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真的要躲起來,是不會讓你找到的。
那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捉迷藏。
遊戲開始後,我一直在找她,直到十幾年後的一天爸爸告訴我,這個遊戲註定是沒有結局的。
盛夏,鳥鳴。
那年夏天,小女孩一家回到了老家。
“媽媽去躲起來了,你要數到一百,記住,不可以偷看哦,找不到也不許哭......”
她溫熱的大手掌離開了小女孩捂着眼的小手,屬於媽媽的聲音很快就遠去,似乎夾雜着微不可察的顫動和隱忍,還有沉甸甸的軲轆聲——
那時候她還以爲媽媽只是着急找地方躲起來,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毅然離開時最後留下的輓歌。
老屋內扇葉轉動,小女孩的數數聲隨着風,經過那道大開的木門往雲間飄去。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媽媽要藏好啦,我來找你咯!”
小女孩激動地滿屋子跑,她知道家裏每一處可以躲藏的地方,以往的每一次她都能夠找到媽媽。
她打開了窗簾,掀開了牀單,趴下來看了看牀底,打開了每一個櫃子,包括媽媽經常藏的那個樟木衣櫃......她每找到一處媽媽可能藏起來的地方,都會滿心期待,可是每一次的希望都落空。
她心中一陣慌亂,一股委屈好像要噴湧而出,可是,媽媽說找不到不許哭,於是她忍住了。
她看向大開的門,也許媽媽躲在外面了。
於是她跑遍了村子裏每條巷子的石路、每片鋪滿金黃的稻海、每個蛙鳴的池塘、每座開滿桔梗花的山間......這個盛夏裏的每一個角落她都找遍了。
直到夕陽的金光落了滿頭,炊煙裊裊都在呼喚每個小孩,她跑回家裏去,可是竈頭上沒有媽媽往常被煙火繚繞的身影。
“媽媽,你在哪裏?”
“媽媽,你出來吧,我輸了!”
“媽媽,我不玩了,你快出來......”
天邊的藍吞沒最後一絲紅霞,撒上了漫天星辰,悲傷也第一次淹沒了這個女孩。
眼睛紅腫的小女孩披着夜色,卻仍頑強地坐在屋子的門檻上,託着頭等待媽媽。
她好像知道了,這一次的捉迷藏,時間是永遠,範圍是天地。
沒有人知道媽媽到底去了哪裏。
隔壁的二姑說,媽媽跟野男人跑了。可是每當有人這樣說,爸爸總會突然變得激動,義正詞嚴地反駁。他好像知道她的去處,可他從來都不說。
在老家的那段時間,我一有空就會滿村地跑,從花開跑到花落,從日升跑到日落;而每一晚上,我都會蹲在門檻前等她。
我相信,總會找到的,找不到也總會等到;不在這裏,也總會在某一處的。或許,等我長大以後,就能跑到村子以外找了吧。
直到我們搬到城裏讀書,我才發現,城裏雖小,但可以藏的地方卻更多。我開始明白,一個人真的要躲起來,就不會讓人找到的。
因爲尋尋覓覓的那個人找着找着,就累了。
我在年歲的河裏一直向前跑,不知不覺已經跑得很遠。回過頭髮現,那年的記憶早就被白霧掩蓋,怎麼撥也撥不開氤氳的水汽,再也無法看清媽媽的臉。
原來時間真的會解決一切,就連記憶也會逐漸被抹去。
後來,爸爸終於向我坦白。
他說,媽媽走的時候也沒有知會過他,他曾經也以爲媽媽跟野男人跑了。直到他有一天找到了一張癌症末期的通知單,還有一封信,才知道她悄然無聲地離開,獨自承受苦痛去了......
她說她不想拖累我們,生活已經夠苦了;
她說她想留下最美的樣子,即使我們會恨她的不告而別;
她說她也想用餘生陪伴我們,可是她害怕我傷心。
她覺得有所盼望,總好過真正失去,這樣我的童年都會好些。所以要我到十八歲的時候,才讓爸爸告訴我一切。
我的傻媽媽啊......
原來,我真的不會再找到她了,我真正地弄丟了我的媽媽。
如果那天,我沒有聽她的話乖乖閉上眼,是不是就能牢牢捉住她的手;
如果我察覺到她聲音裏的異樣,是不是就能夠追上她;
如果我沒有答應跟她玩捉迷藏,我是不是,就能留住她......
那天,我日夜兼程地回到老家,坐在老屋的門檻上又哭腫了雙眼。
披着月光爲我蓋上的被子,我擡頭數着夜空中的星星點點:一、二、三......
媽媽,是不是我數到第一百顆,就能找到屬於你的那顆星星?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在夢裏,老屋的扇葉仍在悠悠轉動,我們還是在玩捉迷藏,只是這次躲起來的是我。
家裏那個樟木衣櫃,據說是外婆留給媽媽的。衣櫃的空間很小,我的身體屈曲着,膝蓋貼胸才能僅僅坐進去,腳趾頭剛剛好頂着衣櫃的內壁。上頭掛着的毛衣剛剛好蓋住我的鼻,騷騷癢癢的,我忍不住便打了個噴嚏。
我關上了櫃門,衣櫃裏的光亮逐漸被黑暗吞噬。封閉的空間,視覺退化,只能依稀見到衣物的暗影,但嗅覺與聽覺卻突然變得敏感。衣櫃裏獨有的樟腦味、衣物柔軟劑的馨香糅雜在一起,慢悠悠的沁入胸腔。
我坐着的是封存了一季的棉被,軟綿綿的。突然有點冷,我掀起棉被,攬着被子,蜷縮着,就如所有生命伊始的形態一般。
也許是媽媽在找我,衣櫃外的聲音聽不真切,像是悶在罐子裏的聲音,嬰兒一開始在母親體內的聲音大概也是這樣吧。
然後我就好像身在混沌的初生的宇宙裏面,被閃爍的星羣和 432 赫茲的共鳴包裹,那是一種亙古的安全感。
我逐漸睡去。
媽媽什麼時候才找到我呢......
我才發現,每個躲起來的人,都渴望被人找到。
夢的最後,有人拉開了門。
那束光一下子劃破了黑暗,微塵飛舞,新鮮的空氣和涼意一下子就洶湧而至,一洗這空間裏的混濁。
眼睛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線,緩緩睜開——眼前是一張極爲溫柔的臉,好像蒙上了一層柔光,她在微笑着,眼裏盡是寵溺,彎彎的就像月牙兒一樣。
我終於看清了媽媽的臉,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輕,要漂亮,要溫柔。
“孩子,我找到你了。”她伸出了手抱起了我,烏黑的長髮攏在了一旁,髮梢觸碰到了我的手臂,有點癢,我嘎嘎地笑了起來。
“媽媽,我也找到你了。”我對她說,可是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咿咿呀呀嬌嫩的聲音。
我愣了一愣,低頭看了看,那是一個細嫩可愛的小身子。不要緊了,找到她就足矣。
我吧咂一口親了她的臉頰,揚起了個得逞的笑容,她輕輕颳了刮我的鼻子。我又把頭埋在她暖烘烘的懷抱裏面,閉上了眼,她便輕輕地拍着我的背。
我聽見了有力的心跳。
媽媽,你知道嗎?這場遊戲的主動權,在找人的那個人,也在躲起來的那個人。
一個人真的要找,就會找到的。
即便那是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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