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讀書的人多，圖書館的座位更多。圖書館一共十七層，由許多六角形的迴廊組成，中間有巨大的通風井，有千萬本藏書，卻沒有電梯。
爬樓梯又苦又累，人們多半去前三層找位置，幾乎沒人光顧七層以上。可凡事都有例外，琳就喜歡去最高那層看書，上樓花費的十分鐘可以確保那兒不可能會有別人。
第十七層就像閣樓，露出木質的尖屋頂，樑上偶爾會有老鼠跑過。那兒差不多是琳的專用樓層，除了她常坐的位置以外，其他桌椅都蒙上了一釐米厚的灰塵。連清潔員都懶得上來清掃。
除了書以外，這兒還堆了許多顯微鏡之類的雜物，甚至有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的標本。肝臟和頭骨模型擺在角落，偶爾還會傳來熱脹冷縮的噼啪聲，然而琳不在乎這些。
一天黃昏，烏雲使天色暗淡如午夜，風透過玻璃窗的縫隙，嗚嗚聲像是在吹奏小號。在柔和的燈光下，琳正安安靜靜看一本科幻小說。
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照亮整個樓層，風彷彿被施了魔法竟吹開上鎖的窗戶，雨斜落在琳的身上，她驚叫着拿起書本移開
。 “討厭的暴風雨。”她去關窗戶。
沒來得及抵達窗邊，閃電第三次劃過天邊，燈光隨着它一起熄滅了，四周頓時一片漆黑。停電了，琳立刻明白過來，沒關係，她對自己說，她不害怕。
她摸索着關上窗戶。 暫時失去視覺後，聽覺就變得異常靈敏。所有窗戶都傳來猛烈的撞擊聲，彷彿屍體在敲打棺材板，其中夾雜一種不請不明的號叫，像風從頭骨穿過。又一道閃電經過，她看到白底藍斑點的窗簾被風吹得咔咔響，宛如祭壇下穿長袍跳舞的女巫。
她並不缺乏想象力，無數恐怖的場景都適時湧現，然而琳並不害怕。她有勇敢的天賦，少女的尖叫與她無緣。暴風雨看起來會持續下去，因此她打算下樓回家。
一道閃電閃過，她看清了周圍，繞過桌子，從容地走向樓梯間，再說，她本來就對這裏十分熟悉。
當她穿過書架和桌子時，差點被一個東西絆倒，她撿起來，摸着像是人的頭骨。她記得這兒應該什麼都沒放，不過她對圖書館的雜物掉在哪兒一點也不關心，尤其在這種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於是她隨手扔到一邊。
隨即她聽到附近傳來腳步聲，一種有氣無力的聲音，像絕症病人在醫院的長廊散步。
“有人嗎？”她朝黑暗問，沒得到回答。
當她走下第一節樓梯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出動物的低吼。她立即回頭去看，一片漆黑。她十分好奇那究竟是什麼，也許近在眼前，自己卻像瞎子一樣看不見。
“要是帶了手電筒就好了。”她氣鼓鼓地說。然後摸着扶手走下樓梯。
第二天早上，琳登上圖書館第十七層，震驚地發現了違反圖書館法則的事：外面陽光普照，唯獨這層仍和昨夜一樣漆黑。
“怪了，”她掏出手電筒。
強光照進黑暗，就像把一隻螢火蟲淹死在海里，光線迷失在漆黑中。這又是違背法則的事。
她繼續照來照去，沿着樓梯走入黑暗，走了兩步，就撞到一面牆，同時聞到一股腐敗的氣息。
她捂住撞疼的額頭，拿手電筒照去。 面前矗立的不是牆，是一個半透明的身軀，死亡的眼睛盯着她，宛如恐怖故事裏的幽靈。也許就是幽靈，她想。
“你是誰？”她沒顯出半點害怕的樣子。
幽靈不回答，只是兇狠地盯着她，長頭髮隨黑風飄動。他身穿灰藍色長布衫，留着山羊鬍，半透明的臉頰凹陷，頭髮稀疏，突兀的獠牙戳進鬍子裏，獠牙上還有斑斑血跡，她只覺得幽靈可憐。
她打算繞過他，往深處走，但幽靈的速度更快，永遠擋在她面前，齜牙咧嘴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發出的吼叫越發駭人，眼睛裏藏着渴望與絕望。
“請讓開一下。”她禮貌地說。
幽靈以憤怒的吼叫回答她，一步步飄向前，像一面移動的牆，把琳趕下十七層。
她跑到一樓，請圖書管理員幫忙。她原以爲管理員不會在乎十七層的事，也許他這輩子都沒上過十七層。 “幽靈？”管理員十分興奮。“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幽靈。我帶幾個人上去看看。”
“還得把幽靈趕走。”琳說。
“放心，小妹妹。”
管理員叫上幾個清潔工和前臺，他們都興致勃勃，十幾個正在看書的讀者也跟着去看熱鬧，他們對幽靈有濃厚的興趣。
“幽靈沒什麼可怕的，”他們彼此說。
十分鐘後，這羣人站在十七層的樓梯口，望着那違背法則的黑暗，激動不已，一個個躍躍欲試，像是在爭着嘗試遊樂場的鬼屋。
“我真該收他們門票錢。”管理員嘀咕。
“這裏面有一個幽靈，我們得把它趕出去，不能讓它佔用我們圖書館寶貴的資源。”管理員喊道。“大家不用害怕。這是我們的圖書館。”
其實根本沒人害怕，幾個高中生率先走進去，消失在黑暗中，剩下的人緊張地等待，不一會人們聽到搏鬥和吶喊的聲音，他們被扔出來，滾下樓梯。
他們還打算再進去。一個壯漢攔住他們，向他們輕蔑一笑，自己走進去，他的勇氣和力氣同樣強大，很快人們聽到幽靈低沉的怒吼，他也被扔了出來。
接着是警察，清潔工，全都落得同樣的下場，他們在樓梯上摔得鼻青臉腫，露出受到挫敗的憤怒，有的甚至沒看清楚幽靈長什麼樣。
最後管理員也滾下樓梯，他在琳的身旁爬起來，歉意地笑了笑。
“我們並不是害怕，只是無能爲力啦。”他們說。
“你最好換個地方看書吧，十六層也不錯。”管理員說。他們離開了。
琳不想去十六樓看書。她注視着黑暗，彷彿要用目光穿透它。她聽着幽靈壓抑的低吼，像是在訴說自己的絕望，這隨暴風雨和閃電而來的幽靈，渴望得到什麼。她回憶所有讀過的鬼故事，試圖琢磨幽靈的心思。
她沿樓梯往上走，悄悄踏入黑暗，打開手電筒，像是在探索神祕可怖墓穴。忽然，理所當然，她撞上了那個幽靈。這時她擡頭看到幽靈的面孔，發出悽冽的尖叫着，雙手捂住眼睛，無助地蹲下來，像是被嚇得失去了逃跑的勇氣，渾身的骨頭都在顫抖。
她偷偷從指縫往外看，幽靈似乎朝她點了點頭，僵硬的面孔露出滿意的表情，顯得更加醜陋古怪。
它飄向窗戶，跳了出去。一陣風吹來，黑暗逐漸散去，圖書館第十七層看上去和昨天上午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