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寒風瑟瑟,山上的積雪覆蓋到膝蓋,天地間充滿白色的雪絮。天黑了,我們冰泠的手裹緊外套,朝遠處有光的房子走去。

我們到了房門口,把滑雪板扔到一邊。雪掩埋了四分之一的房門,磨砂窗戶在雪地上映出黃光,裏面傳來說話聲。

敲過門,我們在寒風中跺腳搓手取暖。門終於開了一條縫,出現一個凸顴骨,三十多歲女人的臉,飄來很重的脂粉味。

“抱歉,我們迷路了,能不能讓我們進去歇一會兒。”我說。

她眼睛眯成一條縫,打量我們,仍不把門開開。

“你們是誰?”她扶着門框。

“滑雪的遊客。”靜宜說。

“哦,來幹什麼?”女人問。

“我們迷路了。外面太冷。”我說。

“請問我們可以在這兒等雪停嗎?”靜宜說。

“好吧,進來吧。”她打開門。明亮溫暖的光照在雪地上。

我們進去後,她繼續往外面的傍晚張望,然後關門上了鎖。

進去後,我們發現,除了她之外, 還有四個人在盯着我們。一個是坐在沙發上的老人,穿着黑白格子衫,眼睛渾濁,頭髮稀疏,盡顯蒼老,只有高挺的鼻子還留有年輕得意的痕跡。

站在窗邊的是約三十歲的乙先生,個子矮小,有尖下巴和塌鼻子,警惕的樣子像一隻倉鼠。

另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餐桌旁,頭髮凌亂,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神色悲哀驚恐,似乎有點神經衰弱。六七歲的小女孩扎着馬尾辮,躲在女人的身後,她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

“屋裏真暖和啊。”靜宜說。

那幾個人仍然警惕着。

“他們是滑雪迷路的。”開門的女人說。

另外幾個人點點頭,表情好看多了。我們也朝他們點頭致意。

“你們是同學嗎?”中年男人問。

“是的。”靜宜說。

“你們坐吧。”女人指着客廳的沙發。

“這些是別墅裏的零食。”她說,“你們可以喫。”

我的身體漸漸暖和,不再爲飢寒交迫擔憂,就開始觀察屋子的佈置,揣摩各人的心理。

別墅一共兩層,一樓有客廳廚房和三間臥室。客廳有一間教室那麼大,可以舉行幾十人的舞會。一架懸掛在牆壁上的木質樓梯通向二樓。

牆壁刷成淺藍色,每面牆都掛着幾幅風景畫,地板由香柏木鋪成。一張大桌子被沙發圍着,一臺巨大的暖氣機立在角落。

不知爲何,大家都在發呆,一片靜默。我聽見屋外暴風雪的咆哮,和屋裏暖氣的轟鳴。氣氛沉重而詭異。

“請問你們是一家人嗎?”我問。

他們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似乎在擔心打破互不說話的規定。“不是。”

“那你們是一起來玩的朋友嗎?”

一陣沉默後,靜宜說:“你們互不認識,對吧。”

“是。”老人說,“你怎麼知道?”

“看出來的,那麼別墅的主人去哪了。”靜宜問。

“不知道。”開門的女人說。“我們都是被騙過來的。”

她笑了笑,攥緊拳頭。

“我是昨天收到的信。”她說,“有人用我丈夫的地址寄過來景區的票,讓我來這個地方。”

“我也差不多。”老人說。“我的是兒子寄過來的。”

“公司老闆叫我來這兒談生意。”中年男人說。

“那您呢?”靜宜問那個帶小孩的女人

“我的前夫叫我過來。他要給我撫養費。”她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你們真是滑雪來的嗎?”中年男人問。

“是的。”

“那是你們的名字嗎?”靜宜忽然說。

她指着牆上掛的那幅畫,畫的是這座別墅的遠景,右邊雪山的白色當中,從上到下用黑色記號筆寫了四個名字。

“1.甲,2.乙,3.丙,4.丁. ”他們的名字前標了序號。

聽到名字的四人大驚失色,迅速聚到畫前查證,小女孩緊跟在母親身後。

“這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老人說。

“我們來時有嗎?”帶小孩的女人說。

“反正我進來就看見了。”靜宜說。“你們沒有發現麼?”

“恕我冒昧,從剛纔的觀察來看,您就是甲先生啦。”

老人點點頭,又坐到沙發上。

“您是乙先生。”她對中年男人說。

“您是丙女士。”帶小孩的女人驚恐地望着她。

“那您就是丁女士了。”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靜宜俯身柔和地笑着。

“希然。”小女孩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好啦,我們也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靜宜,她是佩珊。”

靜宜說完站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踱步,棕色登山靴踩得木地板嘎吱響。他們都走到沙發旁坐下,目光跟隨靜宜移動,彷彿是學生在等老師講話。

“那你爲什麼帶您的孩子來呢?”靜宜問。

“他說想見見孩子。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她低頭幾乎要哭了。

小女孩抱着媽媽,輕拍她的背。

“好啦,我知道了。”靜宜說。

“你們真的一點都不認識嗎?”她接着問。

“不認識。”乙先生說,“至少我不認識他們。”

“我們沒撒謊。”老人說,“小姑娘,我覺得你還挺會觀察,你看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嗎?”

靜宜站在燈下面,我們只看得到她黑色的剪影,她不說話了,低頭扣起手指頭。房間裏一片寂靜。她每次默想時都這麼做。

“靜宜!”我喊到。

她拍拍手,清清嗓子,說:“這種事情很奇怪,但十分常見。你們說你們是被騙到這裏來的,可你們絕不是隨機被騙來的。因爲畫上寫着你們的名字,我們可以假定,叫你們過來的是同一個人或組織。”

“那個人或組織的目的,只有在你們都聚在一起時,纔好完成。至於爲什麼選擇暴風雪中的別墅,因爲這裏與世隔絕,沒有人看得見發生的事情。”

她皺起眉頭,審視着坐在沙發上的人們,“‘因爲他們暗中所行的,就是提起來也是可恥的。’”

“什麼?”

“叫你們來的人倘若不是想給你們驚喜,就是在策劃一場涉及你們所有人的犯罪。”靜宜說完了。

“謀殺?”我問。

“別胡說小姑娘,”乙先生說。

“怎麼可能,我又沒幹過壞事。”丁女士說。

老人低下頭沉默不語。

“您有什麼要說的嗎?”

老人露出慘淡的微笑,“我不過是覺得,我們不至於是清白無辜的。”

“等等,您說的是您自己吧。”乙先生漲紅了臉。

“我說的是我們所有人。”

那男人提高音量,“你給我說清楚。”

“我想現在我們談不了這個話題。”靜宜打斷了爭吵,“‘時候未到,什麼都不要論斷,’只等暗中的隱情,顯明人心的意念。”

“什麼?”

“只等發生了什麼你們纔會願意說實話,不然是白費功夫。”

她又開始走來走去。

“你們搜查過這棟房子嗎?”

“搜過了。”乙先生說,“沒有人。”

“我們還是再看一遍吧。”靜宜說。

他們順便安排了自己的房間,兩個男人和丁女士住在一樓三個房間裏,帶小孩的丙女士住在二樓,我們住在她們隔壁,另一側隔壁是空房間。

根據房子的高度和牆厚,可以推斷出,這裏不存在暗室。

“那麼可以確定,這兒只有我們六個人和一個小孩。”靜宜說。

“我早說了沒事嘛。”乙先生說。

“我不知道,也許暴風雪明天就停了,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靜宜說,“大家今晚先回到各自屋子裏睡吧。明天早上再說。”

他們一起把大門上了第二道鎖,把窗戶也都鎖緊了。

晚上,我們關了燈,坐在黑暗裏。房間的佈置簡潔淡雅,一張大牀,一張桌子,一個書架,和一臺鋼琴。

“你真懷疑會有謀殺嗎?”我問。

“不好說。”

“好不容易放假來玩一次。哎。”

“一切如預期纔是最無聊的。”靜宜說,“而且,他們在說謊。”

“我看不出來。”

“我現在也沒看透,但我們可以幫忙找到真相。”

“除非今晚上真有人死了,明天暴風雪繼續下。不然哪有我們的事。”

早上,窗外依然白茫茫一片,看不見天空。

冰箱裏有些速凍食品,我們各自做了自己的飯。過一會兒,樓上帶小孩的女人領着小孩下來了,我們爲她們熱了兩杯牛奶。

“快謝謝姐姐。”女人說。

“謝謝。”小女孩看起來十分膽怯。

“不客氣,”我說,“這小孩真可愛,你幾歲啦?”

“六歲啦。”

“昨晚睡的好嗎?”靜宜問。

“嗯,”

“這孩子一沾牀就睡着了,剛纔才醒。”女人笑着說。

乙先生和丁女士都坐在餐桌旁喫東西。

“十點了。”靜宜說,“甲先生還在睡覺嗎?”

“我去看看。”乙先生說。

他的敲門沒有得到迴應,門是鎖着的。

“喂,您沒事兒吧?”他喊道。

“喂?”

他試着撞門,但厚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那個,讓我來吧。”靜宜說。

她取下自己的黑色髮卡,啪地掰成兩半,一半剛好能插進鑰匙孔裏。她耳朵貼在門鎖邊,細心地擺弄,大概十五分鐘後。我們聽見咔嗒一聲,門開了。

忽然一陣冷風迎面而來,老人房間的窗戶大開着,窗簾被風飄起,老人的生命隨風而逝。

他面朝窗戶坐在扶手椅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衣,一根半米長紅色的箭刺進他的胸膛,他的臉上擺出驚訝的表情,像是還未反應過來就死去了。地面上的血已經凝固,血泊中有一枚骰子。

“別進來!”靜宜喊道。

她叫丙女士帶着女兒回屋去,然後自己小心翼翼地繞過屍體,去到打開的窗前。

我跟着她往外望去,不到十米遠的雪地上有一件黑色衣服。

這時乙先生和丁女士呆立在門口,身體微微顫抖。

“你待在這裏檢查。”靜宜對我說。

她走出房間。

“你們不要進去。”她對他們說。

大門和昨天一樣鎖着,她披上棕色大衣,打開大門,風雪頓時灌進來,她跑出去,幾步就消失不見了。

我沒費多大勁就拔出了那支箭,頓時聞到一股苦杏仁味兒。即便不是醫學院的學生,也知道這是種迅速致命的毒藥。兇手將氰化物抹在箭頭上。

從血跡上看,箭只刺入身體不到五釐米,勉強穿透了胸膈膜,假如這一箭碰到的是肋骨,恐怕只能傷到皮肉。非常奇怪,一般弓箭的力量不會這麼弱。

從手臂上的色素沉積來看,死亡時間大概是在凌晨一點到四點間。

大約過了五分鐘,靜宜回來了,扔在客廳的地上一件黑色披風。

“那是什麼?”我問。

她伸手製止我說話,“他是怎麼死的?”

“氰化物中毒。”我把檢查的結果告訴她。

“這黑斗篷是在外面發現的。”靜宜說。“等一下。”

“麻煩你們把樓上的阿姨和小妹妹也叫下來,這件事要跟你們都說清楚。”她對門外站着的兩人說。

不過,在這以前,我們先把甲先生的屍體擡到了門外的雪地裏,總不能讓孩子看見 ,也不能容讓它在屋裏腐爛吧。

我們五個人和一個小孩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你們都看見了,甲先生被謀殺了。”

“根據醫學院同學的推斷,死亡時間是昨夜大家熟睡之時。”

“我想,甲先生房間的窗戶開着,他被人用箭射死,窗外又發現這件黑色斗篷,自然讓人想到兇手從窗外用十字弓行兇。”

“但是昨夜下着暴風雪,方圓幾十裏都沒有別的屋子,兇手不大可能一直呆在外面而不被凍死。”

“此外,窗戶從裏面鎖上以後,從外面幾乎不可能打開,除非死者自己打開。可是死者有什麼理由開窗戶呢?兇手一定是趙先生認識的人,讓他放鬆警惕的人。”

“我開始覺得,是我們中間有人殺了那甲。”

當他們變得驚詫恐懼時,她接着說,“可是沒人出去過,昨晚我趁你們不在時,在大門處夾了三根頭髮,今天去出去時還保留原樣。”

“再者,要發射這種箭,所需的十字弓一定不小,老先生不至於看不見兇手拿着的東西就打開窗戶。”

那個小孩忽然站起來,湊近媽媽的耳邊說悄悄話。丙女士一邊點頭一邊看我們。

“她說什麼?”

“她說早上起牀的時候,她從二樓窗戶看見雪地上有一個洞。”

“真的嗎,你還記得在哪嗎?”

那小女孩認真地點了點頭。

“你可以帶我們找找嗎?”

“好,”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

“不行!”她的媽媽立刻說,“醫生說她不能感冒。”

我們尷尬地看着她,於是她很快後悔了。

“其實穿厚點也可以出去的。”

她被套上了極厚的衣服,和我們一起走出去,很快便找到了已經被雪完全掩埋的洞穴。

洞裏面有一些壓縮餅乾的袋子,一個礦泉水瓶。蓋上木板之後,足以容下一個大人。

“還真有啊。”乙先生說。

“這兇手是不是人吶。”丁女士說。

靜宜觀察了一會兒,叫我們用雪把它填上壓實。

“我們先回去。”她說。

到了屋裏,靜宜鎖上門,接着又檢查了一遍窗戶。

“如果兇手是在屋外,只要不開門不開窗就沒有危險。”

“但是還有一件事。”靜宜說,“這是在死者口袋裏發現的。兇手行兇後把它裝了進去。”

靜宜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放在客廳的大桌子上。他們湊過去去看。

紙條上面寫着,“你是第一個。”

他們又不約而同的看向那幅畫,那幅畫早已被他們取下來,放在桌子上,甲的名字列爲第一個,接着是乙丙丁。

“這是在地上發現的。”沾血的骰子裝在透明的塑料袋子裏。“不過也許是偶然掉在地上。”

“這些是什麼東西?”乙驚慌失措。

“他不會要把我們都殺了吧。”丙說。

“很明顯就是這樣。他要製造一起連環殺人案。”我說。

靜宜再次擡手製止我說話,“我不知道。但兇手一定是甲認識的人,不然甲先生不會打開窗戶。大概也是你們都認識的人。”

“一個對你們抱有怨念的人,深至死亡的怨恨。”

“沒有這樣的人。”乙說。“我向來人際關係很好,人們都很喜歡我。”

“我是借錢給過一些人,但是沒人恨我。”丙說,又搖搖頭,“沒人。”

“人在河邊走,難免不溼腳。但我一點想不起來會有誰這麼恨我。”

“原來你們都是這麼聖潔的人。”我笑笑說。

靜宜也忍不住笑了。他們似乎覺得被冒犯到了。

“我們不是不開門,不開窗就安全了,還問這個幹嘛?”乙說。

“你說的很有道理,那我們再等等看吧。”靜宜說。

“等什麼,不是你說的安全了嗎?”丁說。

“那需要兇手在屋外。”

“那你是說兇手在我們中間?”乙對丙和丁女士好好審視了一番,像是從前從來沒看過她們。“這絕對不可能。”

“我沒這麼說。”靜宜說。然後一片沉默。

“你之前自己玩偵探遊戲的時候,我們好好配合你。現在有人死了,你就什麼都推理不出來嗎?”乙站起來說。他看起來比靜宜還低一點,氣勢便弱了許多。

“問題是你們不肯說實話。‘沒有真理是從虛謊出來的。’”靜宜說。

“我們說的都是實話。”乙說,“怕是你們在說謊。”

“要不是下着雪我們早走了。”我說。

“別吵吵了。難道你們覺得兇手在我們中間?”丁戲謔地笑,“你們在怕什麼。”

丁理一理頭髮,整理衣裙的褶皺,然後站起來宣佈:“我們每個人都把窗戶門關的緊緊的。誰那兒有情況就喊,我們都會去幫忙。團結就是力量。好了,你們還想說什麼嗎?”

沒有人講話,“那麼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接下來漫長的一天,我們從儲藏室找到了一副象棋,幾本推理小說。我和靜宜就讀小說,剩下的三個人玩象棋。那個小孩兒獨自玩屋裏的玩具,拿着玩具車到處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他們不時打開窗戶,仔細尋找暴風雪停息的徵兆,我們沉浸在小說的情節裏,餓了纔去喫些零食,不知不覺又到了晚上。

我們互相道了晚安。乙的神色異常凝重,他的名字寫在甲後面,他試圖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也是白費功夫。

帶着小孩兒的丙女士似乎從來沒放鬆過警惕,一雙神經質的眼睛審視着一切。唯有那小孩兒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她拉着媽媽的手,抱着一堆玩具,蒼白的小臉上笑的天真。

書還有最後一章沒看完,於是我在下面客廳待了一會兒。本該已經睡着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下樓梯,敲敲丁阿姨的房門。

門開了。

丁開門時看見可愛的小孩,神色立刻由冷漠變成驚喜,看來小孩兒是人見人愛的。

“小朋友有什麼事嗎?”

“阿姨,我有一個玩具忘在裏面啦。”

“請進。”

丁半掩上門,裏面傳來模糊的說話聲,當小孩兒走出來時,我仍在看書。

我擡頭看見她,她抱着一個粉色玩具熊,正好也在看我,她的眼睛平淡而深邃。

“姐姐晚安。”她說,然後飛快的跑上樓梯。

第二天早上,從二樓的窗戶往外望,暴風雪絲毫沒有變小的跡象。我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着,直到九點鐘,丁還沒有出來。

敲門沒有應答,這次簡潔的多,靜宜拿出昨天斷掉的髮卡,不出五分鐘就打開了門。

窗戶像上次一樣大開着,沒有鮮血橫流的場景,甚至沒有屍體,因爲屋子裏邊兒只有牀和桌子,桌子上放了兩個杯子。

靜宜跑到窗邊,我跟在後面,看見房間窗外雪地上有一處不高的雪堆,呈現狹長的形狀。

她翻過窗戶,跳到雪地上,頓時留下兩個深深的腳印,積雪已經沒到大腿。她撥開幾釐米厚的雪,雪地上赫然出現丁粉紅色的臉龐。

“氰化物中毒。”靜宜說。

“這裏。”我說,“氰化物在杯子裏。”

杯子裏裝着橙汁,其中一杯的香甜中摻雜一股苦杏仁味兒。

她翻進屋子,關上窗戶。

“她怎麼了?”丙走進屋子,顫顫巍巍的地問。

“她死了。”我說。

“這是怎麼回事啊?”乙先生捂着腦袋問。他眼睛佈滿血絲,“我在半睡半醒間聽見有人打開窗戶。但我以爲那是夢。”

“什麼時候?”

“凌晨。”

“看來兇手沒有遵守順序。這下只剩我們四個人了。”我說。

“爲什麼要打開窗戶。”靜宜喃喃自語。

“又是來自外面的兇手吧。”我說,“你看,這裏有兩個杯子,都有人喝過。肯定是她自己把窗戶打開請兇手進來,看上去這次他們是在一起喝果汁。然後被兇手毒死,最後兇手把屍體拋到外面,逃之夭夭。”

忽然靜宜彎下腰,從牀腳撿起一個心形的紙片,顏色暗紅發黑,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這是血。”

丙驚叫一聲,捂住嘴巴。

“我明白啦!”我說,“這下全明白了。上次兇手留下了骰子,這次留下心形紙片,意在說明死者和他的關係。甲先生大概是兇手的賭友,丁女士大概是兇手的情人。這下窗戶的謎團也解開了,他們因爲熟識死者,所以纔會打開窗戶。”

“你們倒是說句話呀。”我說。“我推理的不對嗎?靜宜你說說。”

靜宜沒有說話,但丙女士尖叫道:“賭場的老闆!騙錢的情人!我知道你是誰!”

她指着乙先生大叫。

“不是我,不是我……”

乙先生臉色慘白,往後退到牆上,“我要去二樓。我要住二樓!”

他隨後自言自語重複了許多遍,跑回房間,拿着自己的衣服上了樓梯,聽腳步聲像是隨時會摔倒。

“他瘋了嗎?”我問。

“誰讓他左右都是發生命案的房間呢。”靜宜說。

我們回到自己屋裏。期間我一直向靜宜提問,可她一句話也不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我聽見外邊兒有人開門,接着響起敲門聲。

“是誰?”我問。

“我,”是丙女士的聲音。

靜宜從沉思中醒過來,“我去開門。”她說。

先走進來的是那個小女孩,丙女士在門口左右張望,才輕聲走進來,小心地關上門,鎖上。

我們無聲望着她。她坐在牀對面的凳子上,把她的女兒抱在懷中。

“我知道一些事情。”她說。

她講話風格獨特,像一個精神病人,時快時慢,我們等她說。

“我告訴你們。兇手就是他。”她指着那邊的屋子,“他把一樓的人殺完了,就來住在我們的隔壁!”

“我也知道他是誰!我知道被殺死的人是誰。報紙上,報紙。”她從兜裏掏出一張剪下來的紙片,遞給我們,鉛字都被蹭得模糊不清了。

日期是七年前,內容大概是一個男人燒燬自己房子的案子,當時一家三口都在家裏,但後面只發現了一大一小兩具燒焦的骸骨,身份尚未檢測出來。

“欠鉅債的男人戊,在深夜放火燒了自己的房子,警察在灰燼中只發現了他妻子和三歲兒子的屍體。戊逃了。”丙女士說。

“看出來了吧,報道里提到的賭場老闆是甲,所以他放了一個骰子,報道里騙走他錢的情人是丁,所以他放了心形紙片。”

“你們看見他的反應了,他就是戊。”

“至於我,這是我一輩子做的唯一一件虧心事。那時我放債給他,只是利息高了一點,他不應該恨我啊,我現在不幹那些事了。”

“他現在要來殺我。我不怕死。”她冷笑道,“可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們救救我的女兒。”

“讓她住在你們這裏,別讓她出去。行嗎”她懇求。

“你有他殺人的證據嗎?”我問。

“明顯,他早就準備好這棟房子,他有每個房間的鑰匙,他帶了氰化物毒藥。他可以輕易翻出窗戶,再等他們打開窗戶,翻進一樓他們的房間。殺完人後再翻回去,誰都不會知道。他爲了製造是由外人殺死的假象,故意事先在雪地上挖了洞穴,假裝有人在那兒藏身。我們都沒想到,魔鬼就在我們中間!”她講話的語氣捉摸不定,我寫不出來。

“都結束了,第一個是賭場老闆,第二個是他的舊情人,第三個剩下我。所以他來二樓,就是爲了殺死我。”

“我不多連累你們,就求你們讓她待在這兒。也許你們覺得什麼事都沒有,那也好,等暴風雪結束了 ,最好我們都活着。”

靜宜眉頭緊蹙,仔細觀察她。我看不出來她是否在發瘋,她說的像現編的故事,報紙的真實性也待質疑,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把小女孩推到我們身邊,“先在這兒玩好嗎?”

“你們一定要保護好她。”她說完竭力站起來打開門。“別讓她出去。”

說完她關上門,我聽到她回了自己的房間。而靜宜則低頭研究那張報紙殘頁。

小女孩安靜地坐在牀邊,看牆上掛着的鐘表。她有着尖尖的下巴,微卷的黑色頭髮散落在額頭,臉上沒有血色,眼睛漆黑無比。

我喜歡揣摩小孩子的心理,他們往往容易看透,但我看不出來她的心緒,天真中似乎含着狡黠,鎮定中摻雜瘋狂,她的一切表現與外部環境似乎格格不入。

她老是用手去摸自己的胸口。

“你怎麼啦?希然,心臟不舒服嗎?”我問,並伸手去碰她的左胸口。

她望着我,眼睛充滿恐懼,但沒有閃開。“這是什麼?”

“是醫生讓我戴的。”

“體外心臟起搏器。”我說。

“姐姐誒你是醫生嗎?”

“嗯,”

“那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她從衣服的內袋裏拿出一張疊了八次的紙。

這是一家著名醫院的診斷報告,病人是這小孩,上面詳細記述了臨牀症狀和醫療器械的檢測結果,十分罕見的病例。

那是兩個月前在學校的時候,我見過一起一模一樣的病例,那時我在導師的診室實習,他醫好過這類少見的心臟病。

“上面寫的是什麼意思呀?”她問。

“上面說你要少喫糖,多喫蔬菜。”我說。

她笑了,“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接着她瞥了一眼掛鐘。

我把小孩的病告訴靜宜,她點點頭,想要說什麼時,忽見小孩從牀上跳下來。

“你們想唱歌嗎?”希然說。她跑向角落,掀開白色幕布,顯現出下面的鋼琴。

“你們想聽我彈琴嗎?”她說完便彈起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我在心煩意亂中,可還是聽得出來,她彈的真不錯。一首曲子結束,大概花了五分鐘。她又看了一次表。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鋼琴?”我問。

“嗯?”她似乎心不在焉,“啊,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幼兒園,”

“你爲什麼老是看錶?”

她沒有回答,繼續彈着別的不知名的曲子。

又響起敲門聲。在聽到的一瞬間,希然彈錯了一個音,但仍繼續彈。

靜宜去打開門。

“我忽然想起來,希然該吃藥了。”她說。“過來,希然。”她朝屋裏喊。

“等一會兒再送她過來。”她說。

希然跳下琴凳,奔向門口。丙拉着女兒的手回了自己的屋子。

靜宜悶悶不樂地坐下,拾起那張報紙的殘片。但這次幾乎是坐下後立刻跳起來。

“怎麼了?”我問。

“快來!”她說。

待我反應過來,我們已經站在乙先生二樓房間門口了。她敲門的同時,拿當作萬能鑰匙的髮卡出來,不出一分鐘打開了門。我想也許以前那兩次開門都是她故意拖慢時間的。

地板上躺着乙先生的屍體,水果刀還留在他的肚子上。“怎麼會這樣?”我說。

“壞了。”靜宜跑出去,打開丙女士未上鎖的房門。她不說話便衝上前去。

“別動!”丙揚起左手製止,右手的玻璃杯盛滿果汁。那小孩站在一邊,也捧着一杯果汁。靜宜站在門口停住了。

“我早該想到的。”

“這麼說你明白了?”丙神色自若,跟之前判若兩人。

“你真的很聰明,爲什麼有箭就需要有十字弓呢,殺甲先生時,你敲開他的房門,在袖子裏藏了一支箭,正在談話當中,你用箭刺死他。然後再打開窗戶,在窗外扔了一件黑色斗篷,營造甲先生是被窗外的人射箭殺死的假象。不但如此,你還留下‘你是第一個’的紙條,讓人以爲兇手是按順序殺人,以便讓排在最後的丁女士放鬆警惕。最後,你從甲的房間離開,用早已準備好的鑰匙鎖上門。”

“殺丁的時候,”靜宜說,“我不能想象,你會利用自己的孩子。你讓希然去找玩具的時候,把氰化物灑在丁的杯子裏。這樣她在睡覺前喝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等到凌晨,你悄悄下樓,用鑰匙打開丁的房門,開了窗戶,把屍體拋到外面,讓低溫擾亂死亡時間的判斷。爲了誘導我們的推理,你又拿來一杯果汁,營造成二人對飲的假象。”

“最後我沒想到,你會直接騙到我們頭上。我們的闖入是你不能料到的,爲了減小我們對你計劃的影響,你安排希然來拖住我們,以便毫無攔阻的殺死乙先生,但這還不是最後的行動,你還想平靜地和孩子一起自殺,不受任何人的打擾。你們的果汁是放了氰化物吧。”

“至於你講的那個故事,有一大半都是真的,不然也騙不了我們。”靜宜說。

“是的,我和戊從小學時就認識了,他對我那麼好,那時他多聰明,當然,現在這段回憶已成爲我復仇的最大動力。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乙先生,又來了個丁小姐,他丟掉了工作,把房產抵押出去。縱火那天晚上他在我懷裏痛哭,我想他要悔改了。火燒起來的時候,我逃了出去,我挺願意和他一起死。但那時我懷着孕,我要我的孩子活着。他們幾個人呢,仍然活得好好的。乙先生,丁女士。那個賭場老闆甲,害過多少人,結果沒花多少錢就出獄了。現在我女兒得了絕症,我活着沒有指望,只剩下復仇了。哎,我幹嘛說這些呢?”

“太晚了,”丙女士大笑,“你還是太笨,該殺的人我都殺了。你們關上門走吧,我留下了遺書,你們不會有任何嫌疑。”

“我的確不聰明。”靜宜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殺死你和你的孩子。”

“即便活下去,我們不久也會死。”

“希然不會死。”我說,“她的病能治好。”

丙女士瞪大眼睛。“醫院診斷了絕症。”

    “我的老師就治過一模一樣的病。”我說。“幾個月就好啦。”

她拿過女兒的杯子,把兩個玻璃杯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雪止住了,陽光照進來,玻璃片在牆壁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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