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骰子安紅豆 1 2 3 4 5 6

文/紅耳兔小姐姐

1

方山送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是一隻醜醜的鋼筆,外面包着一隻皺皺的袋子,袋子裏塞了一張又醜又皺的紙條,上面寫着:蔡小花,我覺得你的鋼筆該換一換了,墨水總是甩到我背上。

那一天,我還收到了大宇的禮物,是一隻精緻的音樂盒,底下有一個隱蔽的抽屜,抽屜裏躺着一張疊成心形的粉紅書籤紙。

“生日快樂,小花,這裏藏着我的心。”大宇留言。

我把它們同時拿給同桌麥琪看。她斟酌了片刻,謹慎地給了一個答案。

“在討女孩子歡心上,方山差了大宇十輩子修行。”

麥琪說得很對,方山太不懂女孩了,整天就喜歡跟我計較他校服上有幾滴墨水,而大宇就聰明的多,上次我無意中提到音樂盒,他就馬上上了心。

可是大宇太聰明瞭,聰明到有點聒噪,課間十分鐘,能跑到我和麥琪邊上,侃上十一分鐘。從英國王室的脫髮基因說到數學老師的油膩皮膚,從基礎營養學講到中國的糧食進口,講到數學老師一臉冷峻地走進教室,喊他上臺擦黑板。

而方山又太呆,臉還冷,跟他說一百句話,他了不得纔回上一句半句,可我看他那雙內容豐富的眼睛,明明想法很多的樣子。

十五歲的年齡,心思又太容易鬆動,大宇這時對我放了大招。

花枝招展的筆記本,蠢萌蠢萌的蠟筆小新玩偶,日系小清新風格的髮卡,所有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隔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我的書桌裏。

我有些動心,不過我很想知道方山的想法,於是故意彆着髮卡跑去他面前晃來晃去。

“好看嗎?”我問方山。

“幼稚。”方山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憤然轉身收下了大宇的情書,信封帶着薰衣草香的那種。

大宇的聒噪風格繼續發揚在字裏行間,把所有屬於我的和不屬於我的美好,全部堆過來。

我承認我飄了。

中考前幾天,方山一臉嚴肅地約我去教室外談下未來。

未來?

未來不過是考上一個好的高中而已。我聳聳肩,不明白方山幹嘛這麼興師動衆。

“那你要去哪個高中?”方山憋了半天,才只有這句話出來。

“以我現在的成績,穩妥一點就市一中吧,你倒是很有希望去省重點。”我實話實說。

“哦。”方山轉身走了,晾我在陽臺吹冷風。

2

中考結束後的第一個週末,大宇組局喫散夥飯。

方山姍姍來遲,掛着一件土氣的花襯衫,品味和我爸一致。

大宇忙前忙後,訂座位,選菜品,間或跑來我這邊噓寒問暖。麥琪大聲笑他私心太重,意圖都端到桌子上了。

大宇也不辯駁,全盤收下,這讓飯桌上的所有人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除了方山。

方山就知道埋頭喫飯,表情只跟眼前的土豆絲互動。

飯畢,大宇提出送我回家,方山卻說自己今天也要回城東奶奶家,剛好順路。

什麼時候方山的奶奶也搬去城東了?我和大宇同時驚訝地看着方山。方山面不改色地說:“上個月剛搬的,因爲那邊有個新開的老年活動中心,她很喜歡。”

鬼才信他的話,作爲城東的土著,我當然知道那是假的,然後一路喜滋滋地想,是不是方山這個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

暮色四合,大宇在左,方山在右,三人行必有我師,大師就是大宇。

他一路喋喋不休地討論今年的中考分數線預估,各校錄取人數比例,以及錄取通知書的顏分分類。

我煩躁地轉身看方山,他看着路邊的花壇。

我一陣失落,讓大宇不要再講話了。他安靜不到一分鐘,又開始聒噪。我置身兩人中間,感覺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難受得緊,就抽身跟在他們後面。

走到城東的十字路口,方山說,對面的那棟樓就是奶奶的新居,我走了。

那棟樓的旁邊還真有一個老年活動中心,嶄新牌子掛得老高,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我結束了幻想,接受方山是襄王無心的事實。

方山走後,我對大宇說,對不起,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大宇表情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講今天的天氣陰轉多雲,明天會有小雨之類空洞無味的話,連帶着表情也跟着空洞起來。

我乏味地擺手直接回家了。

麥琪晚上打電話問我,大宇這個人怎麼樣。我說他太聒噪了。

麥琪思索了一下說,應該是很有想法吧。

我不置可否。

3

中考成績出來了,方山以跌破眼鏡的分數跟着大宇混去了市一中,而我卻以擦邊的姿態上了省重點。看來,命運開起玩笑來,還真會沒輕沒重。

麥琪悄悄告訴我內幕,說是方山在考數學時提前交卷,故意空出了最後兩道大題。

麥琪惋惜地說,一代天才就此隕落。

我在電話這頭聽着,難受得緊,想起那天方山在陽臺上問我的話,隱約覺得,這個內幕或許跟我有關。

於是越想越覺得虧欠方山,我撥電話去他家。他媽卻說,他去陪他奶奶了。我想到那個老年活動中心的招牌就抵着我們家的窗戶,可是方山卻不來找我。

我賭氣地摔掉電話。

方山後來真的沒再找過我,但是他會寫信,寫的話也沒新意,來來回回就“自強不息,再創輝煌”,“懸樑刺股,學海無涯”之類,看得我好想笑,又覺得好難過。

高三下學期的一個週末,我回家拿換洗衣服,大老遠看見方山在我家附近的大街上踱步,揹着一個臃腫的書包,背影大體沒變,就是個子竄出老高,我從後面拍他肩膀的時候,需要踮起腳。

我問他杵這幹嘛?他說他準備去看奶奶。

我疑惑地問,你奶奶的公寓不是在那個方向嗎?你跑這晃盪什麼。

他摸了摸頭,又趕緊改口說,我已經看完了,正準備回去。

我說,哦,那趕緊回去吧,這會兒太陽挺毒的。

他點點頭,可身子沒動,躊躇了半天,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扭扭捏捏地說,你生日快到了,我順便買了一個禮物,祝你生日快樂。

他的臉漲得通紅,手有點微微發抖。我接過來,心裏很甜。

可是下一秒,方山又突然說,我爸爸已經安排我去國外唸書,我很快就要離開了。

啊!我下意識大叫一聲。

方山低頭盯着我,嘴巴嘟囔着,卻聽不清在說什麼,然後又突然轉身跑掉了。

我回到家,拆開盒子,是一隻很可愛的貓咪水晶杯。在送禮物這件事上,方山這次總算找對了方向,不過我捨不得用,就一直擱在房間的百寶箱裏,隔段時間拿出來觀摩一番。

可那年暑假後,方山就真的音訊全無。

4

八年後,麥琪回老家辦婚禮,把我從上海喊回來當伴娘。

那天,我身手敏捷地在人羣裏穿梭,又是替新娘穿鞋,又是幫新娘化妝,還得見縫插針地拎着新娘厚重的裙襬,姿態低得跟一小丫鬟似的。

新郎不停誇讚我的服務態度可以打五星,還派了一個老大的紅包給我。

我喜滋滋地轉身找包藏錢。新郎卻沒有就此放過我,跟在屁股後面,一個勁兒問我怎麼這麼多年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從我進這家酒店大門開始,他的嘴巴就沒有停過。

麥琪隔老遠朝這邊喊:“大宇,你的伴郎怎麼還沒到,還靠不靠譜啊,你看小花都被當成雙份使了。”

忘說了,新郎就是大宇。

“靠譜,絕對靠譜,我的伴郎如果說自己是全天下第二靠譜人,就沒有人敢說第一。昨天是飛機晚點了,才遲到的。”大宇大聲迴應。

我看麥琪的妝又有些花了,於是跑化妝間去拎化妝包。

剛一進化妝間,我就聽到大宇大驚小怪的聲音。

“哎呀,方山,你可到了,再不來,我的媳婦兒就要娶不到了。”

我一聽,趕緊衝到大廳,看見方山正西裝革履人模狗樣地站在人羣裏,接受四面八方的熱情問候。

八年沒見了,方山的肩膀比之前寬了些,頭髮比以前少了些,不過那內容豐富的眼神沒有變。

他和大宇又是摟肩膀,又是摸腦袋,感情好得不得了的樣子。我正準備上前打招呼,卻聽見大宇問方山,你媳婦兒呢?

大宇用眼神指了指裏堂那邊說,暈機呢,跑那邊休息了。

我朝裏面看了看,喧鬧的禮堂只有一片潔白的花海,和一堆五彩的氣球,還有人來人往的賓客。地上有一個氣球被踩爆了,“砰”的一聲像一顆破碎了心。

我下意識地抖了一下,轉過頭,看見方山正用那一雙內容豐富的眼睛看着我。我立刻轉身閃進了化妝間。

5

婚禮總算進入了下半場,我拖着酸胳膊酸腿跑去初中同學桌。

也沒等別人勸,我先幹了一杯啤酒,從早上到現在,我還滴水未進呢。

“好久沒見啊,老同學們。”我說,然後扭頭問方山,“你媳婦兒呢?”

“喏,這呢。”方山指了指身邊的老祁,祁富。

祁富笑着說,鄙人不才,初中跟方山同桌,高中同宿舍,大學又漂洋過海跟他廝守在一起,如今工作了還成了他的partner, 所以人稱方山媳婦。

大家笑得倒成一片。

有個男同學站起來繼續追憶似水年華:“我還記得,當年你倆和大宇還組成了一個什麼聯盟來着?”

“失戀陣線聯盟。”祁富說。

“對,集體失戀對象可就是我們大名鼎鼎的蔡小花同學呢。”男同學不嫌事大,繼續爆料。方山急得撲過去,男同學敏捷地躲開了。

一桌的人都瞪大了眼珠子,其中包括我。

這時大宇和麥琪舉着酒杯進來敬酒,大家嘩啦啦圍攏過去,我也趁機趕緊調整了一下表情。

喝着酒,一女生明顯話多起來,揪着祁富說,老祁啊,不要跟着方山在國外混了,如今國內的月亮可比國外圓多了。你看人家大宇,三十未到,手下的房子都可以繞地球一週了。

祁富嘴硬,說我們哪能跟大宇比啊,人家現在可是城東王健林,說着說着,還拿起手機,學大宇的嗓音和神態,看着天花板。

“那什麼,今天火星上的房子蓋好了嗎?啥,火星移民計劃暫時擱淺?臥擦,那我蓋好的房子給誰住,火星人啊,趕緊的給挪回來擱月亮上。啥,好奇號還蹲在我們家門口?那順便一起撈回來,別一天到晚發些有的沒的回來。”

麥琪笑得妝都抖花了。

6

飯後,方山主動送我回家。

路上,方山問起那個貓咪杯子還好用不。我本想敷衍說好用好用,但又鬼使神差地說了實話。

“還沒打開呢,您老送的禮物,我可每天供得跟佛祖一樣。”

“臥擦!”方山一拍大腿,一跺腳,大聲說:“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茬呢?難怪這些年杳無音信。”

哪一茬啊,誰杳無音信啊,第一次見到穩重的方山這樣氣急敗壞。

“那玩意要用了纔有功效。”方山又蹦出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方山,你是不是在國外待久了,中國話都不會說了。”我跳起來捶他。

方山抓抓頭,怕別人聽到似的,很小聲地說。

“那個杯子只有裝上水,纔會顯示一些字。”

“顯示什麼字啊?”我好奇的湊上去追問。

方山立刻閉了嘴,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不過半晌他又插入另一個話題:“今年下半年我要調回國內工作了。”

“是不是在國外混不下去了,終於想到祖國老母親了。”我嘴上揶揄他,心裏卻又驚又喜。

“主要是我老媽勒令我今年務必帶一中國姑娘回家,要不然,就跟我斷絕母子關係,你說現在老太太絕情起來,還真可怕。”方山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裏的內容更多了。

“是啊,是啊,我媽也說了,今年再不談個男朋友,就把我掃地出門。原來我們都有着同款爹媽。”我嘴上繼續跟他胡侃,眼睛卻不敢看他。

“那……”

方山正準備說下半句,老媽突然從街對面竄出來,嚇了我們一大跳

“哎喲喲,這誰啊,不是初中來我們家蹭過飯的方山嗎,你今天也回來了?”

老媽一看見方山,臉上的褶子都擠出一朵花來,一邊上下打量,一邊嘖嘖稱讚,然後扯着人家就往我家奔,攔都攔不住。

方山也不客氣,還真大喇喇地跟着我老媽跑了,而我這個女兒,怕早被親媽忘到九霄雲外了。

到家後,老媽忙不迭地準備晚飯,方山站在廚房門口,毫無拘謹之態,磕着瓜子跟我老媽嘮嗑到飛起。

我悄悄地溜進房間關上門,翻出貓咪水晶杯。杯子的光澤有些許暗淡,是歲月沉澱的痕跡。

倒上水,杯子的外圍果然開始變色,漸漸地,有一行字浮出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捂着嘴笑得抖起來,可是笑着笑着又哭了。

也不知道一個人又哭又笑了多久,見門外沒了動靜,就悄悄地打開房間往外,看見方山正繫着花圍裙和老媽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炒菜。

我舉着貓咪杯,也擠進了廚房。

方山看看我,又看看杯子,舉着鍋鏟在那裏傻笑,眼睛亮晶晶的,不過裏面的內容,我總算看懂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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