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意盡》系列(五):曾昭燏之死

這個世界

無論外面多麼喧譁

專注做自己喜歡做的東西

至少對得起

光陰歲月

這是《在湖一方》發表的第53篇文章。這篇文章的發表,可謂是一波三折。從9月11日開始,查資料、翻書籍、找度娘等用了三天時間才完稿。9月13日上午發表後,後臺有讀者隨即與我說,這篇文章有些句子太敏感,還是不發爲宜。因爲,我自己在寫的過程中,也有同感。所以,發表後,我急匆匆地又把它刪了,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後來,先睹爲快的讀者又有反映,這篇文章內容豐富,史料翔實,文筆又好,刪除太可惜了。之後,我又後悔了,後悔沒有把它保存、收藏下來。又感覺刪除這篇自己喜歡的文章好似掐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最後,我下決心重寫。從9月16日開始,我又找資料,憑記憶復原了這篇長達3000字的文章。只是文章在用詞、文筆上多了些柔和少了些犀利。到此,我的內心又恢復了平靜。以下爲正文。


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發表了《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重要講話。提出在共產黨與民主黨派的關係上實行“長期共存,互相監督”,在科學文化工作中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兩個月後,“大鳴大放”達到高潮。

5月15日,毛澤東的《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內部下達,自此,拉開了中國現代史上著名的“反右”運動序幕。此後,全國性的“反右”風暴開始,給歷史留下最悲愴的影響是全國各地的數十萬知識界精英從此進入萬劫不復的時代,開創了中國現代政治運動中變化無常的先例。這是一段今日思之依然令人不寒而慄的歷史。

在這段歷史中,首當其衝的是“章羅聯盟”的定性,隨之而來的是名動朝野的“六教授事件”。而當時任南京博物院院長的曾昭燏可以說是這場運動中首當其衝的犧牲品。

曾昭燏(1909年1月27日——1964年12月22日),是曾國藩的大弟曾國潢的長曾孫女。中國傑出的女博物館家、考古學家,生前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對中國的文物保護作出突出貢獻。

湘鄉曾氏家族子弟一直秉承曾國藩“耕讀持家”的家訓,以及“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長久之計”的教誨,而曾家後代也確實按照曾文公指引的“大道”走下去。只是這條路走得太不平坦了,後來,這條“大道”漸漸淤塞成“小道”,最後竟變成一條死衚衕。

曾國藩家族繁衍到今天已經有8代,正像第5代後人曾憲華所說的那樣:曾氏家族到現在爲止沒有出現過一個壞人。曾國藩家族後人雖然已很少涉及官場,但在各行各業中都有建樹。特別是第四、五代人。在文化藝術方面,有曾昭杭(美專),曾昭燏(文博),曾昭傑(書法),曾憲滌(導演),曾憲傑(畫家),曾憲楷(教授),曾憲棨(傳媒),曾昭掄(化學),曾寶施(翻譯),曾昭棉(文化),曾憲樸(園藝),曾昭諫(戲劇)。在軍政實業方面有十餘人進入軍界,五人黃埔出身。曾廣泰、曾廣蠑(少將),曾昭承(經濟學),曾昭權(電力),曾昭億、曾昭桓(交通),曾昭榕(化工)。在醫學方面,曾國藩家族後人從事的人最多,第四、五代後人中有30人從事醫務工作,第六代從事醫務工作的有18人。因此,曾氏家族曾被稱爲“杏林世家”。曾寶菡(廣濟醫院)、曾憲森(湘雅醫院),曾憲文(協和醫院),曾憲衡(湖南醫學院),曾昭懿(協和醫院),曾憲汀(武漢醫院)。

而在曾氏家族中,女中豪傑現象十分突出。曾氏家族中的女性都是大腳,這實際上爲日後她們能走出閨房,放眼世界打下基礎。這些女性人才有:曾昭燏、曾昭氕、曾寶菡、曾廣鏞、曾寶蓀、曾寶荀、曾昭懿、曾憲楷、曾憲植(葉劍英之妻)。

解放前夕,曾氏家族及親友已有許多人在大混亂中逃離或出走臺灣或香港。留在大陸有曾昭掄、曾昭燏、曾憲洛、曾昭懿、曾憲植等人。而曾昭燏作爲一個踏入新政權門檻的湘鄉曾氏家族後人,肯定有些顧慮和戰戰競競,因爲在風捲浪滾的歷史大潮的裹挾下,倘若只埋頭學術研究,就被認爲是落伍甚至對抗革命,因此,思想改造成爲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

曾國藩是毛澤東和蔣介石都十分崇拜的聖人。在“反右”前,曾昭燏曾作爲全國政協委員與毛澤東“碰了杯,喝了酒”,得知曾昭燏是湘鄉曾家的第四代人後,還發出“愚於近人,獨服曾文公。”的感嘆。

1957年,曾昭燏最敬重的二哥曾昭掄(時任高教部副部長)被打成“右派”。一直當兒子看待的侄子曾憲洛被打成“極右分子”。從此曾昭燏精神大受刺激,憂傷悲痛不能自制。戰戰兢兢如月明星稀時之南飛的烏鵲,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曾國藩家族後人中有一特異現象:主張獨生主義。特別是第四代、第五代人中我羅列一下一生未婚的有六人:他們是醫藥工程師曾憲琪,終生從事女子教育的曾寶蓀,著名教育家曾約農,女醫學博士、骨科專家曾寶菡,考古學家曾昭燏。曾寶荷的養女曾富生。獨生主義似乎成了曾氏家族一個無法繞開的情結。但在單身主義尚不能爲大衆理解的愚昧落後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自然免不了背後有人議論、猜測,甚至指指點點。曾昭燏周圍的一些不懷好意者以“小人之心”,妄意揣度,說她生活作風有問題,亂搞男女關係。這使曾昭燏又平添了一份苦惱。而在政治與“生活作風”問題無孔不入的惡劣環境中,這個苦惱不僅僅是一個人對婚姻選擇的不被理解,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口水掩埋而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甚至有可能因此而丟掉政治生命直至生命本身。

曾昭燏秉承和堅持的獨身主義,可謂是生不逢時。你想,在一個紛亂並逐漸失去理智的時代裏,她所得到的不是心靈上的安靜與慰籍,相反的到處都是沉滓泛起的鼓澡和流言蜚語。

1962年,隨着臺北世界書局影印出版了原藏於湘鄉荷葉塘曾氏家族的祕本《李秀成供》後,在大陸文化思想領域又掀起了一場批判李秀成的運動。隨着時局對農民起義的讚揚和歌頌,洪秀全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革命的農民領袖,李秀成是不折不扣的“叛徒”,而對於平定叛亂的大成就者曾國藩,當然要推到歷史的反面去,說曾國藩是“漢奸、劊子手”。此時曾昭燏心裏湧出的是一種白雲蒼狗、滄海桑田、聚散無常的嘆息。想當年,曾國藩特別欣賞俞樾“花落春仍在”的詩意,如今是流水落花春又去,寒風苦雨中,已經是英雄遲暮,美人白頭,只有“我自無語向天行”了。曾昭燏不禁感嘆“萬家春樹感深思,巷哭江南盡淚痕”“緣何一着差終局,百戰英名付劫灰”。

批判李秀成運動方興未艾,波及社會各階層的“四清”運動又成燎原之勢。這場從1962年底開始的、由中國農村逐步展開的政治運動,最初的口號是“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後來擴大爲“大四清”即“清查歷史、清查思想、清查政治、清查經濟”運動。又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那時,我還沒有出生,聽我父親說,“四清”運動非常嚴肅,最後搞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因爲運動到後來變成帶有個人恩怨和政治傾向的階級鬥爭,出現了戴鋼盔、主罰規、搜查、批鬥、羣毆等現象——這是全面混亂的十年“文革”的前奏曲在這一聲勢浩大的運動中,曾在學術界紅極一時的楊獻珍、孫冶方、翦伯贊、羅爾鋼等名人首當其衝,被提着脖子拎出來大加批判。曾昭燏感到了一種更加劇烈的痛苦、迷惘與恐懼。曾氏家族被定爲“反革命歷史家庭”已是鐵板釘釘,這就象一把懸在自己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時刻有落下並刺向自己的可能。在這種精神折磨下,曾昭燏患上了抑鬱症。


此時曾昭燏的心境如同曾國藩晚年“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的詛咒,她心如死灰,感覺到活着已了無生趣,她對生命的最後一點留戀隨風飄散。1964年12月22日,她登上了南京中山陵東的靈谷寺七樓,凌空一躍,一個生命飄然落下,一代女傑帶着遺憾與世長曾昭燏於靈谷塔上縱身一跳,不禁令人想起了王國維頤和園的自沉,讓我想起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那種悲愴遺言,想到了陳寅恪那“凡一種文化,值此衰落之時,爲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的精闢宏論,同時我也想到了屈原在汨羅江的自沉。這也深深地體現了蟄伏在曾昭燏內心深處的孤獨、孤傲、孤憤和耿介剛烈的性格。

歷史是詭異的,也是複雜的,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2020年9月13日初稿,2020年9月19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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