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史已成千載業

衢人可載入方誌學史冊者,其一是龍游餘紹宋,其二當爲衢縣鄭永禧。

鄭永禧,字渭川,號緯臣,生於同治五年(1866)六月十一日,與餘紹宋父親延秋公餘慶椿年齡相仿,餘紹宋尊其爲世丈。

鄭永禧生而穎異,七歲即能屬辭,十歲熟讀諸經,十二歲成諸生。那時的士人都善制藝,鄭永禧卻不屑之。他在《頑瞽思存》回憶,餘紹宋曾祖鏡波公餘恩鑅自粵東解組歸,僑居於衢城,喜汲引後學,在樂壽堂設社與士子講習文藝。鄭永禧因不喜作八股而不願入社。

鄭永禧師從張松坪、馮夢香先生,他潛心古學,自經義史籍及金石文字,喜推究、校讎、辨析,對於古書雅記有涉及地方文獻者則更特別在意。

庚寅年(1890),潘嶧琴學使督學浙江時,纂輯《兩浙輶軒續錄》,鄭永禧作《西安懷舊錄》投遞,多被採入。

鄭永禧獨好與餘慶椿談經,如“午貫解六甲”“五龍相拘絞說”二題,兩人據許書互相辯難,談笑自若,有旁無人之概。可惜餘慶椿英年早逝,鄭永禧於許學失一知己。

鄭永禧與餘紹宋交往,緣於修志。

1921年10月,龍游與衢縣同議修志,龍游由余紹宋主修,衢縣由鄭永禧獨撰。鄭永禧曾於1916年任恩施知事時重修《恩施縣誌》,撰《施州考古錄》,罷官居衢後,他更是一意纂修《衢縣誌》。1921年11月2日,鄭永禧來到春暉堂,當時餘紹宋正在衢爲母慶壽,鄭永禧與餘紹宋談修志事頗久。

《龍游縣志》因有副纂祝劼庵輔助採訪,所獲頗多,四年即成。而《衢縣誌》則由鄭永禧獨力採訪,凡街市坊表寺廟題額、衙署碑聯、宗譜序跋以及窮鄉僻壤之木雕石刻、斷簡殘編,無不蒐羅。對那些模糊難辨的,鄭永禧或扶梯而上,諦審摸索,以得真象。或多方校讎,必明其義而後已。對此,餘紹宋感嘆:“其勞乃十倍於紹宋焉!”這足以說明鄭永禧修志之辛勞。

1922年,浙江省議會聘鄭永禧爲祕書長,他欣然應允。因爲杭州舊籍多,正方便查閱舊署檔案。鄭永禧先後考正嘉慶舊志之訛誤一百餘條。

修志期間,鄭永禧與餘紹宋交流頻繁,兩人商榷義例、辨析疑難,函牘往還至多。

1922年11月2日,鄭永禧與餘紹宋談修志事,兩人相約縣誌體裁務求其同,記載務避牴觸,其他各事也須互商。

1923年1月26日,餘紹宋作書致鄭永禧論修志事:“順告以《西安縣誌》中應補入者數事:一《認字測》三篇,明戶部郎周宇撰。《袖珍小兒方》十卷。明徐用宣輯。二《因話錄》六卷,唐刺史李璘撰。《讀書分年日程》三卷,明教授程瑞禮輯。此兩書亦似可收。三龔宗元嘗通判衢州,府志失載。四宋濂《餘闕傳》記燕只臺吉在衢肆虐事。”

1923年3月17日,餘紹宋又作書附去《西安縣誌》材料數十則。

餘紹宋曾先後給鄭永禧寄去道光五年、同治六年《搢紳(錄)》所載西安縣職官及《搢紳(錄)》等,並代抄府志缺頁,贈節庵集等。餘紹宋助鄭永禧修志不遺餘力,竭盡所能。

同時,餘紹宋對志稿中的不同觀點也直言不諱。《餘紹宋日記》載:“1923年6月9日,覆信鄭永禧論府志疑點並指斥《西安縣誌》人物傳之荒謬。”

“1923年9月19日,作書復鄭渭川,渭川謂徐可求曾官御史,衢州下營聯豸祠即指可求與任道,大誤,故詳駁之。”

“1923年10月14日,作書復鄭渭川,駁徐任道墓誌記徐柟、徐杓爲以御名扈蹕南渡之誤,約有三證:一《通志》科分不甚錯誤,二《河南通志》不載,三果爾則舊志必入流寓也。”

1925年初,鄭永禧來信請餘紹宋承修《衢縣誌》。1月23日,餘紹宋作書回覆。餘紹宋在信中問了四件事:一是修志的兩種方法,擬採用何種方法?二是龍游修志深賴祝劼老主持,督率各採訪員厲行採訪,採訪、查報,辦法甚爲嚴飭,不知衢縣是否有這樣資望相稱之人?三是承修縣誌,一切去取悉聽餘紹宋主裁。四是經費上,至少要籌定二萬餘金。實際上,對於餘紹宋提出的四件事,鄭永禧是解決不了的。

1926年3月,餘紹宋纂修的《龍游縣志》印成。餘紹宋託吳芷泉由京帶新志五部到杭,其中一套送給鄭永禧。鄭永禧讀之,甚加讚許,並說《衢縣誌》也將據《龍游縣志》更改體例。

或是因《龍游縣志》先成,鄭永禧對《衢縣誌》結稿之念更加急切,特別是在浙江議會期間,屬稿必以夜,抽易增刪,手自繕錄,電炬炫目,刺激過猛,以至於視力大減,待完稿時,竟致失明。

1928年1月2日,餘紹宋回衢省親,赴后街巷訪鄭永禧。此時,鄭永禧目已全盲。鄭永禧鄭重地將《衢縣誌稿》託付給餘紹宋訂正,並曰:“餘目已盲,修正之責,唯君任之。”餘紹宋這次不再推辭。

不久,鄭永禧命金曉鍾送來《衢縣誌稿》,託餘紹宋改訂。於是此後的一月餘,包括正月初一,餘紹宋幾乎是全身心在校對《衢縣誌稿》,並一一批註。

金曉鍾第一次僅送來十三冊《衢縣誌稿》,餘紹宋校訂完畢後,即簽出各條關係重者並記錄。

關於“總籤”,餘紹宋是這般批註:“惟仍用古蹟、水利、寺廟等名稱,與前建置、食貨、古蹟講得編子目未免重複,易涉混淆,愚見不如將碑碣考子目刪除,採拙志編錄掌故之例,僅用數目字。”

關於“卷一象緯志”,餘紹宋批註:“星紀一門似宜全刪,以凡屬衢屬俱可用也。”

餘紹宋校訂《衢縣誌稿》中,對大多卷目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如卷二方輿志沿革考證甚精到,卷七古蹟志甚好,卷八風俗志甚佳,方言尤好,卷九防衛志兵事紀一篇極精核,卷十四藝文考經、史兩部分甚詳盡,卷十六至十九碑碣考甚精核,等等。

1928年1月24日,餘紹宋以校定《衢志稿》十三卷送還鄭永禧,附書雲:

大著徵引繁博,考證精當,不勝傾佩。丈謂拙志勝於己撰,今讀大編亦自以爲弗用戶也。屬爲校改,本不敢當,感公厚愛,不揣狂愚,敢貢一得,明知無裨高深,然非直言無以副拳拳之意,願丈即屬金羣誦聽,一加審察。如須面談,遣使相招,便當趨候。餘十五冊如仍須由乙校訂者,希即付下,燈節後又須出遊,爲餬口計矣。

餘紹宋認爲《衢縣誌稿》中“清代人物傳殊嫌寬濫,至近代尤甚。”附書告戒“且亦須防當世譏彈,後人抨擊,務望吾丈權衡輕重,加以考量,筆削從心,慎其取捨,勿爲浮言所動,勿爲異議所擾,否則此編終恐爲全書之累。”

1928年2月1日,餘紹宋再赴鄭永禧處一談,當面說其近代人物收得太濫,鄭永禧說已刪去數十人。

至1928年2月2日,餘紹宋校閱完所有的《衢縣誌稿》,餘紹宋評價:“平心而論,徵引繁博,考據精細,實亦不可多得。”

鄭永禧又屬餘紹宋作序文,餘紹宋再應允。1929年5月17日,餘紹宋晨起撰《衢縣新志序》。餘紹宋在《衢縣新志序》中道:“嗚呼!若先生者,可謂盲於目,而不盲於心者矣!”時衢人鮮知志書之重要,餘紹宋也擔心“其書雖成,恐付梓尚有待時日。”鄭永禧曾有賦詩寄慨:“方乘編成已六年,梓鄉文獻未曾作。幸承故友多匡助,欲叩先靈竟渺然。左氏書從盲後出,伏生經待老來傳。古人高躅何能及,自怪迂儒命運顛。”

1931年3月19日,筠彥來見餘紹宋,告之鄭永禧已作古。餘紹宋嘆道:“衢州讀書人又弱一個矣,傷哉。”並撰聯挽之雲:“盲史已成千載業,堊斤如在兩心知。”

1934年冬,衢縣創設難民工廠,由鄭永禧弟鄭錫卿負責,因廠有印工,便開始謀劃校刊編印。1935年5月,鄭錫卿與餘紹宋商量衢志付梓之事。至1936年12月,《衢縣誌》終付梓印成。

鄭永禧讀書撰述,有《高密易義家傳》《春秋地理同名異名考》《竹隱廬隨筆》《不其山館詩文存稿》;關於志事者,有《姑蔑地理變遷考》《衢州鄉士卮言》《爛柯山志》《頑瞽思存》諸編。但所有著作中,唯《衢縣誌》最爲其精力所注。

鄭永禧修《衢縣誌》,正如餘紹宋爲鄭永禧所撰的墓誌銘所言:“卓爾一編,踵武盲史;秉期精誠,雖死不死。”

2020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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