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文品 || 黑暗以外

文/瑣事烏托邦
關鍵詞:失蹤、校園、機器人

趙哲以爲他能逃離洞穴,自從他遇見文欣以後。

“你知道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嗎?”

那天陽光正好,他們在實驗大樓前的草坪上躺着,文欣突然問他。

“不知道,你知道我只是個理科生。那是什麼?”

他喜歡聽她說她所熱愛的事情,說的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那個人。她身上總是有一種只對他有作用的神祕磁場。

“那你可要聽好啦:在一個黑暗的山洞裏,幾個人被綁在凳子上背對着洞口,無法動彈,而他們背後有火光,會把一些事物的影子投射他們面前的牆壁上。於是,他們以爲他們所看到的牆上投影,就是真實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個人掙脫了束縛,逃出了山洞,他看到了洞外的世界——藍天與白雲、大樹與飛鳥,一切的一切不再是暗影,而是有色彩和生機的世界。然後他才知道,這,纔是真實的世界。”

“那其他人呢?”

“這個人跑回洞裏,把真相告訴那些仍然被綁在凳子上的人,然而他們早已將‘影子就是真實’奉爲唯一的真理,把那個人的話當作妖言,所以解綁後第一件事便是用石頭砸死了他。”

“人的本性......欣,如果你是那個人,你還會跑回洞裏告訴其他人真相嗎?”

“我一定會先告訴你,然後我們一起跑。可是,你會相信嗎?”

“會的,無論真實如何荒繆,我也會永遠相信你,就如同能量守恆定律一樣。”

這是她失蹤前的那個下午,趙哲和她最後的對話。

她已經消失一個星期了。他給她打的每通電話都只有紊亂的忙音、發的每個訊息都石沉大海、找的每個地方連相似的背影也沒有......一個人就這樣人間蒸發,其他人卻毫不在乎,彷彿這個人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們說她其實是退學了,因爲抵不住學業壓力——那是這所全球最頂尖的學府衆所周知的祕密,隔三差五總會有人因扛不住而退學,而每次有人消失,大家都會默契地噤聲,畢竟沒有人會大肆討論學校聲譽不利的事。

可趙哲不相信。

如果她要離開,一定會來找他的。

“孩子,你先坐着,等我開個會再回來。”

這個男人脫下身上潔白的實驗袍,露出一身一絲不苟的西裝,他扶正了眼邊的金絲眼鏡,在辦公桌上取了些文件,離開時不忘回頭跟趙哲交代了聲。

趙哲目送他離開的背影。

這個男人與他有60%相似,那些不相似的地方,就只有年歲所烙下的痕跡與那身贅人的名銜了。

對的,那是他的父親趙海。可是他一直都對父親喜歡不起來,即便報章上如何歌頌他的科學成就、學生如何稱讚他的爲人。

他的父親除了沒日沒夜地在實驗室做研究以外,對他其實是極好的,可是他總是親近不起來,甚至有種直覺上的排斥。

趙海告訴他,他所遺忘的是一場黑暗裏的車禍,所以才患有幽閉恐懼症,直到遇上文欣才稍有好轉。可是他感覺在丟失的記憶裏,肯定發生過什麼其他巨大的事情。

他今天能主動找他,只是想問問關於文欣的事情,畢竟他也是學校的高層。

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安靜得過分。

趙哲掃視了一下辦公室,乾淨明潔,就像父親對外的形象般低調。唯一高調的,便是玻璃櫃裏一塵不染的獎盃獎牌,金燦燦地鋪滿了整個櫃。呵,也不怕被人偷。

他湊近了看,第一排的獎盃中間,原來還有一幅合照——那是小時候的他與父親。他已經忘記這是什麼時候拍的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相框,卻發現相框之下竟是個與木櫃幾乎無縫契合的按鈕,隱藏得極好。

趙海的祕密,世界頂尖科學家的祕密,這無疑是個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按下去便象徵着萬劫不復。可是他卻隱隱然覺得,那兒會有一切的答案。

他按了下去,櫃子便緩緩地往右邊移動,露出一條幽深的通道……

這條通道是無盡的梯級,他每走一級,旁邊便會自動亮起一盞燈,好像在歡迎主人一樣。然而燈又怎麼會知道來人不是它們的主人。

他走了很久很久,終於走到了一個地下空間,然而眼前盡是黑暗,他呼吸開始變得粗重起來。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時,心裏一陣緊縮——

文欣,就剛剛好站在他的面前。

準確而言也不是文欣,因爲眼前的這個“人”,有着她的面孔,正閉着眼彷彿在沉睡。可是她的頭顱以下,卻全是金屬,全是機器零件。而地上,是軟塌塌的一塊人皮。

半機器人,他的腦海裏瞬間浮現起這個詞語。

這完全是科幻片裏面的場景:除了她,這個地方還擺着一個個浸着人腦的玻璃缸、長短不一的機械臂、放了人型標本的玻璃櫃、不知名的儀器、染了血的手術檯……

空氣中瀰漫淡淡的血腥味,摻雜着一種潤滑油的味道。他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好熟悉。

他莫名有種本能的排斥,然後,後頸處突然一陣炙熱,腦袋如針刺般麻痛,所有被封閉的記憶一下子如潮水般爭先恐後地湧來……

“爸爸,爲什麼我們要把頭髮剃光光呀?”
“乖孩子,剃光以後再睡一覺,就能變成超人了。”
“很厲害的超人嗎?”
“對,任何怪獸都不能打敗的超人,世界上最聰明的超人。”
他四肢被捆綁在牀上,被推進了一個黑暗而冰冷的地方。
“爸爸,我害怕……”
“爸爸,我不做超人了……”
“爸爸,我不做了,爸爸……”
“爸爸,爸爸……”
在他不受控制地閉上眼的那一刻,他看見了白燦燦的燈下是爸爸戴着口罩的臉,還有手術刀的寒光。

黑暗的記憶把他緊緊地包裹成蠶,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慟與恐懼,迅速在胸口膨脹。他蜷縮着,試圖發出點什麼,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也流不出一滴淚。

原來他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資格。

難怪,他每天都要喫所謂“精神病藥”的膠囊,否則便會渾身無力;難怪他從來都沒有生病過;從來不會感到肚子餓;從來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有青春期的煩惱……

可是,文欣呢?

“我一定會先告訴你,然後我們一起跑。”文欣那時堅定的眼神和語氣彷彿又在眼前。

對,無論真相爲何,無論他們是誰,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可以了。

“哲……”

眼前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嘴脣囁嚅着。

“欣,你終於醒了,”趙哲此刻就像個失而復得的小孩一般,“我們逃吧,逃去沒人找到我們的地方。”

“爲什麼要逃?”文欣歪着頭看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金屬的身體。

他有點不忍,卻又不得不告訴她真相:“欣,如你所見,你是半機器人,我也是……在我父親的眼中,半機器人是不能擁有愛情的,他打算毀掉你,也許還會再毀掉我……所以我們一起跑得遠遠的吧,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不,我是人類。”她口中默唸着這句說話。

“這不重要!無論你是什麼,我們在一起就行了,你說過的。你不相信我嗎……”

“我是人類。”可是文欣卻只是重複着這句話。

趙哲這才發現,她雙眼雖在看他,眼神卻渙散而空洞,好像忘記了一切。

“孩子,沒用的。”趙哲的身後一把幽深的聲音迴盪,自遠而至。他轉過頭,看見趙海的身影從黑暗中逐漸明瞭,向他走來。

“文欣,你愛趙哲嗎?”趙海含着晦暗不明的笑意問她,可是眼睛卻在盯着趙哲的反應。

“我是人類,他是半機器人,所以,不愛。”她愣愣地回答道,沒有絲毫感情地。

趙哲詫異地看着文欣——她被父親控制了?

趙海換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理所當然地跟趙哲說:“你看,愛情都是不可靠的,半機器人不會有感情。我的孩子也不應該有,你該是之後要做大事業的超人類。”

“你錯了,我的意識只要有一天仍在,就會繼續愛她。”他從來不是父親的孩子,他是他,能夠愛人的他。

“呵,我明明在你的後頸安上了一塊數碼晶片,現在看來完全無用。”趙海失望地搖了搖頭,“你仍然是個感性大於理性的凡人。孩子,你是個失敗品啊。”

“動手吧。”他對她下了命令。

文欣眼底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然而那不過是一點波瀾,隨後又沉寂於幽深的海里。

下一秒,她就來到了趙哲的面前,擡起那機械臂,迸發力量正欲向他的後頸襲來。銀白的金屬閃動着寒光,映射進他的眸。

趙哲此刻的身體好像被激活了什麼似的,反應竟然比她還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過了她的手,護住了後頸。

文欣一直攻擊,趙哲一直躲避,來來往往。可是趙哲的動作總是比她快,在常人眼中也許只有殘影,文欣仍不能碰到趙哲的一絲一毫。

然後就在二人無比貼近的瞬間,在趙海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趙海來不及驚愕,文欣的機械臂就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掏出一個血洞。

“爲,爲什麼……”在他倒下以後,他不甘地問道。

“你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趙哲走到他面前,俯視着這個不配爲人的父親,“機器人不懂欺騙,可是用腦袋思考的半機器人會。”

一切的計劃,在他喚醒文欣以前就制定好了,將計就計,暗度陳倉。那數碼晶片還是有用的,趙哲不禁想道。

“你這個實驗室,有能夠鏈接兩個腦部意識的儀器,不是麼?意識交流對兩個半機器人而言不是難事。你大意了。”

“呵……”他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可我,我是你的父親……”

“現在纔想起來麼?當你舉起手術刀,用它切開我的頭顱的那一瞬間,你就不是我的父親了。”趙哲眼神冷漠,沒有絲毫動容。

趙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下一秒,竟不顧不斷噴吐鮮紅的血洞,瘋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不虧是我的孩子……”

“我成功了……”在趙海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喃喃地道。

身穿白袍的男人向文欣遞過茶杯:“你先緩一緩。”

“謝謝。”文欣接過茶杯,那實實在在的溫熱從指尖傳到她的心臟,然而她仍感到恍惚。

太真實了。明知道那一切都是虛幻,是數字代碼對大腦的騙局,她仍然忍不住相信那是真的。

那麼實在的一個人,不,半機器人;那麼實在的觸感;那麼實在的情感……

“他在裏面怎麼了?”文欣有點擔憂,自己的突然消失會令趙哲想不開,雖然他其實很理性……她現在有着深深的罪疚感,明明她曾經答應他會一起逃的。

“趙哲這個角色麼?你退出系統後,遊戲就暫停了,不過我們可以把程式繼續編寫下去,按照你的意願。”

白袍男人在心裏暗歎了聲,體驗過這個遊戲的用家都難以抽離,對心理影響太大了……回頭要跟他們討論能不能調低一點真實度。

“我能寫點東西給他麼?”她擡頭,那是一種懇切的眼神。她還是想留下一點什麼給他。

“當然。”

在深淵裏的人總是無比渴望光明,即便那只是微弱的一點,他們也會不顧一切地朝着它狂奔。趙哲曾經以爲他能逃離洞穴,自從他遇見文欣以後。

空氣中的血腥味逐漸變得濃烈,可是趙哲的心神卻完全放在文欣突然消失的那個位置。

“她,跑了……”他枯坐在那裏喃喃地道,心裏像被掏空了似的,儘管他沒有心臟。

突然,一張紙條飄落,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它拽了下來,展開:

也許看不到流雲星海
也許辨不清晨光晚霞
但請傾聽黑暗以外
風在低吟
水在徘徊
那是我的心跳
是我給你的等待
是虛幻的暗影中
唯一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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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微博@bluesland
分割圖:©Trivia Utopia 瑣事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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