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後身染塵灰,學會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隱藏悲傷,無師自通。
銀白的鏡子裏是你一頭蒼白的發。你雙腳使不上力,便用手喫力地撐着洗手盆,卻仍然舉起抖得厲害的右手,用梳子細細梳理着。
在我的記憶中,這明明是如瀑布的青絲,不過是十多年,在我看來就如朝暮,就變得白雪滿頭。
我站在你身後,用目光描着你凋零的髪、深坑般的皺紋,還有顫抖的手臂上青瘀的針孔。一想到你的生命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就戛然而止,在未來的某一天你只能永遠留在昨天,鼻子就微微地酸了。
你頓了頓,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擡起那依然凌厲的眸,掃過我逐漸溼潤的眼,呵斥了聲:“不許哭!小孩子哭唧唧的像什麼樣子!我的女兒不能那麼軟弱。”然後放下梳子,顛顛巍巍地攙着一旁的柺杖,轉身往病牀走去。
外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是你的外孫女。
我強忍着湧至胸腔的那陣酸澀,讓了讓路,怕你會摔倒但只能緊緊跟隨你佝僂的背影。你病了,卻仍然不肯讓人扶。
你啊,還是那樣的倔強。
在我的印象中,你總是繃着一張臉,說話的時候總是皺着眉頭,好像誰都得罪了你似的。我小時候是個愛哭包,而“不許哭!”便是你總愛訓斥我的一句話。
小時候一次生病,我怕苦而不肯吃藥,父親又擔心又生氣,便把我打罵得鬼哭狼嚎。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候藤條打在肉上刺辣辣的痛,而你卻只冷眼坐在沙發上隔岸觀火。
父親罵累了,徒留我一人抽泣,而你走過來,不是安慰,只是把那瓶藥水塞到我懷裏,細聲斥了一句:“不許哭!吃藥!”但那時候一句斥罵無疑是雪上加霜,我就哭得更委屈了。
而你只是皺了皺眉,臉上的嚴肅紋絲不動,又破口罵了聲:“不許哭!”然後轉身就走,似乎已經仁至義盡一般。
那時候我很不理解你的無情,總是想着,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我剛上中學那年,姨母走了,你白髮人送黑髮人。
在喪禮上,所有人都在嚎哭。此情此景,我心中微塞,好像開始體會到了一種對於死亡的顫慄,便也忍不住流下了淚。
而你卻一臉沉靜,似乎毫不悲傷,在衆人之中是如此格格不入,就如同你一頭白髪之於滿堂黑壓壓的衣。
然後你轉頭看見我在哭,竟還低聲叫我不許哭。
那時候我試圖找出你悲傷的蛛絲馬跡,可是你的眸裏只有完美的毫無波瀾,你的臉也只有一向的嚴肅。胸腔中忽然湧起一絲被聖賢書所欺騙的憤怒——你怎麼能如此冷血無情?
我有點衝地問了你一句:“你爲什麼不哭?”
可是你那常年緊皺的眉,竟然舒展開了:“沒什麼值得哭的。從此以後,你姨母就輕鬆了。她跟我一樣,不喜歡別人哭。”最後甚至還釋然似的輕笑了一聲。
那時候,我不太懂,你爲何不哭,還要笑。
可是後來有一次,我懂了。
那天屋檐外的雨下得很大,你沒有開燈,在昏暗而潮溼中,我看到你枯坐在牀沿,手裏拿的是一個相框。
你的手抖着,撫上照片裏的人,然後漸漸地,在無聲地掉着淚,一粒一粒的好像躲在貝殼裏滾燙的珍珠。
然後我就知道,你從來不是無情的,要悲傷的人還是會悲傷,只不過是習慣了獨自在無人的地方舔舐自己的傷口。
當年,你在花樣年華之際,孤身一人偷渡來港。你每天日曬雨淋地工作,便是爲了寄錢回家幫補家計,遠在他鄉的希望都寄託在你一人身上,於是你養成了百折不屈的性子。
也許,在百種磨難中,你發現所有事情並不會因爲哭泣而改變,最後還是要靠一己之力跨過一道又一道坎。
可是啊,那麼堅強的你獨在異鄉,是否也在燈火通明的街上感到孤獨?在月圓的節日,你是否也落下思念的淚?在委屈時,你是否也曾在夜闌人靜時偷偷哭泣?
那天,母親沉重地走來,我看見她眼眶微紅。“她,去了。”她的語氣輕顫,像是強忍着什麼。
說畢,便跌坐在長椅上,眼睛沒有看我,只是久久地凝視着緊握在一起的手。
我一聲不吭地攬着母親。
那一刻,我想起了你的那句“不許哭”想跟她說,可是母親顫抖得越發明顯了,我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一滴熱淚猝不及防地燙在我的手背,然後悉悉率率的哭聲紛至沓來,我只好輕輕拍着母親的背。
而我,心中有一種悲慟,卻空蕩蕩的,我也想哭,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哭,也好像哭不出來。
外婆就這樣很灑脫地離開了我們,留在了昨天。可她是解脫的吧,也許去找姨母了,也不用再隱藏悲傷了。
“不許哭。”外婆,我記住了,這一次我沒有哭。
母親叫我收拾外婆房裏的東西,因爲她終究還是不敢踏入一步。
窗外薄薄的一片橘黃色,拖出了屋內一地的影子,直到黑暗把一切痕跡掩埋。我就這樣呆站了很久,鼻息間全是外婆的味道。
那是一種帶着樟腦丸味的藥油味。我站在她的牀前,彷彿又看到她坐在牀上擦着藥油,揉着肩;又好像看見她顛顛巍巍的身影在古舊的木櫃裏取出被單,然後彎下腰鋪牀。
然後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在昏暗之中,我看見牀頭的小櫃子上,放着那個她曾經撫摸的相框。我走過去,拂了拂塵,發現那是一張全家幅——姨母搭着外婆的肩,母親摸着我的頭,而我在攬着外婆的腰。有些僵硬拘謹,可是個個笑靨如花。
我本來以爲我能很冷靜,可是原來在夜色的遮掩中,人一切的僞裝都會頓然失效。
當我的臉陷入她的枕,彷彿正在緊緊地抱着她的時候,所有的悲傷就忽然洶湧而至。雨一直在下,圓月躲在世間所有的淚水背後升起。
我深埋在她的枕,樟木丸混合藥油的味道早已經摻雜了些鹽分,分不清是眼睛還是鼻子的分泌物;腫了的眼仍然是溼溼潤潤的,如同浸在了溫暖的河裏。
於是我哭着哭着就累了,就這樣蜷縮在她的牀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那些掉落的淚瞬間就化成了霧,往上,捲起了雲層,迴歸夜空,歸於宇宙……
要悲傷的人還是會悲傷的,不管要如何隱忍,不管長大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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