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瑣事烏托邦
浮動的雲睡猶未醒，月白的虛影仍然高掛在天上時，便最爲寒冷。
寒風從每一個縫隙鑽進來，我緊了緊大衣，急急地走着。
她看過來了。
我低下頭，把手機拿出來貼在耳邊，步伐加快。
餘光之中，她還是向着我走來了。
“小姐，阻你一分鐘時間......”
我佯裝着與電話另一頭的人說話，一邊擺着手。冰冷的空氣瞬間貼到手上，我整個人抖了抖。我只想快點回到室內。
然而她阻擋在我的前方，用那雙懇切的眼看着我，手上一疊問卷都快要塞到我懷裏了。以前的我肯定被迫得停下來，可無數次經驗告訴我，做人要懂得堅決拒絕。
在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她雙眼發亮，那是多麼熟悉的盯上獵物似的眼神——無非是填問卷，再誇誇你，然後說可以免費體驗美容療程，而後迎接你的就是各種推銷，讓你不買不行。
都是套路。
我皺了皺眉，徑直向前走着，說了句不好意思，便把前方的阻礙推開，用了一點暗勁。唉，每次走這條路總是要披荊斬棘，可這必經之路卻避無可避，頭疼。
她退開了，可下一秒又纏了上來：“小姐，幫幫我吧，就一分鐘......”
推銷的嘴，騙人的鬼。這些都是他們慣用的手段，我纔不會上當。
前面是交通燈，在我踏上柏油路的一瞬間，它轉紅了，我只好退後，看那些蓄勢待發的汽車狂奔。草率了。
可這麼好的機會，她沒再追上來。
“先生，阻你一分鐘時間，填個問卷吧！”
她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哦，原來她轉移目標了。
“好啊！”那個聲音竟爽快地答應了。
我驚了，竟然有傻子上當。
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着校服揹着書包的男孩，耳機摘了一邊，在填問卷。那個推銷員在他旁邊賣力推銷着，而他一邊聽着，微笑，點頭。
這時候天亮忽然亮了起來，空氣中似乎也不那麼冷了。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了他的碎髮上，他的笑眼也被照得閃閃發亮，金黃的溫暖溶在了他整個人裏。
“嘟嘟嘟嘟……” 轉成綠燈了。
“我們有個免費的療程體驗，你看……”
“不好意思啊我趕時間，下次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可以留一下電話號碼方便聯絡嗎？”那個推銷員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問題。”
“謝謝！”
我再次踏上柏油路，沐浴在一大片明媚的暖意下，暗自搖了搖頭——
他是個好人，可是，也挺傻的。
暮色四合，街道上一整排燈柱齊刷刷亮了起來，白燈披上行人瑟瑟發抖的肩膀，昏黃而柔弱。
路的盡頭是巴士站，剛走了一輛車，此時沒什麼人，兩張候車椅空蕩蕩的。我一屁股坐了下去，身體終於有了依靠，疲倦向四方八面溢出……
我把一天下來收集到的問卷放在一旁，用水瓶壓住，便彎下腰揉了揉站酸了的小腿。
一整天了，真累。
不過今天也是幸運的啊，有了零的突破——按照以往，那些人要麼不願意給電話號碼，要麼就給了個假的。我也明白，他們總覺得我們做推銷的是騙子，可，我也只是打份工而已呀......
今天，那個學生竟然給了一個真的號碼。他的眼裏，並沒有其他人那種厭惡與冷漠，也沒有惡言惡語，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也許，這世間仍然是溫柔的。
這沒完沒了的生活，這樣無力的人生，好像也不是那麼糟糕嘛。
至少，今天不會被老闆指着頭罵；至少，不用被炒魷魚了吧……
“哥哥姐姐，賞個飯錢吧......” 一把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
“哥哥姐姐，賞個飯錢吧......” 我循聲望去，那好像是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出現在這裏的老人家。
她佝僂着，身上只有一件破舊的薄棉衣，腳上是破了洞的黑布鞋。
風使勁吹，她每走一步都在哆嗦着，有好幾次也快要站不住了，可每遇見一個路人，卻仍然伸手遞出那生鏽的鐵盒子。眼神中的懇切，似點起了燈。
而那些匆匆而過的路人，當然是避之則吉，大老遠一看見這個老人家，便早就繞得遠遠了。好一點的，也只是搖搖頭擺擺手。於是她剛升起的希望，又滅了。
點燈、熄燈、點燈、熄燈......
她沿路乞討，似乎發現了我。
這年頭，碰瓷的人太多，假裝乞丐的也很多。顯然，這個婆婆有手有腳，找個洗碗清潔的工作應該不難吧，怎麼就放下尊嚴來乞討呢？
我心虛地扭過頭，假裝看不見她。
“孩子，賞個飯錢吧......” 她漸漸就走到了我跟前，令人無法忽視，我扭頭看她，剛想拒絕，卻愣了一愣。
她眼中那種熱切，很熟悉，在那裏，我看見了自己每次想路人停下來填問卷的期盼。
“孩子，我一天沒喫飯了......你能不能，賞些飯錢......”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穿校服的男孩。
好像，我們總是以最大的惡意來猜度那些有所求的人，可是卻忘了，那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抓住的稻草。
眼前的她，仍然在哆嗦着，花白乾燥的頭髮早已被風摧殘得凌亂，臉上盡是歲月的紋。我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可是此刻的我選擇相信。
我掏出了幾十塊錢，抓住她的手，給了她：“婆婆，您拿着，這裏錢不多，可我只有這些了。”
“謝謝，謝謝......你真是個大好人……” 她有點激動，帶有一點哽咽地說道，凍僵的手緊緊拽住我不放。
我有點無奈，“婆婆，你快找個地方買飯喫，別凍着了。”
“好，好。”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把錢放到鐵盒子裏，緊緊抱着。
“孩子，謝謝，好人好報，好人好報......”她一步一步離開，聲音不久便消失於風中。
我看着她，直至她佝僂的背影變成了一點。然後巴士到站了。
風繼續吹，可此刻的我卻無比溫暖，比白天遇到那個男孩的時候還要暖。
竟然，還有點想哭。
我從家裏一路跑到了地鐵站口，找到一個隱蔽角落，終於停了下來。
我扶着牆，大口大口喘氣，白霧從口中呼出，氤氳的水汽浮動，頓時迷了雙眼。我擡頭，想將眼淚與胸腔中的委屈憋回去。
我試圖努力去感受夜晚，想要忘記所有。
今晚，真是安靜啊，只有交通等嘟嘟嘟嘟的聲音在無人的夜裏響着，是夜的交響曲嗎；今晚的月亮，很大，也很圓，還能看到幾顆星星，可惜連不了在一起；旁邊的大樓，那些辦公室都關了燈，窗戶上倒映了些絮雲......
可是臉上刺辣辣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剛纔那突如其來的一巴掌。
就在五分鐘前，我剛補完課回家。踏進家門，書包也來不及放下，他就對着我破口大罵。看見他雙頰泛紅，濃烈的酒氣噴呼在我臉上，便已瞭然。
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厭惡。可這也真的是見慣不怪了，我任他罵了幾聲，就徑直回房了。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選擇無視。
可沒想到他竟追了過來，一把拽住我的頭髮——“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不是跟你媽跑了嗎？有本事不要回來！”
“啪！” 他一邊罵着，還打了我一巴掌，脆生生的，迴盪在耳邊。
原來，媽媽跑了。
一股屈辱與慌亂瞬間充斥着我的腦袋，那一刻我用了畢生最大的力氣推開他，大吼一聲“不回就不回！”便奪門而出，不顧一切地跑着，只想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靠着牆，把所有的力量交付在背後的一片冰冷中。那些繃着的倔強逐漸被奪去，我順着牆滑坐了下來，把自己包裹成蠶，委屈一下子洶湧而來，淚水便瞬間決堤。
悲傷如潮水漲落，掩蓋全身，又似沉入海里。我抽泣着、嗚咽着，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孩子，你怎麼了？”
我擡頭，那是一個老人家，衣衫有點破爛。
“哎呀，孩子呀，你怎麼哭成這個樣子啦！別哭了......” 她看見我哭紅腫的眼，似乎有點驚訝。
她伸出手來，似乎想替我拭走淚水，可是看到自己的手，頓了一頓又收了回去。
於是她摸了摸身上的棉衣，從懷裏掏出來一顆糖，遞給了我：
“孩子，喫顆糖吧，會好一點。剛纔買飯那裏送的，本來想留着明天喫，可看你這麼傷心......”
“你還年輕，要相信，都會好起來的。”
“別哭了啊。”
看着她滿是擔憂的臉，我哭得更兇了，站起來一把抱住了她。
她的懷裏，很暖，很暖。
“奶奶......”
“哎呀呀，怎麼哭得更厲害了呢......” 她似乎有點手足無措，猶豫地拍了拍我的背。
“不哭了，不哭了……”
而我仍然止不住哭泣，一抽一抽的。
長夜的呼嘯把我們的聲音給吞沒，可她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卻是如此清晰而有力。
“奶奶，謝謝……”
冬天的夜雖然很長，銀白星子卻依然散落人間，總不會把黑暗給窮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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