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露水

 

 

 

她說:“你不過如此”時,嘴角勾着淡淡的嘲諷,顧淮安只是安靜地坐着,手中握着一隻筆,慢慢地描着他的三月春。


江南,不是顧淮安喜歡的地方,可她喜歡,她喜歡沉靜內斂的男人,最好是劍眉薄脣,不愛笑,笑起時也只是能扯動一下緊抿的嘴角,像沈家的大少爺沈晏成那般。


顧淮安知道,沈晏成快結婚了,他要娶李家的小姐李月蘭進門做大少夫人,沈家坐擁江南最大的綢緞廠,沈老爺是個跺跺腳都能讓江南震上三震的人物,沈晏成又全是沈老爺一手教導出來的,這般大的人物哪是杜荔這種煙雨女子能夠碰觸得到的。


雖然杜荔一向在他面前強調,沈晏成那次坐她畫舫時,臉上帶着三月春風的笑。


可他早知那不過是一次錯遇,沈晏成那時要趕對面接一位好友,等不及客船往返,見有一艘畫舫已經往江岸駛來,便招了手。


沈晏成哪知這一招手,便代表招妓,這成了沈晏成避之不及的污水,又因杜荔名中有個荔枝,連能食之水果荔枝都成了他心頭恨。


顧淮安是個畫師。


只畫風景,不畫人。


江南風土養出多少名流人士,尤以沈老爺子最愛風雅,故掛於正廳的畫,除了名家之畫作外,也愛一些新湧起的後輩之秀的畫作。


而顧淮安因早先年,曾在京城給一位大官畫過扇面,畫技也算過得去,來了江南後,並不缺生意。


顧淮安去年已給沈家畫過一副《秋月白》很得沈老爺子的喜歡,而這《三月春》便是沈家所訂,是給李家小姐進沈家之門時備的禮。


杜荔風月場所見過多少男子,則會不明顧淮安的心意,但顧淮安於她不過是能與沈家牽扯起的那點聯繫罷了。


杜荔因知了沈晏成的婚事,一肚怒氣頂着喉嚨無從發作,便常來這說幾句顧淮安的不是,好消一消她心中的怨氣。


可每說到後來,便又倚着門欄,癡癡地望着沈家的方向。


“顧淮安,你說若我也是大家族的小姐,沈晏成這會娶的可會是我?”


一滴硃砂點透了綠葉,顧淮安停了筆,有些嘆息這《三月春》又一次毀了。



“你不回我話,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是在取笑我,就跟我在取笑你一般。明明都不是那個性子,卻爲了那個喜歡的人,硬裝出那幅性子叫他喜歡,如同在畫舫上他將登岸離去時,任憑我軟着嗓問:“以後可有相見的時候?”他皆視我於無物,只是穿透着江上的風,望着他要去接的人。我等不到他的回頭相見,你也等不到我的心灰意冷,多可笑,我們竟是一樣的人。”


“若我能放手呢?”顧淮安終忍心不了地開了口。


杜荔一點也不信地“叱”了一聲,轉過頭望向顧淮安,嗓子特地吊高了音道:“你會放手?”


那語氣全是一點也不肯信的樣。


顧淮安靜默地望着杜荔,杜荔也坦蕩地望向他。


顧淮安曾想過自己愛杜荔什麼?


外貌,並不是頂尖的,性子,又古怪刁鑽,且身份也是不大讓人看得起,更別論杜荔予他是一點情都無的。


可他每回想,皆想不出答案來,便只能勸自己,可能愛情便是如此,那麼荒唐而古怪,卻偏能讓人傷斷心腸。


杜荔走時,讓顧淮安替她想辦法得到沈家的婚貼,顧淮安沒問她這次又要去做什麼,是大鬧一場還是掃盡顏面,他只是應了一聲,看着杜荔踩過廳院的鵝卵石,慢慢地遠去。




江水平熄,萬家燈火。


顧淮安坐於院中,就着月色繼續畫那幅重畫的《三月春》。


桂花樹籟籟響動,顧淮安接了一捧被風吹落的桂花,濃郁的香氣讓這方小院,更加靜諡。


“你又畫錯了一幅,這可是第九副了。”月色下,一人破開濃霧而來,是顧淮安的好友李景玉,也是李家的大少爺。


顧淮安知自己瞞不過李景玉,便什麼話也沒作解釋。


“古人說九爲最數,意爲至高之數,若這次還不成,你可就白廢了這些心力了。”


顧淮安聽出李景玉話中的惆悵,直言道:“你剛從李家過來?”


李景玉點了下頭,“我擔心後日月蘭跟沈晏成的婚事,在月蘭身邊陪了她一會,可我知姻緣天定,人言多而無用,但想到後日之事,還是覺得煩悶,故來找你散散心。”


“那你是想後日婚禮是成還是不成好?”顧淮安問道。


李景玉於月色中的臉色微變了下,想起一人道:“杜小姐也會去,不是嗎?”


顧淮安還未回答,李景玉又道:“你這回還要幫杜小姐不是嗎?那我回答成還是不成,對你來說有何意義。”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了。”顧淮安嘆了聲氣,“她今日來找我說時,我問她如果我能放手,她能嗎?她給不出答案來,我想結果還是不能,所以這一回幫了她,我想結局也不會是好的,但我只想幫她這最後一次了,我怕再幫下去,我就收不了手了。”


“希望你真能說到做到。”



顧淮安今日去送畫時,沈府大門車來車往好番熱鬧,還好他去的是後門,避開了這般熱鬧。

來迎他進府的小廝,邊走邊道:“老爺等這幅《三月春》可等很久了,就怕顧先生在婚宴前趕不出來呢。”


“顧某怎敢誤了沈府的喜事。”顧淮安半低着頭道。


那小廝道:“也是,顧先生可是最講誠信的,半年前那幅《秋月白》就沒誤事。”


顧淮安只是笑笑未接話,等進了沈府的偏廳,那小廝則是抱着畫進去了,沒一會兒,拿着兩樣東西出來,一樣是給顧淮安的喜貼,一樣則是要扔掉的那幅《秋月白》。


大家族最愛講究個新,迎新去舊,多添喜氣。


那小廝把喜貼給了顧淮安,轉身卻是要去燒掉那幅《秋月白》,顧淮安忙攔了他一把,從袖中取出一兩銀子給他道:“竟是沈大人不要的畫,可否再賣回給顧某。”


那小廝笑道:“顧先生真是愛畫之人,連出手的畫也捨不得丟棄,那就權當小人把畫還給顧先生作個人情吧。”


但那小廝雖是這般說,伸手卻是拿了那銀子去,顧淮安只裝不知,把畫拿了並着喜貼告了辭。


他出了沈府,便去了籠月閣,杜荔聽聞他來,便知他定是拿到了請貼,面上顯出幾分熱切,迎顧淮安進了房。


顧淮安很少來籠月閣,來了也不一定能見得着杜荔,因她要忙生意,而他也不愛進樓,只是從樓前走過時,如同初見般能往上望一眼就好。


可能這麼些年來,都在杜荔身後跟慣了,她眼睛望着前方,不肯回頭看一看自己,顧淮安起先也過了把烈火燒灼之痛,可傷總會好,雖還有疤,但不去撕開它,也能哄得自己當它不存在。


顧淮安昨日跟杜荔說的那句,若我能放手呢,其實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他是真想放手了,再愛的人不愛他,苦苦巴守着也無用,還多惹別人看着心厭。



顧淮安想起初見杜荔時的情景,他那日匆匆走過石橋,要往江邊去時,頭頂突得掉下一物,他低頭一望原是一隻蝴蝶珠釵。


他撿起,擡頭往上望,便見一女子靠着窗,丹鳳眼微斜,輕飄飄望向他道:“客官,若不麻煩,請把那釵還了我可好?”


顧淮安那時一怔之下上了樓,將蝴蝶珠釵遞於她,見她對着銅鏡往如墨般的髮絲上戴,便道:“這釵挺好看的,要收好,再掉了可就不幫你撿了。”

 

那時杜荔迴轉頭來,眼裏似流轉着世間無盡煙火,由不得顧淮安再生出仙識去阻止,便已落進了那無盡煙火中。


以後,再難逃脫。


杜荔收了請帖,如蔥白的手指,細細抹過請貼上沈宴成的名字,顧淮安知她這時定聽不進他又說了什麼,所以他突提起他以前住的塞北,風沙驚石,野草蔓蔓,天地如同一線間。


他想,他想回塞北了,他終不是江南男子,也終不是沈宴成,屬於他的是天大地大,孤身一人。


他跟杜荔說,等明日沈少爺和李小姐的婚禮過了,他就要回塞北了。


顧淮安走時,沒有回頭,他不知杜荔是否聽到了他的告別,但又想聽不聽到又有何區別,杜荔不會跟他走,頂好也不過是在江邊送送他而已。



今夜的沈府,熱鬧非凡。


顧淮安去了李府找李景玉,他沒有進李府,覺得問心有愧,故在李府的後門等着李景玉出來。


李景玉是在看完李月蘭被一個喜婆扶着進了轎子,李府外響起一陣吡啪聲響時,纔出現在了顧淮安面前。


“去沈府,這個時候?”

“太早了,先去茶樓幫我餞個行吧。”

“餞行,你這是要離了江南?”

“來江南也快五年了,是該走的時候了。”


李景玉沉默着陪着顧淮安去了茶樓,又忍不住問道:“若下一世杜荔先遇見你,你們會不會有可能?”


“你不是都說了姻緣天定。”


茶樓小二端上幾籠剛蒸好的糕點並着一壺龍井茶,卻只給拿了一個茶杯。


顧淮安正要讓小二再去拿一個,李景玉攔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日沒心情喝茶,還是等會去沈家喝喜酒吧。”


顧淮安隨了他,他選的茶樓,一擡頭便能望見沈宅廳院裏的熱鬧。


沈宅今日請了不少人,但凡與沈宅沾點關係的都請了,故茶樓除了顧淮安和李景玉,也沒其他客人。


顧淮安又讓小二沒事別上來,打擾他這一方清靜,小二自是應了。


就這一會功夫,李家的喜轎已擡進了沈府。

沈晏成穿着喜袍,胸前掛着大紅的綢緞編得花球,一腳踢開了轎門,將李小姐抱出了轎。


李景玉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沈家少爺抱着,跨過火盆,往裏去了,應是去拜天地了。

隨着他們進去,後面跟了老大一羣人,把前面的人都擋了,李景玉瞧了會熱鬧,便勸着顧淮安去沈府。


顧淮安道:“不急,杜荔還未出現。”

“杜小姐應是快出現了。”

隨着李景玉話落,果見一打扮得比新娘子李月蘭還嬌豔的女子轉進了沈府,正是杜荔。


顧淮安和李景玉也隨着進去,只是還沒走進正堂,就聽到一聲瓷片碎裂的聲音。

然後便是亂哄哄的罵聲,顧淮安和李景玉擠開人羣,就見李月蘭的紅蓋頭丟在她跪坐的旁邊,而臉上還有一個紅豔豔的巴掌,而杜荔則是被兩個丫環拉着,臉上的妝發都已經慘不忍睹。


可她猶不自知,還想喚得朝李月蘭走過去,扶李月蘭起來的沈晏成再看看她,再看看她這張臉是不是比臉上有一個巴掌印的李月蘭要漂亮得多。


沈老爺的臉都氣白了,臉上八字鬍都一顫一顫的,要不是顧忌着沈府的面子,他真想把這下作的妓女,直接讓人打死了扔出去。


顧淮安看了一會,已知杜荔是不能叫沈晏成喜歡上她,雖他早看過八次這般結果,但這第九次還是逆轉不了天命,顧淮安終於認了命。



顧淮安是畫仙,來江南是爲了替李景玉渡劫。


李景玉在十一年前,因一次醉酒,坐於池塘邊的石桌上睡了半天,晚間時被來找他的李月蘭看到,見他走得搖搖晃晃,便以爲他也在練李父所說的醉酒拳,當年僅五歲的李月蘭一邊歡快地鼓着掌,一邊高興地繞着李景玉轉,卻沒想不小心踩空,掉進池塘。


李景玉本就醉得不輕,待把李月蘭救上後,自己卻是失了力地沉進了池塘裏,等下人聞到李月蘭哭聲趕到時,李景玉早就斷了氣。


李景玉死後,因無怨氣不成厲鬼,到達地獄時,生死簿所記他應還有二十年壽命,本是可以直接還陽,只是他的屍體已被燒燬,原是李月蘭在李景玉死的那晚哭喊不止,第二日,李家一早便找了道士驅鬼,又怕是李景玉鬼魂做崇,便把屍體燒燬,給他立了個衣冠冡,骨灰卻是灑在了李景玉落水的池塘裏。


李景玉投不了胎,又還不了陽,便只能遊蕩在李家,直到顧淮安受天命來江南,助李景玉渡劫成仙。


顧淮安來江南是四年多前,他來的那天便找到了李景玉,只是李景玉的劫應在的是李月蘭的身上,李月蘭那時已與沈家定親,劫數顯示,李月蘭嫁與沈晏成後,沈家很快就會迎來滅頂之災,而李月蘭也會落入江南縣令之手,悲慘過完一生。


只有李月蘭過完這一生,李景玉纔算渡劫成功。


李景玉當時拒絕了,他寧願自己永遠以鬼魂樣遊蕩人間,也不願眼睜睜見自己的親妹妹被縣令所霸。


而在那之後,顧淮安便遇見了杜荔,只是杜荔先遇見了沈晏成。


李景玉茶樓那一問,顧淮安其實知道答案,杜荔這一世與沈晏成無緣,下一世沈晏成卻是與杜荔夫妻和鳴。

所以不管是早遇見還是晚遇見,他顧淮安與杜荔都是無緣。


但杜荔執念太深,她如果不放下今生的執念,就難得下世的圓滿,而正好,李景玉也希望顧淮安能阻止李月蘭嫁與沈晏成,故顧淮安幫了杜荔九次,九次逆轉時間回到杜荔與沈宴成相遇的時候,這對於李景玉來說也是順水推舟。


只是天命難爲,一切早有定數。


顧淮安終是走了,李景玉的劫數也正在應驗。


顧淮安去了塞北,很多年後,杜荔遇見了沈晏成,在江南煙雨朦朧中,沈晏成替她將一隻髮間滑落的蝴蝶釵撿起,遞與她。


突道:“這釵挺好看的,要收好,再掉了可就不幫你撿了。


杜荔突然怔了一下,她總覺這話有幾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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