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文小屋】亂葬崗

【1】

福生醒過來的時候,身邊正圍着兩隻野狗,它們緊盯着福生,血腥的眸子裏閃爍着貪婪與殘忍。

福生嚇了個激靈,用腳蹬着地,屁股飛快地往後挪了幾步,然後摸了塊石頭站起來,弓着身子佯裝攻擊。野狗齜着牙,嘴裏淌着血水,與福生對峙一會後,終於在幾聲威脅的低嚎中不甘地退走。

野狗不見了蹤影。福生扔下石頭,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氣,一滴汗珠從額頭上滾下,在他佈滿灰塵與皺紋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福生坐在地上一邊平復情緒,一邊用剛剛騰出空的眼睛打量周圍:黝黑荒蕪的土地上,零零散散地歪斜着幾塊墓碑;幾個淺淺的小土坑裏裸露着幾具森然的白骨,曝曬在太陽下的地方,白骨反射着美麗的光澤,而還埋在土裏的腐肉已經發出了一陣惡臭,隱約着已經被白蛆拱了個通透。

“亂葬崗”,福生舔了舔乾裂的嘴脣,腦子裏浮現出了這麼一個名詞。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從沒見過的場景,尤其匹配“亂葬崗”這三個字的氣質。福生知道這裏專埋死人,但這沒啥怕的,因爲這個年代死人要比活人常見。只是那刺鼻的腐爛的味道又讓福生想起了那野狗嘴角掛着的血水,福生空到快要痙攣的胃裏,忍不住泛起了一陣酸水。

【2】

福生記起來了,他在失去記憶前,正在村子的大土戶~王老爺子家門口借米。但要說借米這件事,還必須講講事情的起因了。

十天前,王老爺子派管家去福生家裏收地租,但這旱澇不收的年頭,福生哪裏交得出地租,只能死活賴着不交。王老爺子原來就不喜歡福生那又硬又滑的品性,索性憑着這個由頭,搬光了福生家裏所有值錢的物什,這無非也就包括一張桌子、兩張板凳、一口大鐵鍋,外加一小包深秋時節要種的小麥種。

福生被兩個大漢按在地上,眼睜睜看着自己家裏被搬空,心裏難受但是無處訴說。原本就難以過活的生活,這下更是雪上加霜。福生厚着臉皮去討了幾次喫的,自己又熬了幾天,終於還是熬不下去了。

“老爺子,開開門咧。”福生使勁拍着王老爺子家厚重的榆木雕花大門,大聲吆喝。

管家開了門,面色不善地望着福生說道:“你找老爺嘛事?”

“呵呵,哥,找老爺借點米。”福生咧開嘴乾笑。

管家不說話,“啪”地一聲把大門關了個嚴實。

“哥,你開開門咧,我會還的,來年開春就還,不拖帳。”福生不依不饒地拍着門。

不多久門又開了,王老爺子跨過門檻走出來,“聽說你要借米?”

福生問了聲好,又馬上點點頭。

“那行,咱也算你的衣食父母了,你先跪下給咱磕幾個頭,咱再考慮借你米的事。”王老爺子抽着煙鍋,也不看福生,只是擡頭望着遠處灰濛濛的天空。

“王老爺子,那不能,你看老祖宗說,男兒有志,跪天跪地跪父母,也沒說要跪您咧,這跪您是要給您折壽咧,不能跪。”福生陪着笑,嘴裏冒出一套一套的說辭。

“別恁那些沒用的,你跪不跪吧。”王老爺子磕了磕菸袋,眼睛盯着福生。

“老爺子,真不能,我…哎哎,老爺子別走啊。”王老爺子回身閉了門,只留福生在使勁敲門。

久敲無果,“咕咕”響的肚子也激起了福生的憤怒,索性破口大罵:“你個老王八,你這是把咱往絕路上逼,咱告兒你,不讓咱好過,你也別想好過,你這個挨千刀的老王八,給咱等着…”

罵聲未絕,王老爺子家的門突然大開,呼啦啦的一羣人湧出,拿着棍子劈頭蓋臉地朝福生頭上打去,等再次恢復意識,福生就躺在了這片亂葬崗裏。

【3】

亂葬崗上,福生又一次掙扎着站了起來。剛剛因爲恐懼而迅速流動的血液開始冷卻,福生的部分身體因爲飢餓和疼痛而開始麻木。

福生轉動身體,掃視一圈。

“有人不咧!”福生用手組成喇叭,在這荒地呼喊了一聲。

聲音傳的很遠,悠揚空靈,還有回聲飄蕩。福生覺得好聽,這讓他想起了男女在大山裏對唱的山歌。他覺得心情愉悅,嘴也咧開了笑,他又帶着唱腔喊了一次:“有人不咧?”

沒人迴應,只驚起了遠處灰濛濛的天空下,黑色樹林裏的兩隻烏鴉。

福生已經感覺不到肚子裏的飢餓,但嘴裏已經乾渴得快要冒了煙,像是有個燒紅的鐵烙一直在嘴裏燙着他。福生找準一個方向往前走,渴望能找條河或者找個村子來喝口水。

轉過一個小土坡,福生怔在了原地。剛剛圍着福生的那兩條野狗,此時正齜着牙圍着一個“人”攻擊。福生眯着眼睛,不太確定眼前那個人形的東西到底是不是人,那東西對抗兩隻發瘋地野狗也不落下風,眼睛裏還流露着野獸般的光芒,明顯不像是個人類。

“唉呀媽呀,這不是王寡婦家的牛娃嘛。”福生心裏咯噔一下。

福生認識這孩子,這孩子幫他打過場,豐收的時候福生也經常資助他們孤兒寡母,但是不知怎麼的,一個月前王寡婦自盡了,十二三歲的牛娃也不知所蹤,如今卻趕巧又在這遇見了。

福生怕牛娃有什麼閃失,拿着當柺杖用的木棍悄悄繞到了野狗身後,靠到近前,舉起木棍對着狗頭使勁掄了下去。說這野狗也是警覺,被打中前還避開了頭部,只是打中身體慘叫着倒在了地上。福生見狀又馬上補了兩棍,野狗一聲弱於一聲的哀嚎叫得他心顫顫的,儘管福生見慣了死人,但讓一條生命在自己手裏消逝,這還是第一次,儘管它是一條喫人的野狗。另一條野狗也是靈性,見勢不妙,丟下同伴的屍體一溜煙跑個沒影。

福生扔下棍子,雙手不住地顫抖,心臟也在“砰砰”地劇烈跳動着。他轉過頭看牛娃,才發現他們當時在爭什麼,牛娃拿着一塊血肉正要往嘴裏放,旁邊還有一具被撕扯的不成人形的屍體。福生眼疾手快,上去一大腳把牛娃踢了個狗喫屎。牛娃翻身,用一雙猩紅的眸子瞪着福生,咧開的嘴裏露着寒芒。

福生沒在怕的,上去又是一個大耳光,“你小子膽子肥了呀,對你福叔都敢露牙,忘了你福叔對你的好咧?忘了我給你買的糖葫蘆咧?忘了我把你從冰窟窿里拉出來咧?你還長膽咧你。”

牛娃被打蒙了,許久眼睛纔有了焦點,豆大的熒光也從眼睛裏冒了出來。牛娃真正看見福生後就開始大哭,福生安慰了幾番也沒能止住牛娃的淚珠。

“你恁啥嘞,咋個還要喫人咧,你要死!”福生把牛娃攬在懷裏,又忍不住地批評。

“福叔,咱也不想喫人,但是不喫人就得餓死。”

“就是餓死也不能喫人。”福生神情激動,胸膛劇烈起伏,“咱是人,不是畜生,喫人的人那不是人。牛娃,你記福叔一句話:人要有人的底線,人要有人的骨氣,人要有人的善良。老祖宗傳下來的好品德,咱不能丟了,丟了的就不是人。牛娃,記住咧。”

“福叔,咱餓了。”牛娃沒有迴應福生,只是覺得肚子又叫喚起來。

“走,福叔帶你找喫的,咱不信,活生生的一個人,還能叫個老王八逼死不成。”福生拖着牛娃要往前走。

“福叔,咱不喫人,喫狗中不?”

福生望了望泛着血花的野狗的屍體,胃裏的酸水又開始翻滾,“走,那狗不能喫,你看那血,可不是人血咧,你看那肉,可不是人肉咧。”

“可那就是條…”

“走!”福生又大力踢了牛娃一個趔趄,然後揪着牛娃的耳朵向前走。

福生覺得可笑,那狗可不正像王老爺子,喫人肉、喝人血,但狗好歹不喫同類,那老王八可是逮誰喫誰。

福生拉着牛娃不回頭地往前走着,天邊的烏雲被太陽破開一道縫隙,一束光芒斜射着照在福生的後背上,頓時光輝燦爛、猶如神祇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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