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維和《離騷》

午夜過後,整個世界飲醉於黑暗,電視牆發着淡淡的灰色熒光。打開一扇隱蔽的門,有一道樓梯通往地下。

對於人類又恨又怕的東西,自然要配上陰森黑暗的氛圍,等到烈火來焚燒時,就會像光與暗的廝殺。消防隊隊長的藏書室就是這樣。

四個書架擺滿這個逼仄的小屋,周圍的牆壁得了麻風病似的,沒有電視牆用來監控,因爲腦袋正常的人都不會來這裏。

在沉寂的漆黑中,兩個書架間發出微弱的白光。加維拿着手電筒,在翻一本薄書,嘴裏唸唸有詞。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一隻飛蛾撲向白光。

“……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加維。”隱約傳來媽媽的聲音。

她吃了一驚,書從指縫滑落,灰色的蟲子飛走了。她急忙熄掉手電筒。

“加維。”

這次她真的聽見了,媽媽就站在地下室門口。頭髮上佈滿捲髮夾。

“你……真的在裏面嗎?”媽媽的聲音發着抖,“是加維嗎?”

“嗯,”她想再說些什麼可說不出口。

“你……先出來。”媽媽退後了幾步,“快點。”

“我就剛進來,我沒有看書。”加維熟練地把手電筒拆開成零碎散進老鼠洞裏。然後走出去。

藉着烏雲透過的光,她看見媽媽的臉色煞白。

“你走吧,”
“嗯?”

“收拾收拾東西……走吧。”

加維腦袋嗡的一聲,可仍然鎮定。

“媽媽我真的什麼都沒看。”

“我看見了,嗯?我看見你在看書。”媽媽哭了。“你怎麼能這樣。”

“我……沒有看爸爸的藏書……你也沒有看見,不是嗎……”

“逃吧。”

“我……沒有……”

媽媽跪在地上,放開了哭聲。

加維立在原地,窗外起着陣陣狗叫,一盞明晃晃的圓月出現了。她想等這次平安度過以後,就做一個永遠遵紀守法的公民。

一顆子彈射進身邊的木門,隨後才聽見槍響。大燈和電視牆都打開了,爸爸穿了件睡衣,拿着一把槍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六歲的弟弟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爸爸身邊。

“0032號事件,對,在我家。”爸爸拿起對講機,“是我女兒。一大隊帶上噴火器。”

加維一時間愣愣地看着這一切。儘管有電視牆的監視,他們也不用做的這麼絕啊。
在子彈打中她之前,她跑了出去。

她沒來得及細想,先往遠離消防隊總部的方向跑去。在平坦寬闊的水泥瀝青路上跑着,加維開始懊惱自己爲什麼不減減肥鍛鍊身體。然而有一件她更加懊惱的事情。

要是他不提那件事就好了。

“你爸是消防隊長?”那時簡寧瞪大眼睛,真誠謙卑的提問使她不得不說真話。

“對啊。”

“天吶,那你家真的有書嗎?”

“有吧,好像在地下室。”

“你知道全國只有四百五十一個消防隊長吧。”

“不知道。”

“你知道只有消防隊長才能合法藏書嗎?”

“聽說過。”

“你真是,嗐。”

簡寧不說話了。

“怎麼了?”她要是沒問這一句就好了。

也許是想的太認真了,她的頭撞到了樹上,滲出絲絲血跡。簡寧的爸媽幾乎從不在家,她知道要逃去哪裏了。

一陣敲門聲後,加維在臺階上大口喘氣,強忍着長跑後的嘔吐。門開了。

“你怎麼在這兒?”

她衝進屋子裏,坐在沙發上,喝起桌子上的涼水。

簡寧往門外左右看了看,大街上空無一踏人。他關上門。

“你怎麼回事?”

“我看書被發現了。”加維給自己倒上一杯果汁,“我爸帶着消防員抓我。”

“哦,那你找我幹什麼?”簡寧站着,兩手叉腰,低頭看她。

“帶我去找那羣人。”

“哪羣?”

加維放下果汁,擡頭看他。

“是你跟我說的,那羣人缺一本屈原的書。要你幫忙找。”

“哦,那是我開的玩笑。”簡寧說。

隨後他看見加維拿起一把水果刀,在桌子上畫線。他彷彿看見桌子流出血來,那是加維頭上的血滴。

“不過他們缺屈原的書是真的。而且他們真的住在邊界。”他改口說。

“你他媽得帶我去。”

“好吧,等我去換身衣服。”

在二樓,水果刀劃過簡寧的頸動脈,像是打翻了一桶硃紅色的油漆,電話連同牆壁都被弄污了。加維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乾臉上的血跡。

“喂,這裏是消防員總部,請問您遇到了什麼問題?喂?喂?喂?”電話那頭的聲音響了一會兒便斷了。

電話還緊握在屍體手裏。

加維在衣櫃裏尋了半天,換上一件還算合身的衣服,把頭髮剪短回高中時期。她對着濺有血滴的鏡子,露出兇手特有的笑容。自己的血又從髮間滲出,順着額頭,流過臉頰,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剛開棺的鬼魅。

消防車的聲音很遠。她向邊界跑去。

她常常跑得想要嘔吐,走到雙腿沒有知覺,就躺下休息。她跋涉過荒野,喫過各樣的昆蟲與野果。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只有在心裏一遍遍回憶《離騷》才成爲她的精神慰藉,於是她開始喜歡古代文學。

七天後的黃昏,她看見兩條平行的黑線,蔓延直到天的盡頭,那是邊界廢棄的鐵軌。她在風中像一棵蘆葦,晃盪着倒下去。

消防員身上散發出濃烈的煤油味兒,煤油管噴出火,家裏的藏書被燒成灰燼,房子燒起來,媽媽在路上哭泣。“誰非法看過這些書?”她被綁在火刑柱上,他們像燒女巫一樣燒死她。

加維直起身,已是新一天的午夜,繁星點綴在空中。

就在身邊,有人在鐵軌附近點了一堆篝火。一種靜謐凝聚在火的周圍,靜謐寫在那些人的臉上。他們在交談,她一句也聽不見談的是什麼,但那聲調起伏平和,而人在思索觀看世界。

而後,其中一人擡起目光,看見了她,頭一回也許是第無數回看見她。

“她醒了。”那人宣佈道。

加維對那人回以微笑。

“歡迎死而復活。”一個女人走過來。

加維站起來,走到那羣人身邊,走到火堆旁。有人遞給她一杯熱咖啡。

“你可願加入我們?”一個男人問。

“願意。”

“你有什麼可貢獻的?”

“《離騷》。”

“在哪裏?”

“在這兒。”加維摸摸她的頭。

“哦,我們已經有《離騷》了。”他轉向身邊的人,“誰是屈原來着?”

“住南京站的顏世安。”

“啊……那位教授。”

“沒關係,”男人繼續說,“他很老啦,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唯一的《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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