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得詞心者,唯其一人,王國維也對之讚不絕口

說到秦觀秦少游,心裏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悲傷,一是因爲他的詩詞,一是因爲他的身世。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就不由地在腦中浮現。不愧爲婉約派詞人之首,他寫詞雖用語平淡,但輕輕一句,就已經說到了讀者的心裏面。

秦觀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合稱“蘇門四學士”,卻沒有繼承蘇東坡豪放的詞風,自成一派,成爲婉約派詞人的代表人物。蘇軾的詞把詞從歌辭之詞演變爲詩化之詞,而秦觀的詞則把詞從詩化之詞再次演進,迴歸到詞的本質。

清朝的賙濟在他的《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少遊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終不能到。”即秦觀的詞外表平常,卻容易使人受到感染,這種特色,其他人用盡心機也無法達成。

馮煦在他的《蒿庵論詞》中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以內,不可以傳。”意思說,別人僅僅是對語言的運用,有豐富的語彙,有廣博的想象和聯想,能感受和觀察到自然之景和內在的情感;而秦少游則蘊涵有詞的那種婉約、纖細、柔媚的質地,簡直是得了詞心,筆觸直擊人們的靈魂深處,可意會不可言傳。

同時,馮煦又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然而王國維對此卻不認可,以爲只有淮海,也就是秦少游才配此評語,小山還差點。這對秦觀的評價不可謂不高矣。

我們來讀讀秦觀的詞——《畫堂春》,就能發現他的詞描寫非常的細膩:

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寶篆煙消鸞鳳,畫屏雲鎖瀟湘。慕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東風吹柳日初長”,很平淡的七個字,卻有無限情致。春風吹動垂柳,雨後落日餘暉中,紅花綠草分明,杏花開完,花瓣落入泥土,被燕子銜去做窩。“睡損紅妝”更妙,不說怎樣的寂寞哀傷,只說沒有遊春的興致,屋裏香爐煙嫋嫋,屏上煙雲霧濛濛。“慕寒微透薄羅裳”是很細膩的筆法:黃昏時天氣很冷,春寒料峭浸透了單薄的羅衣,引起了無限的遐想。

秦觀的傷春,沒有某個特定的情景或人物限定,他寫的是他內心深處最細微的體會,寫得非常耐人尋味。他的感覺最敏銳、最纖細,也最容易被觸動,能寫出對優美的自然、快樂的時光的那份愛惜和珍重,寫出對不能長久保留的美好事物的哀婉與傷感。

而小山的詞則是對特定事物或人物的描寫,這就是秦觀詞與小山詞最大的不同之處。

所有的詩詞作品都注重一種感發的本質,也就是內心的一種感動,而這種感動也和人的際遇相關。秦觀這個人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他和蘇軾非常的不一樣。如果在現代,我們就會說秦觀有一顆透明的玻璃心,好看但易碎,也就是他受不得挫折。

你看蘇軾一生經歷三起三落,畢生抱負落空,最終死在被貶回來的路上,可是他很曠達,樂觀的很,弄了很多好喫的,還寫了3000多部作品,爲後世留下很多寶貴的財富,至今人們還可以享受到他治理杭州西湖的政治遺產——蘇堤。

可是秦觀不一樣,他很敏感,也很脆弱。早年考了兩次進士,都落榜了,後來蘇軾把他的文章拿給王安石看,得到了讚賞,也終於考取了進士。蘇軾入朝爲官,也舉薦了他,結果他分到個很棘手的工作,爲神宗寫實錄,就是神宗死後給皇帝寫簡歷。

神宗是支持新法的,但當時的太后是支持舊法的,等到太后死了,哲宗親政又改爲支持新法。秦觀和蘇軾一樣,政治前途死於黨爭,無論新法派還是舊法派上臺,他們都是被排擠的對象,所以一直被貶,越貶越遠。先是去了杭州任通判,接着去麗水做監酒稅的小官,再接着貶去湖南郴州、廣西橫州、廣東雷州,當然蘇軾比他還遠,貶去了海南島。秦觀受了打擊,一下就起不來了,年僅五十二歲就在回京的路上死去了。

秦觀被貶郴州後,情緒就很低沉,原來只是多愁善感,現在則是有了幾分淒厲神色,這從他的詞中就能讀出來。

當他還在處州(浙江麗水)時,他寫了《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這時候,秦觀的心理有悲哀,可是他還有盼頭,沒有被悲哀壓倒,他還有一種對美麗景色欣賞的心情。

但秦觀的詞是消極的,比亡國後的李煜更消沉。李煜的詞在沉痛之中還有一種奔放,他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觀則是“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只有沉痛,無邊無際。

及至郴州後,秦觀的詞,用王國維的話叫“淒厲”,就是那首《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這是一種對絕望的感情,對天下美好事物的那種追求和嚮往之情完全落空了的絕望。

中國古人常說,詩裏邊有無理之言,但這無理之言往往是至情之言。意思你說的話沒道理,但爲什麼會說出這種沒有道理的話呢?因爲你內心之中有一種非常深刻的感情,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秦觀死後,蘇軾就把“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這兩句話刻在扇子上。只有和秦觀有着共同遭遇的蘇軾才能更深刻地理解這兩句話內在的感悟。

對詩歌的欣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一首詞寫完,作者的感情傾注其中,只待有情人來讀取,這其中的美都是獨特的,就好像設置了密碼,只有撥對密碼的人才能欣賞和感悟。

難怪喜歡秦觀的詞,總是在悲切悽慘之時,而開心愉悅時,我們更喜歡蘇軾的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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