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我,無關風月

作者:佳紗


一場大雨過後,門前的小路被和成一灘爛泥,佈滿大大小小的水坑。行人穿着膠靴從泥上踩過,黏稠的咯吱聲一點點地漫入我沉甸甸的愁緒。

若不是迫於無奈,我真的不願意割捨原有的一切,回到讓我感到絕望的家鄉。

這裏沒有高樓馬路,沒有商店公園,沒有下雨天不用穿膠靴的街頭小巷,更沒有莊嚴溫馨的教學樓和平坦寬闊的操場。這裏只有村莊和田野,泥巴和池塘,還有破舊的教室、連着菜園的坑窪操場。鄉音縈繞耳旁,一切熟悉又陌生。

這時我遇見了你,像是某種召喚。

爸媽將校長和做爲班主任的你請到家裏喫飯,希望你們多多關照我這個轉學歸來的學生。校長還是原來的校長,我不喜歡這個人,因爲他一直瞧不起我爸媽,對我的態度也很差。看爸媽對他那副畢恭畢敬的態度,我很氣憤,有種“落地鳳凰不如雞”的無奈。

你是去年新來的老師,也是姐姐的老同學。你戴着眼鏡,穿着整潔的白色線衫,很年輕斯文。在我當時的審美里,你是風度翩翩的。你看向我,朝我微笑,從中我看到了欣賞和鼓勵。你不勝酒力,一杯酒就滿臉通紅,紅到脖子根那種,笑容也跟着染上了羞澀。初次見面,我對你挺有好感。

對於我這個從城裏又回到鄉下的老同學,全班同學是興奮的,上課下課總是看向我,尋找着我身上的一切不同。他們問的最多的就是我爲什麼要回來。我自然不會對他們說是因爲家裏做生意破產,沒有錢讓我繼續在城裏上學。

你將我安排坐在第一排。你教的是語文,上課生動有趣,我聽得也入神。偶爾你會看向我幾秒,似乎在問我聽明白沒,我會笑着朝你微微點頭。我喜歡看你拿着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樣子,也喜歡看你雙手撐在講臺上說文解字的樣子。我注意到你的嘴巴形狀很特別,不做表情的時候像顆桃心,說話的時候桃心會跳躍着分作兩半,笑的時候桃心會被壓得扁扁的向兩腮延伸去。看着你,我總會忍不住笑起來,你卻不明白我在笑什麼,只是有些羞澀地咬了咬下嘴脣,特別可愛。

和你漸漸熟悉起來,你說我是全班最特別的學生,身上有一股自信和脫俗的氣質。當你得知我已經畫了兩百多副畫的時候,喫驚地要我把作品拿給你看。你從兩百多副畫中選出了六十副,張貼在班級後的牆上,這個舉動轟動了校園。那段時間,我成了學校的明星,被各年級的小粉絲們追捧成了“畫家”,走到哪都能迎來羨慕的目光,連我不認識的老師都會主動朝我微笑。

你讓我做學校有史以來的唯一升旗手,雖然旗杆只是一根斑駁的粗竹竿。你還跟校長提議讓我做少先隊大隊長(校長不喜歡我,不同意),再特意給我安排了一個本來沒有的班級職務——宣傳委員。你知道我在城裏上學時,做的就是宣傳委員和升旗手。沒想到你會爲我做這麼多,將我夢想的碎片一一拾起,去填補我內心缺失的一角。

你還經常在班上朗讀我的作文,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表揚我。男生的崇拜和女生的嫉妒,排山倒海地朝我壓來。

內心的失落和陰霾,被春風得意驅趕了大半。在這種強烈的情緒感染中,我認定你就是拯救我靈魂的神。你的偏愛讓我脆弱的心獲得了希望和力量,讓我很溫暖,很幸福。

你是個多才多藝的語文老師,會跳舞,會吹笛子,會拉手風琴。我想你肯定還會寫散文詩,只是未給我看過。無數個黃昏,你坐在學校宿舍走廊上吹着各種流行曲,特別是那首《追夢人》。你一遍又一遍地吹,經常重複地吹某一片段,似乎在練習。笛聲傳到我的房間,我會放下寫作業的筆,託着下巴仔細聽。我的家和學校只有一牆之隔,這是多麼幸運的事!


離開課堂,我們是跨越年齡的知心朋友。

你和我都很喜歡夏夜。我們經常在飯後天剛黑時,坐在江堤的草坪上吹風,聽着江水溫柔地拍打着沙灘,像夜在呼吸。江對岸的燈火將夜的夢幻蔓延到遠方,像朦朧的心事。時而有船鳴聲響起,帶着星星般閃動的船燈,在風中輕輕搖曳,似一副古老的油畫。我們訴說着各自的故事和心事,在彼此的內心裏探索生命的真諦。

共鳴讓你我之間沒有代溝,你總說,我有着超越年齡的精神世界。

你教我跳舞,做我的舞蹈私教,陪我去參加縣裏的舞蹈比賽,親自買布料爲我定製舞裙,爲我設計舞臺妝。這樣的事在當時的農村,是不可思議的。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比賽拿了亞軍。你陪我上臺領獎盃,眼中閃着點點淚光,那一刻,我感覺你和我是一個整體,沒有什麼力量能使我們分開。你帶我在縣裏最貴的一家飯店大吃了一頓,我想喝啤酒,你不讓,但我沒聽,喝了一大瓶。那頓飯花掉了你半個月的工資,你說值得。

我將遇到你之後的一切寫進日記裏,藏在枕頭下。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連門前雨後的泥巴路,都充滿了詩意。是你讓我明白,就算腳踩在泥裏,也可以努力去採天上的雲。

不知不覺,你已二十四歲,眉宇間少了初見時的青澀,多了一分成熟和睿智。我也正值娉娉嫋嫋的年紀,褪去些許小女孩的稚氣。你說我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

真希望小學永遠不要畢業,我還想繼續跟你共度週一到週五的大部分時光。還未跟你學手風琴和笛子,還未跟你一起創作打油詩,有太多太多還未與你一起完成的事。

上了初中後,我常在放學後來到你的宿舍,把學校發生的趣事說給你聽,偶爾也會拉着你去我家喫飯。爸媽都很喜歡你,很感激你對我的用心栽培,說你不僅有學問,會的東西還多,教小學太屈才了。

但是漸漸地,我發覺你不大願意和我去江邊散步了,卻要我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媽媽和姐姐也勸我,說我這麼大個人了,跟老師一起散步沒大沒小的,而且老師也很忙。突然感覺有某種東西在疏遠我和你,好難過,難道是因爲我長大了嗎?

有一天姐姐告訴我,你訂婚了,對方也是個老師。這本是個好消息,對我卻是個晴天霹靂,感覺遭受了某種背叛。我跑到你的宿舍,你不在,纔想起那是週六,你回家了。

夜裏下了一場暴雨,我一夜未眠,流了一夜淚,失落、傷心、氣憤。你說我們是知己,可爲什麼這麼重大的事都不告訴我?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焦灼地騎着自行車去找你。我不知道你家的具體位置,只知道在某村,你說家不遠處,有一棵掛着很多紅綢的百年古樹。

第一次騎自行車騎那麼遠的路,烈日炙烤着大地,蒸發着泥巴路上的積水。我騎得很快,泥水將連衣裙的白濺成了斑駁的灰黑。

到了你的村,打聽着來到那棵古樹前,離你越來越近,我突然不敢繼續往前走了。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渾身髒兮兮,滿頭大汗,額頭上張牙舞爪地粘着頭髮。見到你我該跟你說什麼呢?突然爲自己來的理由感到滑稽。

但我還是推着車慢慢往前走着,邊走邊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無意間,我發現不遠處那棟紅磚樓房的陽臺上,掛着一件熟悉的T恤衫,我的心一陣狂跳。

猶豫了好久,還是硬着頭皮來到你家門口,像只喪家犬。你媽媽很和藹,得知我是你的學生,親切地把我拉進門。不一會兒,你下樓,見到滿臉通紅的我,一臉驚愕。

你捋了捋我額前的亂髮,拿毛巾給我擦汗,責怪我這麼大太陽還大老遠的跑來找你。你沒有問我爲什麼來找你,你似乎比我更明白我爲什麼而來。

你留我吃了早飯,然後帶我來到樓上你的房間——佈置得像婚房的房間,有喜慶的大紅牀罩,和嶄新的傢俱電器。你打開彩色電視機和DVD,將話筒遞給我,要我放開了去唱歌。我什麼都沒問你,你也什麼都沒向我解釋,眼前的場景已是最好的答案。

我們唱了一上午的歌,你一首,我一首,再合唱同一首。我們用歌聲來訴說不能說,和不知怎麼說的心事。

唱着最後一首《追夢人》,心中突然一陣強烈的痛,在眼淚落下之前,我扔下話筒逃似地奔出去。我倉惶地騎上自行車,沒一會兒身體重心不穩狠狠摔了下來。膝蓋蹭破了,細珠狀的紅色液體滲出來,痛往心裏鑽。聽到身後你跑過來的腳步聲,我趕緊忍着痛爬起,踩着車向前狂奔,任你大聲喊我也不回頭。

我告訴自己:永遠不會再來找你,哪怕我們只有一牆之隔!

將寫了你的日記鎖上,藏到衣櫃最隱蔽的角落。任時光飛梭,你有你的幸福,我有我的精彩,我們不再相干,唯留青蘋果味的曾經。

十幾年後的一天,我在老家的鎮上見到了你,十分偶然。你胖了,臉上寫着同齡人應有的滄桑,看起來如路人般普通,沒有了當初的翩翩風度。原來你也沒能逃出歲月的魔掌,原來你的驚豔只在我的記憶中。如今,我們只是陌生人,我站在你眼前,你卻認不出我。

這些年裏,我本可以很容易地聯繫上你,但我沒有這麼做。有些人有些事,就像平靜湖面上藍天白雲的倒影,一旦碰了,美好就碎了。像這樣,將你安放在記憶深處,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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