭腦不清楚了,經常一個人說胡話,當他喊奶奶名字沒人答覆時,他會一人分飾二人,聊起天來。鄰里看他,多數時候還是記得他們的。

遇到姑姑和大伯看他,他總開口第一句就問他大兒子好些了沒,推薦各種他認爲好的東西,比如大蒜之類的。

請不要嘲笑這位老實巴交中風在牀的老父親,雖然他學識不夠,但那份對子女的愛是無價的,即使他本人這樣了,心心念唸的還是他。

我們不厭其煩一遍遍告訴他,老伴走了,大兒子也走了。可就算當時知道,事後依舊如此。可憐的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可我覺得反而對他好些,清醒就意味着痛苦,好幾次都看到獨自抹淚,他盡力了,沒有哭出聲來。


                           

當然糊塗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老爸成了照顧爺爺的第一責任人,糊塗的爺爺生活作息時間紊亂了,經常晚上說胡話到天亮,晚上不喫飯,半夜要飯喫,總而言之,老爸爲了照顧爺爺只能睡隔壁,就不得面對晚上多次起夜和睡不安穩覺的煩擾。

剛好這段時間我在家,幫老爸分擔一些家務,其中喂爺爺喫飯是耐心活兒,需要喂一口飯等他咀嚼完再喂下一口,一頓飯就要耗時半個鐘頭,有時喫飯晚了就要忍受蚊子的攻擊。

老爸有時還得農忙回來後換掉爺爺滿是尿騷味的被子和牀墊,不免運動量過大,一下子就誘發痛風,姑姑這時就會來的更密集,幫老爸洗爺爺的臭髒亂的東西,每次洗完就晾完兩根竹竿。

每隔十多天,姑姑和姑爺就要過來幫爺爺洗澡,他們也不想老爺子遭罪,可他身體味道比較重,除了尿騷味外還有肉腐爛的腥味,十分噁心。他不洗澡,護理他的人也太遭罪了,而且他背部的爛的流膿水,不清洗乾淨細菌感染更快。

每次爺爺洗澡,我就聽見爺爺喊疼,姑姑她們何嘗忍心了,可隨着病情加重,爺爺肌肉僵硬的更快了,洗澡基本上是靠在別人身上的,他根本坐不住。實際上姑姑他們的手腳已經夠輕了,可一挨着他就疼的叫,他們也沒辦法,澡是必須洗的,爲了將就他隔十多天洗真不頻繁了。

大伯在市裏開店,沒時間照顧,只好節假日過來看望,兄弟姐妹三人都希望老爺子活的久一些,至少熬到明年,所以現在大家夥兒都盡心盡力照顧,按他們的原話就是:一家人一下子走了三個太嚇人了,也太慘了!

照顧爺爺的這段時間大家都很累,特別是我老爸,他不知道痛風發作了多少次了,頭髮白了好多,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姑姑也挺累的,她離家近,隔三差五就要過來,自己家也有很多活兒要做,兩邊忙兩邊跑也是遭罪。

即使大家拼盡了全力,可生命就是這樣,不是你想留住就能留住的。按農村習俗,在陰曆七月人們會在下午燒一桌好菜接亡人喫飯,傍晚時分燒紙錢。我們家在陰曆七月六號置辦飯菜,在十一號燒紙錢。

六號這一天爺爺出奇的狀態好,吃了很多飯,也清醒了一些。他依然開口第一句說:大兒子出院了沒,我聽說喫牛油可以治癌症,讓他試試。這一次大伯沒有反駁他了,反正在他腦海裏,大兒子一直活着,從沒去世。

十一號這一天姑姑過來了,她幫老爸洗髒衣服,晾曬時有兩隻蝴蝶飛了過來,圍着她轉,當時她愣了一下,說不定是老母親和大哥來了,他們要帶老父親走了。

所以在燒紙錢時,姑姑蹲在奶奶和小伯燃燒的紙堆之間說:媽,大哥,你們把爹帶走吧,他活的太遭罪了!

在十二號爺爺病情陡然惡化,呼吸頻率加快,開始踹長氣,臉色黃了一些,但還是能喫點白米粥和說話,等到十三號時,上午還能喝點水,卻不能說話,臉色偏黑了,意識到他真的快不行了,把家裏人叫來。上午大伯一家到了,大伯喊他,他已經不能動了,潛意識裏知道誰來了,眼角流了一滴清淚,隨後眼睛渾濁了。

下午就把爺爺病牀移動到堂屋,四點五十左右爺爺去世了,同樣又留給我無盡遺憾,在兩點左右,我捂着鼻子,低頭直視爺爺的眼睛,眼神呆滯,不會眨眼,我沒想過爺爺這麼快就不行了,沒多說一句話,雖然他不能言語,但可以聽到我的聲音看到我的面容,希望着在他走之前能記住他最疼愛孫女的臉。

關於爺爺的去世,我也想如姑姑所說的一樣,是奶奶和小伯接他團聚,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按照爺爺病情的發展規律剛好在這幾天去世。

可不這樣心裏想,總覺得太過悽慘,小伯相信佛讓他脫離苦海,奶奶爲了去尋找他而離世,給這個悲慘的家庭最後一絲美好的寄託又有何不妥了。

爺爺就這樣在中元節前一天去世了,屋前燒紙錢撒下的石灰圈還在那兒了,爺爺用了八個月換來身體潰爛僵硬的煎熬換來最終兩日的離別。這一次離別更多的是爲他感到高興,雖然矛盾着讓他多活些時日和早點離開,但老天給了最終的抉擇,讓他離開,結束這苦難的一生。

讓我映像深刻的是爺爺最小的弟弟過來弔唁,要出殯的那一晚,他和道士都守着爺爺的冰棺,他很安靜的坐着直到天亮,早晨六點不到,天剛矇矇亮,就隨着隊伍出發了,他說哥哥老了,無論如何還是要把他送上山。

回家的路上,姑姑說:幺幺與爹和大哥長得好像,以後我們想他了就去看你。他笑呵呵的點頭。

我不禁感嘆基因的強大,他和爺爺長得真像,都喜歡挽揹走路,還擁有着祖傳耳背,唯一不同點就是爺爺不喜歡笑常板着臉看起來有點兇,他喜歡笑,笑得慈祥和藹。

最後再簡短回顧一下爺爺的一生軌跡吧。他這一輩子過得太苦了,小時候被過繼給伯伯,在缺失親情和貧苦環境下生長。

長大了,結婚生子了,小兒子讀書聰明,考上大學,不料婚姻不幸,單位垮臺下崗,精神崩潰,之後身體變差,碌碌無爲;大兒子頭腦聰敏,創業成功,有房有車,不料患癌;自己中風倒牀,本該過年時節走,老天偏讓多活八月,身體一點點潰爛而亡。

簡而言之,他這一輩子都爲子女操碎了心,沒享受到一絲清福。


                          後記

文章寫到這兒就結束了,寫完都不敢再重讀一遍,太過傷感,他們的離世給了我很多思考,性格決定命運後似乎可加上一句:性格決定生命的長度。

如同我祖母,她偏執倔強,同時又是脆弱不堪一擊的,世界上有 很多與她一般悲慘遭遇的人,坦然的性格讓他們走出悲痛迴歸生活。

人不要一味追求完美和周到,這樣活的太累,正如我的小伯他被所有人喜歡,可唯獨他不喜歡“自己”,看着自己被周圍的世界左右,沒了自我。

人也不能過分直爽,這樣容易傷害身邊的親人,別說他們會包容和原諒,但別忘了,受傷害最深的往往是他們。好比我的祖父,他不會溫柔,常譏諷耿直他人,導致不太受人喜歡。

本文僅爲紀念我逝去的三位親人,願他們一路走好。相信沒有永遠的別離只有永久的團聚,在五六十年後我也會去與你們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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