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十九(故里)

夢魚心下一凜,暗道:“冰兒這般做法,與密碼老妖又有何區別?同樣是要將我拘禁起來!不行,不行,待腿傷愈,尋個機會溜走!”

阮冰見夢魚又不出聲了,便問道:“魚哥哥,我是不是好凶?”夢魚笑道:“是有些。”阮冰委屈道:“我對別人兇,可從未對魚哥哥兇過,旁人都好說我兇,魚哥哥絕不可說冰兒兇的!”夢魚忙道:“是,不兇。”心下兀自盤算逃跑之計。

阮冰嘆口氣,道:“我剛剛也是着急我倆分開,纔會說不許你離開冰雪閣的。魚哥哥,只要你心裏有我,不捨與我分開,我又怎會約束你?你不要太擔心這事啦!”

夢魚心下一甜,想道:“冰兒原來猜出了我的心思,怕我多慮,便安慰我了。她待我確實極好,又能體貼,又能逗趣,有她在旁便覺開懷舒暢。可是……可我一心惦着水迷離,早晚想着水迷離,又如何坦然面對她?在找到水迷離,將那些愛恨恩怨做個了結之前,我又怎能再動情別人?可……可我殺了水迷離後,也是活不了了……唉,冰兒,終是魚哥哥對不住你了。”

阮冰又幫夢魚搓洗了一會兒後,嬌道:“魚哥哥,我累啦,你瞧瞧自己洗乾淨沒?”夢魚低頭一見,一桶清水已成烏黑,再洗卻是越洗越髒了,便笑道:“早洗好啦。我見你洗得起勁,便未喊停。”阮冰笑着拍了夢魚脊背一下,罵道:“大壞蛋!”

夢魚待要以一手一足撐持着桶沿起身,卻是一愣,道:“我無衣衫可穿了。”阮冰笑道:“好辦!我現在就去找幾件,魚哥哥,等我!”說罷,拽了遮眼布,從窗戶飛躥出去。

才過一柱香時分,阮冰便從窗戶跳了回來,手中捧着兩套士人服飾、一條牀單,和一塊手巾。夢魚道:“怎麼不是丐服?”阮冰笑道:“丐服哪兒有賣的?難道要我找個叫花子,從他身上剝下來麼?”夢魚道:“也是。你快將眼睛矇住,扶我出浴吧。”

阮冰應了一聲,卻先去將牀鋪換了新牀單。隨後戴上遮眼布,回到浴桶邊,將手巾交與夢魚,再緊托住他雙肋,將他如嬰兒般高高舉起,脫離水面。夢魚忙將身上流水擦乾,又道一聲:“善矣。”阮冰便縱身輕輕一躍,直接將他從浴桶中帶至牀畔。夢魚嚇了一跳,笑道:“我還以爲你不等我穿上衣衫,就要帶我飛出窗外,讓我光溜溜地遊街示衆呢!”

阮冰撲哧笑道:“我才捨不得呢!魚哥哥只好我一個人看的……”說着話時,已將夢魚抱至牀上。其後爲他穿衣時,爲避免不慎觸及私處,便只爲他披衣套褲,再由他單手自行系束。費了半天勁,終是着衣完畢。

阮冰將遮眼布揭下,端視夢魚半晌,拍手喜道:“白白淨淨,差不多變回原來的魚哥哥了!”夢魚笑道:“爲何是差不多?還差了哪些?”阮冰不答,卻叫夢魚面朝裏坐,背對於她。夢魚道:“做什麼?”阮冰笑道:“披頭散髮,難看死了!當然是給你束髮髻,戴冠弁了!”夢魚笑道:“披頭散髮三個月了,倒也覺得適意,再束髮戴帽,反倒不慣。”說是這般說,仍挪向裏坐,讓阮冰爲他整理了頭髮。阮冰爲他戴上唐巾時,他卻想起那頂水迷離贈予的、已遺落大海的“定情物”,心下一痛,不禁又怔怔回憶起與水迷離相處的那一個月時光。

待回過神時,卻覺阮冰已不在身後,便慢慢挪轉身體,使面朝於外。卻見阮冰手持一把匕首,刃尖直指他的心口,朝他悄悄走來。他大喫一驚,暗道:“冰兒曉得我在想水迷離,因愛生恨,要殺我來了!”孰料阮冰彎身捧腹,哈哈大笑道:“魚哥哥,你嚇得臉更白啦!”

夢魚長出一氣,微嗔道:“沒事開這等玩笑!”阮冰笑道:“誰與你開玩笑啦,我拿這小刀是來給你刮鬍子的!”夢魚忙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阮冰笑道:“非也非也!第一,四個月前,你面部光潔,只上脣留有薄薄鬍子,可見你平日也是打理過的,卻也沒見你說孝不孝的問題;第二,古來禮法,未有子嗣者,或是父母健在者,只宜留上髭,不宜留下須,你既無子嗣,父母也好好活着,下巴和腮幫上卻亂糟糟的,當然要刮乾淨了;第三,你斷手斷足,早傷了身體,已經是不孝了,何妨刮一刮鬍子,多一不孝;第四,你與我公公不合,也是不孝了,又何妨刮一刮鬍子,多一不孝;第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古人只說了身、體、發、膚,又哪兒提到鬍鬚了,鬍鬚當然是好刮的;第六,我爸爸最討厭留着一把長鬚之人,魚哥哥要做我爸爸討厭之人麼;第七,魚哥哥一親我,這把鬍子就扎得我面孔癢癢,若是親我……親我嘴上,那鬍子扎進我鼻子,我一癢癢,打個噴嚏,就……就……哈哈……就親不成嘴啦!”

夢魚被說得啞口無言,無可辯駁,只得任阮冰拿着匕首給他剃鬚。其實江湖中人對於繁文縟節並不看重,除虯髯大漢,或是武功高強、德高望重的老者外,大多是剃去鬍鬚的。原因有二:其一,與人打鬥時,若鬍鬚過長,極易被對方抓扯,成爲自身弱點,剃去之後便無此顧慮;其二,剃鬚則能區別於士人儒生、平民百姓,以示自己是江湖中人,也表明自己離家闖蕩的決心,與僧人剃髮剃鬚道理相似。不過江湖人士大多也會留下上脣短髭,以證明自己並非閹人。夢魚浪跡江湖,也與其他年輕江湖客一般,剃光了下脣的須及腮邊的髯,只留上脣淡淡一層髭。只是這三個月在海上漂泊,自是沒有心思與工夫打理鬍鬚,現下便圍着臉面長了一圈,且又長又亂,實在有礙觀瞻。

阮冰用匕首將夢魚下巴腮幫上的亂須刮淨後,又拿剪子修剪他脣上鬍髭,還邊笑邊關照道:“你別亂動呀,萬一剪到鼻子,鼻子掉了下來,我可虧死啦!”夢魚道:“我鼻子沒了,怎麼虧的是你?”阮冰笑道:“我夫君沒了鼻子,我還不虧麼?”夢魚忍笑道:“那你可別再笑了,你這一笑,以爲是我在動,其實是你在動。”

一頓飯工夫後,阮冰便將夢魚打理一新,又是端詳了許久,笑道:“這下魚哥哥變回我一直記得的那個樣子了!”夢魚聞言,心頭湧起陣陣暖意,卻又面露苦笑道:“你是開心了,其他人也都開心了,只要我一露面,馬上就能叫人認出捉去。”阮冰“哼”一聲道:“誰敢?”又輕聲道:“只要魚哥哥和我在一起,誰也動不了魚哥哥!”說着,凝望夢魚臉膛。夢魚也覺阮冰愈發窩心,便也微笑注視着她。

四目相接良久,阮冰忽而心潮澎湃,臉龐通紅,便湊上嘴去,與夢魚吻在一起。夢魚只覺柔腴入口,馥郁盈鼻,不禁心蕩神迷,魂搖魄亂,將阮冰緊緊抱住。阮冰“唔唔”兩聲,一手勾住他頭頸,一手撫抓他後背。眼見二人便要躺倒於牀,做出更爲親暱之舉,夢魚心中忽地響起一個聲音,不斷在喊:“水兒、水兒、水兒……”當即收回神魂,將阮冰推了開去。

阮冰有些委屈,道:“怎麼啦,魚哥哥?”夢魚搖頭強笑道:“還未成婚,不當……不當越禮。”阮冰心頭掠過一絲難過,好在她天性爽朗,並未傷心,片刻後便笑道:“也是!等我們回了冰雪閣,過好年後就成親,到時……到時……就可以了……反正也沒多久啦!”夢魚輕“嗯”一聲,心中大亂。

阮冰道:“魚哥哥,今晚我們就上路,舟車勞頓,你先歇一會兒吧,我準備些盤纏。”說着,仍坐於牀沿,卻面向桌子,從包袱中取出一些茄袋和小石子,欲備“盤纏”。

夢魚尚在恍惚中,怔怔問道:“冰雪閣在哪裏?”阮冰笑道:“在關外長白山上。”夢魚一驚,立時清醒,道:“那麼遠?居然在奴兒干都司!”阮冰笑道:“地遠人稀,纔好遁世呀!而且長白山上可漂亮了,以前每年暑季,爸爸都會帶上一家子去天池住上一陣。魚哥哥,等到這個夏天,我也帶你去天池玩兒,好不好?”

夢魚猛地一下醒悟,眼下阮冰與他的關係,不正是當初他與水迷離的關係?只是身份交錯罷了。當初他也曾打算帶水迷離去隱居世外、遊山玩水,結果卻是水迷離將他騙去東瀛,要他叛國。而眼下阮冰計劃着與他的美好將來,與他當初可謂一模一樣,可他卻一心想要擺脫她,當真是與水迷離一般絕情寡義了!想至此,不禁猛打自己一個耳光。

阮冰背對夢魚,未見其舉動,只聽得打聲,便迴轉過身,關切道:“怎麼了?”夢魚不忍說出苦衷,只強笑道:“有隻蚊子。”阮冰見夢魚臉上紅腫一塊,忙拿手去揉,道:“冬天怎麼會有蚊子?”夢魚無可應答,只好想法轉移話頭,卻見桌上擺滿了茄袋和石子,便道:“這是什麼?”阮冰咯咯笑了起來,道:“這是‘盤纏’呀!”

夢魚奇道:“石子怎能當錢使?”阮冰笑道:“石子當然不能當錢使,可是能換錢呀!”夢魚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將石子裝入茄袋,隨後……”阮冰笑道:“隨後在街上客棧酒樓裏,見哪位老爺少爺有錢,便將他裝滿銀子的茄袋偷來,同時將我裝滿石子的茄袋送他!”夢魚哈哈笑道:“好一計‘狸貓換太子’!”阮冰笑道:“什麼狸貓換太子呀?這叫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夢魚笑道:“只是你偷便偷了,爲何又要塞個茄袋給人家?”阮冰笑道:“我偷了人家沉甸甸的茄袋,人家袖兜、腰兜裏一下空了,不是立時便能察覺?”夢魚笑道:“那等人家老爺和少爺要付賬時……”阮冰咯咯笑道:“便用石子付賬啊!”夢魚笑完,更覺捨不得阮冰,便撫她秀髮苦笑。

阮冰不察其意,繼續將石子一顆顆裝入茄袋中,又道:“魚哥哥,你要是睡不着,便看看我偷來的武學祕籍中,有哪些是你沒見過的,隨便翻閱一下,打發時間也好。你摸着我腦袋,我頭皮好癢的。”說着笑了兩聲。夢魚答應,便伸手將桌上包袱取於身前,卻見其中幾本祕籍中,竟有一本《雁蕩劍譜》,忙問道:“這劍譜不是被你用劍切碎了麼?”

阮冰笑道:“被劍切碎的只是一冊尋常話本,我正好讀完,便用來氣氣那劉今禮了。我辛苦偷來的祕籍,怎捨得毀去?”夢魚失笑道:“那劉今禮爲了一冊話本,丟了兩條胳膊、一根舌頭、牙齒若干,真是虧到連東山再起的本錢也沒了。”阮冰道:“誰叫他想殺我?他若不是想將我倆置於死地,我又怎會對他那麼狠?況且他識破了我的假話,我不取他性命,就只能砍他雙臂,割他舌頭,叫他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

夢魚道:“你和青城派有仇麼?爲何非要挑起青城、雁蕩兩派敵對?”阮冰笑道:“沒仇呀,根本不認識!只是想看看‘正經人’和‘不正經’打起來,是怎麼個好玩樣子!”夢魚啞然道:“你這小魔女。”阮冰笑着輕輕“哼”了一聲,顯然是將“小魔女”當作了誇讚。

夢魚又道:“雁蕩劍法,《武林志》倒是收錄的,我也熟記於心。只是我觀雁蕩五子的劍法,似乎只是照着劍譜中的招式在依樣畫葫蘆,而未得其中真髓,否則我們也不能那般輕易脫身。”阮冰笑道:“這些小老兒練出點微末技藝,就沾沾自喜、自高自大起來,又仗着祖師先人的名頭,從此忙着交際應酬、互相吹捧,還哪有時間精研武功?武藝當然是早早就止步不前了!”夢魚道:“確實如此。當火器出現後,其實整個武林的武技全在退步,大家都認爲武功練得再高,也打不過鳥銃火炮,便全疏懶了。也許再過數百年,火器更好用時,便無人再去練武,無人再會武功。”說罷,長嘆一聲。阮冰側過身子,柔聲道:“魚哥哥,只要我們倆快快活活過一生就好啦,其他事你無須管,也管不了呀!”

夢魚點頭作應,又道:“我還要去城裏的海龍會總堂一次,參與公審鳳凰夜卿一事。況且臭屁股遲遲不見我現身,又不知我行蹤,怕是會擔心。”阮冰搖頭嘟嘴道:“不行!你這一去,又要身陷險境!那鳳凰還是麒麟什麼的,自有衆人去審他,也不缺你一個呀!還有那臭屁股香屁股的,他會擔心你,我就不會擔心你?是朋友重要,還是老婆重要?”

夢魚爲難道:“這……這……”阮冰搖着他手,嬌道:“魚哥哥,你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夢魚遊移不定。阮冰又道:“你這一去,少不得要兩三日。我們本也趕不及回冰雪閣過年了,只好過個元宵節。你若再去審那個死鳳凰,連元宵節也趕不上啦!我妹妹每年都會做好多元宵,掛好多花燈,今年一定也是,就等着姐姐回家過節了。我若是回不去,她也要難過。”

夢魚心想自己一手一足傷斷,本也不能自主行動,來去全憑阮冰決斷,阮冰卻不強迫於他,反而與他商量央求,可見對他癡情滿滿,心中便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歡暢,當下一點頭道:“好,聽你的。”

阮冰喜道:“我就曉得魚哥哥最好了!”說着,將最後一顆石子裝入茄袋,又咯咯笑道:“盤纏全備好了!”又道:“我更衣啦,魚哥哥,你可不準偷看!”夢魚道:“更衣幹嗎?”阮冰道:“這身衣衫沾狗屎了,還怎麼穿得?”夢魚道:“倒也確實。那你更衣吧,我戴上遮眼布。”阮冰羞道:“不用戴啦,閉上眼睛即可,我相信魚哥哥不會偷看的,便是偷……偷看了幾眼,也……也沒什麼……我……我……”說着,起身拿了衣衫,背對夢魚,開始更衣。

夢魚忙閉住眼睛,只聽得窸窣穿衣之聲朦朧,又聽見銀鈴般的笑聲漸起,便道:“怎麼了?”阮冰笑道:“沒什麼。只是想起魚哥哥將我當作阮公子時,發生的那些好玩事情。”夢魚回想起自己那些荒唐舉止,臉上微微一紅,心下陣陣騷動。

又思怔一會,忽聞阮冰笑道:“魚哥哥,我換好了。你果然沒有偷看。”睜開眼去,卻見阮冰又穿回一身男裝,只是現下知曉了她是女子,便覺她英姿颯爽,矯中蘊婉,比起身着女裝,別有一番風情了。

阮冰見夢魚癡癡盯着自己,莞爾笑道:“魚哥哥,我是穿女裝美?還是穿男裝美?”夢魚忙移開視線,微微低頭,輕聲道:“都美。”阮冰卻道:“我女扮男裝,總叫魚哥哥感覺彆扭了。可這一路風塵僕僕,又要掩人耳目,男裝確是更方便些。不過等回到冰雪閣就好啦,我就能換回香脂紅裝,叫魚哥哥看着順眼了。”夢魚忙道:“我沒覺得彆扭。阮——冰兒這一身裝束挺好。”阮冰笑道:“還說不彆扭呢,都差點喊我阮公子了!”夢魚搖頭輕嘆一聲。

阮冰道:“魚哥哥,你趕緊閤眼歇息下。我去租輛馬車,等回來後,我們便上路。”夢魚道:“你兩日一夜未睡,不覺累麼?也休息下吧,一會兒再去租馬車。”阮冰笑道:“本來是累的,可找着魚哥哥後,就覺不到累了。再說現下已至申時,要再晚會兒,車坊就打烊了,城門也要關閉,便走不了了。”說着,便要從窗口跳出。夢魚又喚一聲:“冰兒!”阮冰回頭道:“怎麼啦?”夢魚笑道:“你真好。”阮冰也笑道:“傻哥哥!”說罷,從窗戶飛掠而出。

夢魚望着窗口癡癡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天也昏黑下來,卻遲遲不見阮冰歸來。他心下惴惴,生怕阮冰出了意外,想要下牀出去尋她,卻苦於斷腿難行,只得眼盼盼地守候。這般等了一夜,天也大亮起來,仍是未見阮冰返回。他苦苦一笑,覺得阮冰再也不會出現,而自己的斷腿也再痊癒不了,便只能繼續呆在這死氣沉沉的牀上。日升日落、天光天暗,不知幾許時光流逝,他漸漸化作一塊石頭,只剩雙眼仍爲血肉。卻在此時,從窗戶飄進兩件衣衫,一件紅裙,一件白衣,一左一右,同時披落於他的石身上。他滑出最後兩道眼淚,眼睛便也石化。

本以爲就此死了,卻感覺一隻手搭於其肩輕輕一搖,又聽阮冰焦切之聲悠悠傳來:“魚哥哥,你怎麼哭了?”夢魚緩緩睜眼,正見阮冰一張俏麗臉蛋,不禁苦笑道:“你回來了。”阮冰道:“你做什麼夢了?這般傷心的樣子。”夢魚笑道:“白日夢罷了,做過便算。”

阮冰笑道:“魚哥哥,你是不是夢見我一去不回,所以傷心得哭啦?”夢魚笑道:“連我夢中之事,也瞞不過你,我倒真要懷疑你是個妖怪了。”阮冰道:“你才妖怪!你瞧你手裏緊緊抓着什麼?”

夢魚低頭一看,手裏攥的卻是阮冰換下的衣裳,不由一羞,忙鬆了手。阮冰笑道:“我可是讀過《周公解夢》的,魚哥哥抓着我衣裳,必是夢見了我。夢見我卻不喜不樂,反而悲傷,則說明我未真的在魚哥哥夢裏出現,再聯繫我適才外出的情況,那魚哥哥必定是夢見我一去不回啦!此謂反極之夢!”頓一頓,目露憐惜之色,又道:“魚哥哥,你別瞎擔心了,我才捨不得丟下你呢!便是你趕我走,我也不走的,賴定你了!”

夢魚心中感動萬分,卻也不好出言相謝,只得握住阮冰手背,輕輕一捏,以示情意。阮冰在夢魚臉上一撫,笑道:“傻哥哥!”夢魚淡淡一笑,往窗外瞧去,見暮色籠罩,便問道:“馬車租到了?”阮冰道:“租到啦,花了三十兩銀子呢!現下將近過年,車伕都不肯跑遠程,何況還是跑關外。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個肯跑的,卻要三倍租金,我也只好付了!”

夢魚笑道:“反正你也有‘點石成金’大法可使,再高的價錢也出得起,就是不知是哪位老爺少爺替咱支了這筆開銷。”阮冰笑道:“是個肚皮大得像西瓜的老爺替咱付的錢。”又道:“你也真是個妖怪,我一舉一動全逃不了你法眼!”

又說笑兩句,阮冰從桌上拿了幾根油條,道:“城門要關,得趕緊出城,來不及喫飯了,先喫幾根油炸檜墊飢吧,官道上若見客棧,再行補飯。”說着,將油條遞於夢魚嘴邊,忽又笑道:“這個當作魚竿釣魚也不錯呢!”夢魚笑道:“你倒試試!”說着,一口咬去半根油條。阮冰哇哇叫道:“不好啦,這條魚精大妖連竿子也喫啦!”說笑着,自己喫下了剩餘半根。

二人匆匆喫罷油條,又整理好了衣物,阮冰便將包袱背於身後,又將夢魚橫抱而起,跳出窗外。卻未落下地去,而是掠上了另一棟屋子的屋頂。飛跑幾步,再次飛躍至其他屋頂,一路往城門口奔去。原來《大龍律》規定,庶民不得在城中騎馬行車,故馬市、車坊多開在城門邊上,顧客買馬租車後,便能徑直出城馳行,不違律法。而阮冰於屋頂移動,一是能走捷徑,二是使得夢魚儘量不暴露於人前。

到得車坊,見一輛雙駕長途馬車已在待命,車廂頗大,做工考究,可容二人舒適坐臥。車頭坐着一個車伕,五十上下年紀,膚色黝黑。那車伕常年走南闖北,一早就看穿了阮冰爲女扮男裝,眼下見她毫不費力地橫抱一個男子,不禁暗暗稱奇。

阮冰將夢魚安置於車廂內的長座上,又坐於其旁,隨後便催車伕啓程。馬車纔出城門,暮鼓敲響,城門關閉。阮冰笑道:“趕得好巧。”夢魚笑道:“是你神機妙算。”

阮冰剛要回話,忽地倦意湧來,打了個哈欠,忙要拿手掩嘴,卻是不及,已叫夢魚看見了她那副小嘴大張的模樣。夢魚本要說笑,卻見阮冰雙頰飛紅,心想:“平時再如何大方,終究是個姑娘家,打個哈欠給人瞧見也要臉紅。”阮冰見夢魚神色古怪,伸手去扭他胳臂一下,半羞半笑道:“你想笑我什麼來着?”

夢魚忍笑道:“我並沒笑呀。”阮冰佯嗔道:“你臉上沒笑,可肚子裏笑了,那也是笑!”夢魚乾咳一聲,道:“冰兒,你靠過來。”阮冰道:“做什麼?”還是挪了過去,緊靠夢魚身上。夢魚托住她下巴,湊上察看,笑道:“讓我仔細瞧瞧你的嘴有多大,能不能塞下兩個饅頭。”阮冰頓時滿臉通紅,急道:“你你你!你這大壞蛋!”夢魚哈哈一笑,見阮冰實在嬌羞可愛,再難自持,便湊上嘴去,與她雙脣香在一起。阮冰“嗯”一聲,羞意全消,摟手環抱住夢魚頸背,傾情而吻。

這般旖旎滋味不知享受了多久,馬車忽地劇烈顛動一下,想是車輪碾過了石塊。二人四脣隨之分開。夢魚傷腿被這一震,也疼痛起來。阮冰仍在夢魚懷裏,見他臉色頗顯苦楚,便道:“魚哥哥,腿疼了麼?”夢魚道:“剛纔還不疼,嘴上空了之後,腿就一下疼了。”阮冰羞道:“要親人家時,就甜言蜜語;不想親時,就在肚裏笑話。哼!”又大聲對車頭上的車伕道:“大叔,勞你駛慢點,駛穩點,車上有個傷者呢!”那車伕應了一聲,拽扯繮繩,馬車行速緩下來。

夢魚接着剛剛阮冰的話頭,笑道:“非也非也!我並未甜言蜜語,所言全爲事實,我的腿的確是在你雙脣離開後而痛,我也並沒在肚裏笑話你,因那笑話我已說出了口。”阮冰方要回嘴,卻聽夢魚溫柔喊了一聲:“冰兒。”便即住了口,隔了一會,才道:“魚哥哥,我打哈欠樣子,真的很難看麼?”夢魚道:“一點不難看,反而好看得很。何況眼見爲虛,嘴親爲實,小生方纔已實測過姑娘嘴脣,確是不大不小,不厚不薄,香澤柔暖,美妙無窮。”阮冰又羞又喜,滿臉滾燙,將腦袋挨於夢魚頸前,幽幽道:“真的麼?”夢魚輕輕道:“千真萬確。”阮冰欣然道:“那就好,那就好……魚哥哥,魚哥哥……”呢喃幾句,實在困極,便在夢魚胸膛上沉沉睡去。夢魚緊摟住她,運起陽清神功,暖她身子。

馬車一路西馳,灑下綿綿情意。天亮時,阮冰悠然醒轉,見夢魚頭倚車廂,不知也何時睡去了,便也不吵醒他,徑從車窗翻身而出,躍至車頭。那車伕打個哈欠,本也倦意淡淡,忽見阮冰從後騰空躥來,嚇了一跳,睡意頓消,乾笑道:“老漢年紀大了,經不起姑娘這般嚇唬呀!”

阮冰微微一笑,以示歉意,問道:“大叔,我們駛出多遠了?”那車伕道:“姑娘說要慢些,老漢便慢些,大概駛出一百多裏吧。”阮冰道:“那就快到紹興府了吧?”那車伕答是。阮冰心頭算計着路程,忽聽夢魚在車廂裏喊道:“冰兒!冰兒!”忙又躥了回去。見夢魚臉現惶恐神色,心頭一喜,忖道:“魚哥哥離不開我了!”嘴上卻道:“叫魂呢?”夢魚呵呵笑道:“確實,眼睛一睜,不見你在,差點魂飛天外,便趕緊叫回。”

阮冰纔要回話安慰,卻聽車伕喊道:“姑娘,要不要進紹興城?”阮冰喊道:“不進了,繞道走。”那車伕道:“那前邊有家車馬店,要不要歇息下?”阮冰問夢魚道:“魚哥哥,要不要歇息下?”夢魚道:“好。”

馬車停駐店前。阮冰進店,買了楊枝和牙粉,扶着夢魚,幫他漱口潔齒,再是打了清水幫他洗臉,隨後自己漱洗一番,便喫早餐。那車伕常年奔波道上,不講衛生,也不洗漱,徑直要喫飯。阮冰嫌髒,單獨爲他點了飯菜。喫罷早飯,阮冰讓那車伕扶着夢魚去如廁,再是叫那車伕睡了兩三個時辰,至午後未時,吃了些小食,方再上路。

因夢魚腿傷,經不住顛簸,這馬車雙駕便發揮不出腳力,只得緩行。加之車伕、馬匹每日也要休憩三四個時辰,如此走走停停,旅速極慢。過了三四日,方到杭州府,再折北而上,往太湖行去。好在一路上阮冰與夢魚不斷逗趣打諢,倒也不覺氣悶。

又過三日,到達湖州府烏程縣,此地濱近太湖南岸,與歸安縣同爲湖州府首縣,自古魚米豐饒,景物優美。夢魚與阮冰自不會放過沿途大好風光,正從車窗往外欣賞時,那車伕喊道:“姑娘,往太湖東岸走,還是往西岸走?”

阮冰沒回車伕話,而是問夢魚:“往東走?往西走?”繼而撲哧一笑,道:“往東走不是繞遠路了?這車伕大叔真是多此一問!”又幽幽嘆道:“本來便走得慢了,再要繞遠路,怕連元宵節也趕不及回去過了。”這般說完,卻見夢魚一語不發,臉上神色又顯異樣,便問道:“魚哥哥,怎麼啦?”

夢魚躊躇一下,才道:“我老家在蘇州府吳縣。”阮冰一驚,道:“魚哥哥是蘇州人?”夢魚點頭作答。阮冰再細瞧夢魚神情,又是驚道:“魚哥哥,你是不是很久沒回過家了?”夢魚道:“十七歲出了家門後,再沒回過蘇州城。”阮冰道:“那離家十五年啦!”又想問他爲何離家那麼久,卻又想起夢魚曾說過與其父不睦,想來這便是離家的因由,便不再詳詢。想要開口安慰兩句,又見夢魚強笑道:“沒事,繼續上路吧。”

阮冰卻朝車伕道:“大叔,勞你往東行,去蘇州府一趟。”那車伕高聲應是,便引轡往東而去。夢魚一怔,道:“你不是急着趕回冰雪閣麼?”阮冰笑道:“趕不及回冰雪閣過年,可趕得及回魚哥哥府上過年呀!”夢魚一驚,道:“這可使不得!”阮冰笑道:“怎麼使不得?既可使魚哥哥回家探親過年,又可使我這兒媳上門見公婆,一舉兩得呢,怎麼會使不得?”

夢魚道:“我爸爸恐怕不在蘇州府,而在京城朝廷上當差。”阮冰道:“那我見見我婆婆也行呀!”夢魚苦笑道:“我媽媽自是隨我爸爸居於京城了。”阮冰道:“那我見見你府上家丁丫鬟總可以吧?”夢魚失笑道:“這有什麼好見的?”阮冰道:“反正我想見見。”又笑道:“見見魚哥哥是在什麼樣的地方長大的也好!”

夢魚拗不過阮冰,只得隨她意願,沿着太湖岸邊的馬路行往蘇州府。不一日,便入南直隸地界,又行三日,便至蘇州城郊,距城不過幾裏地了。這一日恰是除夕,阮冰樂道:“再行片刻,便能進城。”又望望夢魚小腿,道:“魚哥哥,你這腿真的能走路了?”夢魚斷腿處因敷有療傷奇藥鬾魆草,又有阮冰悉心呵護,這十日來康復極快,已能着地慢行,只是穩妥起見,還不能拆去固定夾板。

夢魚笑道:“不能走也得走,否則我堂堂七尺男兒,被個姑娘家橫抱着回家,那成何體統?”阮冰笑道:“非也非也!”夢魚道:“如何非也?”阮冰笑道:“不是被姑娘家橫抱着,而是被個俊俏公子哥兒橫抱着!”夢魚哈哈笑道:“正是!我知曉你是女子,便忽略了你的男裝,倒忘了你現下是一位公子。那被一個公子哥橫抱着回家,可比被一個姑娘橫抱回家,還要糟糕許多!”

又笑談了幾句,馬車便到了城門口。城門外有一馬市,馬車正好借駐其間。阮冰剛要下車,忽道:“魚哥哥,我有點緊張。”夢魚笑道:“我也有點緊張,要不然不去我家了,我們還是上路直奔關外吧。我現下腿已大好,馬車能疾馳了,元宵前應該來得及趕回冰雪閣。”阮冰道:“不!還沒升堂,怎麼就要打退堂鼓?再說都到家門口了,怎能不回家一趟?你是夢魚,不是大禹,怎能三過家門而不入?”夢魚笑道:“是,你總有理,我說不過你。”

阮冰嘻嘻一笑,先下了馬車,回身便要來扶夢魚下車,卻突然聽見有人大喊:“找到那小賊了!小賊休要逃跑!”轉頭一看,卻見三個道人從城裏直奔而來。阮冰“哎喲”一聲,忙又跳上車。

夢魚也聞喊聲,朝車門外看去,只見來人正是太清派、上清派、玉清派三派的掌門令狐孤、南得途、山有木三位道長,心下當即明白怎麼回事:“冰兒會使太清派劍法,自是偷了他們的劍譜學的。這三位道長爲尋劍譜,從中原趕來江南,年也不過了,可見焦急萬分。”便對阮冰道:“這三位道長人還不錯,冰兒,你就將劍譜還了他們吧!”

阮冰道:“冰雪閣哪有將贓物歸還之理?否則不是壞了我爸爸名節?”夢魚心下一樂:“做賊還有名節?”又一想道:“冰兒所言不錯!阮樹前輩雖爲盜賊,卻爲一代傳奇俠盜,的確是有操守的,若女兒壞了他的規矩,恐怕他在九泉之下亦感憾恨。”便又道:“是我說錯話了。那你快逃吧,這三位道長單打獨鬥的功夫一般,結成三清劍陣便極爲厲害,十年前我小姨也差點命喪陣中!”

阮冰道:“三清劍陣我已經領教過啦,確實厲害得緊!若不是那位山有木女道長心念仁慈,手下饒命,我就再沒機會找見魚哥哥啦!”夢魚道:“那你快走快走!這三位道長與我有些交情,應不至於爲難我。”阮冰卻道:“魚哥哥你快趴下躲起來,這三個牛鼻子好像還沒發現你!交情比起利益來不堪一擊,交情再好,也抵不過祕寶的誘惑!”這一路來行車無事,夢魚就將自己如何認得密碼老妖,以及密碼與禁區祕寶又是如何被誤聯在一起等事,原原本本說與阮冰聽了。因此阮冰也知人人都將夢魚當作了祕寶的“掘寶人”,便讓他趕緊藏身,不要被人發現了捉去。

夢魚一想確實如此,趕忙趴在了車座下。阮冰一皺眉,咬牙道:“爲了魚哥哥,豁出去了!爸爸,你在陰間可別責怪冰兒呀!”說着,將包袱打了開來。

夢魚見狀,問道:“你做什麼?”阮冰道:“將劍譜還他們,好叫他們別再追來!”夢魚心頭頓時如入溫泉,只覺有難以言說的愉悅,便握住阮冰右手,輕聲喚道:“冰兒。”

阮冰道:“肉麻話一會兒再說,眼下十萬火急!”說話時,已將上清派和玉清派的劍譜翻找出來,待要再找太清派劍譜,卻如何也找不見,忽地一愣,驚道:“糟糕,我們走得匆匆忙忙,將《太清劍譜》落在寧波城客棧裏了!”

夢魚心下一奇,笑道:“神偷也會丟了物事?”阮冰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頓一頓,又道:“不管了,先還兩本,拖他們一會兒也好!”便從車窗探身而出,將兩本劍譜往兩個方向分擲而出。又回身拿了一冊話本,朝另一方向遠遠擲出。

三位道長見本派劍譜飛來,登時大喜,分往三個方向掠去接了。阮冰這一擲勁力極大,皆擲出二三裏遠,便拉開了與三道的距離。忙又對車伕喊道:“大叔,趕緊上路!快!快!”

那車伕卻道:“守城官兵來巡查啦,現在走不得,一走便成逃犯!”阮冰探頭一看,只見一隊二三十人的兵士正迎面而來,也不知他們是例行門衛盤查,還是因三道大喊“小賊”,引來他們偵緝。

阮冰“哎呀”一聲,道:“官差來啦,風緊扯呼!”又道:“沒官差來,也要逃跑。”一躥身,如鳥兒般從車窗飛掠而出,在空中拿手往車廂上一抓一帶,便折了個向,落在車頭駕車座上。那車伕見阮冰又使武功飛來,驚道:“姑娘又要做什麼?”阮冰從袖兜裏摸出一個茄袋,也不知其中銀兩多少,往車伕手裏一塞,道:“這車我買了!”不等那車伕答應與否,一掌將他推了下去,隨即一掣繮繩,催馬奪路而逃。

同時,那三位道長分別接到了劍譜。山有木道長喜道:“是我派《玉清劍譜》沒錯!”三裏之外的令狐孤卻道:“怎麼是《上清劍譜》?那我《太清劍譜》定是被南得途師弟或是山有木師妹接了去!”說着,便往方纔與另兩位道長分頭之處返去。

片刻後,三道聚首,南得途道長氣急敗壞道:“這小賊竟然丟來一本《牡丹亭還魂記》,真是氣煞老道,氣煞老道也!”令狐孤臉面一黑,拿着《上清劍譜》往南得途面前一擺,道:“你的劍譜,拿去!”南得途見本派劍譜原來是叫令狐孤接了去,心頭大喜,忙接過手來,藏於胸間,又將《牡丹亭》話本往令狐孤面前一擺,道:“你的話本,拿去!”

令狐孤一怔,道:“我輩方外之人,要這風花雪月的雜書作甚?”南得途奇道:“難道令狐師兄被竊之書,並非這冊話本?”原來他將話本交給令狐孤,倒非逗樂嘲弄之舉,實是他真的以爲令狐孤被偷走之物,便是這冊話本,只是令狐孤不好意思明說,才謊稱是《太清劍譜》失竊。

令狐孤沉下臉道:“當然不是這閒書了!那小賊居然拿冊戲本來冒充我派劍譜,實在欺人太甚!”山有木女道長忍不住呵呵一聲笑出,忙收笑正色道:“令狐師哥莫急!我們這便去將那小賊擒下,要回《太清劍譜》!”南得途應聲道:“正是!”三清劍盟同氣連枝,太清派又爲首派,令狐孤也是年紀最長、入門最久,平日三派以他爲尊,如今《太清劍譜》遺失,另兩派自是責無旁貸,三位道長便又朝城門外疾奔,追阮冰而去。

阮冰駕着馬車,不停怨道:“全怪謝狗日!全怪謝狗日!”夢魚在車廂裏聽得真切,不禁大感奇怪,高聲問道:“你偷三清劍盟劍譜,人家現下找你要還,又幹謝九日什麼事了?”

阮冰道:“怎麼不干他事了?這三本劍譜,我是分從三家竊取的,全在夜深人靜時下的手,得手後便即撤離,未驚動任何人,這三家還茫然不知是何人、在何時,偷了他們劍譜。後來在紹興城裏,我被謝狗日盯上,正好手中有劍,便使出三清劍盟的劍法與他打鬥。就在那時候,那三個牛鼻子路過,見我會使他們劍法,立即就猜出了是我偷了他們劍譜,雖然他們嚇跑了謝狗日,卻也盯上我啦!要是沒有謝狗日與我打架,我又怎會被人認出?魚哥哥,你說幹不幹謝狗日的事?”

夢魚道:“倒是幹聯上了。不過要是沒謝九日與你打架,將你擄走,你也遇不見我啦!”阮冰道:“所以老子那句話說得好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人誠不我欺!”夢魚道:“不知謝九日在雁蕩派圍攻下,脫身沒有?”阮冰道:“同歸於盡了纔好!”夢魚笑道:“人家也算是你半個恩人,怎能那樣咒人家?”阮冰笑道:“他不死,我倆永無寧日啦!不過還好他不知冰雪閣在哪兒!魚哥哥,等我倆回到冰雪閣,真正就與世無爭了,和我爸爸媽媽一樣,卿卿我我、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夢魚微微動心,覺得那樣確實很好,卻又想道:“可是……可是要我就這般放棄了那些恩怨情仇?我可是在盧伯墳前、在大海之上,起誓過要給盧伯、小翠、曹夫人等報仇的,若不踐諾,還算什麼大丈夫?”

阮冰見夢魚不回話,心下頓急,忙道:“魚哥哥,你不肯跟我去冰雪閣了?”夢魚回過神來,聽阮冰語氣焦切擔憂,心中一憐,忙也回道:“當然去的,冰兒放心。”阮冰大喜,剛也要回話,卻聽身後“嘚嘚嘚”的馬蹄之聲大作,回頭一見,那三個道人竟騎乘追來。

原來三位道長追至城門口,想到之後可能還有場硬仗要打,若靠輕功追擊,不免太耗氣力,又見城外有個馬市,便忙買下三騎馬,沿着馬車車轍,乘馬追來。而阮冰馬車雙駕爲體型碩大的挽用馬匹,耐力足卻速度慢,不多時便被三道的騎乘馬所追上。

阮冰心中大急,見三道距馬車尚有一里地遠,且馬車順風而馳,說話聲絕不會傳進他們耳中,便回身對車廂中的夢魚道:“我們馬車跑不過他們,遲早要被追上。魚哥哥,你在座下躲好,我去引開他們!”夢魚道:“冰兒,不必再犯險了,雖然《太清劍譜》遺失,可《武林志》中記有太清劍法,我早背熟,能抄錄下來,再交還令狐孤道長便可。那三位道長也不是不講理之人,我與他們好好說說,必能轉圜。”

阮冰急道:“魚哥哥,你好愚!你能將劍譜抄下來還給人家,可你能將‘密碼’交給人家麼?你有‘密碼’交給人家麼?你以爲人家會信你‘密碼是個老妖’那一套說辭?你一旦現身,這三個老道或許不會對你太殘忍,可你就曉得你不會再被別的惡人捉去?到時你又要被囚禁折磨,甚至被嚴刑拷問!我引開他們,是爲了叫你不被人家發現呀!若只有我一人,我早用輕功甩開他們了!”

夢魚心下感激至極,想道冰兒爲了他,真是什麼也考慮到了,什麼也願意付出,便忍不住道:“冰兒,你爲何對我那麼好?”阮冰急道:“說這些幹嗎?你不也捨身來救我?你救我時可考慮過自己安危?”夢魚微微一笑,道:“好!一切聽你安排!”

阮冰道:“我一會兒將馬車停好,便用輕功引開那三個牛鼻子。你好好藏好,應該不會叫他們發現,座位底下有柄劍,還有些‘石子盤纏’,若有人來察看馬車,尋常百姓你就用石子投擲,嚇跑他們就行,若是江湖中人,則用劍刺死他們!切記待他們上車之後再刺,否則死在車外,屍體會引來更多人!”

夢魚道:“好!”伸手一摸,果然身旁有把長劍,以及一些碎石。阮冰又道:“魚哥哥,你千萬別走開呀,原地等我。我將那三個牛鼻子引出十里開外,就立即回來找你。你家裏我們也不去了,還是趕緊回冰雪閣安全,我妹妹比我武功還略高些,有我姐妹倆聯手,世上應無人動得了你!”夢魚道:“是!你也小心,別被追上,三清劍陣很是厲害!”

阮冰笑道:“放心吧,魚哥哥,他們劍陣厲害,可輕功差得很,否則在紹興時,我就被他們捉住啦!”說罷,使力一扯繮繩,馬車便停於道旁。回頭一看,那三道已在十幾丈外,便小聲道:“魚哥哥,等我回來!”夢魚知三道已在近處,不敢再出聲,只點頭作應。阮冰嫣然一笑,便縱身掠上道旁枯樹,踏着樹枝,往前飛躍而去。

令狐孤等三位道長見阮冰棄車而逃,都料定是馬車速慢,跑不過騎乘馬,故她要棄車。且認爲似《太清劍譜》這等貴重物事,她必是隨身所帶,不會置於棄車之上,便徑直擦過馬車,看也不看一眼車內情況,縱馬朝阮冰追去。

夢魚心下讚道:“冰兒也是神機妙算,一切在她掌握之中!”想到此,便又想起水迷離同樣足智多謀,可對她已無敬佩之情,只有愛恨交織的陣陣心痛。這些日子來,有阮冰作伴逗樂,他想起水迷離的次數大爲減少,偶爾想起時,甚至疑問自己,是否阮冰在他心中已比水迷離更加重要?眼下阮冰暫離身旁,便又想起水迷離,才知愛恨糾於一起,比單單喜愛更要深入人心。

這般想了水迷離一會,猛地一驚,暗道自己糊塗,冰兒正捨命護他,他卻在想別人,實在大爲不該。想到阮冰,便又焦急起來,生怕她跑不過三道的騎乘,又或是半途再遇其他高人,被包夾圍堵。她所竊武功祕籍衆多,又殺傷了雁蕩派多人,另還不知殺傷過其他門派幾人,萬一被逮住,就要面對武林公審,屆時便是九死一生。

如此擔心之時,卻聽車外有人“咦”了一聲,道:“這裏怎地會停了一輛無人馬車?”夢魚心頭一凜,忙持劍在手,預備偷襲。那人又道:“瞧這馬車裝配豪奢,當是高官或富商所乘,卻不知人都去了哪兒?莫非是被賊寇劫去了?我且上車查探下怎麼回事。”

夢魚心下又是大驚,一是驚訝那人竟要上車,二是驚訝自己認得那人,那人卻是太湖三十六寨之一的震澤水寨寨主褚廣傑。褚廣傑雖爲水寨寨主,卻不行水賊之事,平常以捕撈和養殖水產品維持寨子開銷,與漁民百姓秋毫無犯。此人性情豪爽熱情,深具俠義心腸,武功雖不甚高,卻交友廣闊,與夢魚也是朋友,曾數次泛舟太湖,把酒言歡。

夢魚從聲音聽出是褚廣傑,先是一驚,之後便放鬆下來,心道:“原來是褚兄。褚兄與我雖交情不深,卻是個深明大義之人,應當不會害我。”便要開口招呼,忽地想起阮冰交代:“若是江湖中人,則用劍刺死他們,切記待他們上車之後再刺!”想到褚廣傑武功不高,剛上車時,決計發覺不了座下有人,自己一劍刺出,必能斃其性命。可這般想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暗道:“褚兄既不是惡人,又還是我的朋友,我又怎能殺他?”可又想起自己一旦暴露人前,終歸是個麻煩,且阮冰復返時,見到褚廣傑多數也要殺之,便感左右爲難。

此時褚廣傑已登上馬車,見車中確實無人,可座位上卻有個包袱,便道:“這是什麼?怎麼人都跑了,財物卻留了下來?”夢魚一凜,心道:“是冰兒的包袱,裏面藏了各種武功祕籍!”又想道:“這些祕籍是冰兒辛苦偷來的,要麼被冰兒帶回冰雪閣去收藏,要麼就物歸原主,可不能叫旁人得去,坐享其成!且這些祕籍若是傳開,武林必要大亂,到時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得阻止這場腥風血雨!”想到此時,已將劍尖朝上,直指褚廣傑心口,只待刺去。

褚廣傑見包袱未裹緊,似是剛剛打開過,又匆匆包好,好奇心更甚,便要去翻看。手才伸去,忽聽得從座下傳來人聲道:“褚兄,勿動!”他大喫一驚,忙後退兩步,背撞車廂壁,喝道:“是誰?”同時取下別在腰間的流星錘。

原來夢魚終歸不忍殺害褚廣傑。其實料來也是如此,他連謝九日那樣的採花大盜,以及劉今禮那樣的卑鄙小人,尚要放一條生路,何況是像褚廣傑這般從不作惡的江湖好漢?可也不能任其取了包袱離去,便只能出言阻止。

褚廣傑見座下之人不肯現身,便小心翼翼俯身察看,卻見是夢魚,又喫一驚道:“怎麼是你?子非夢魚!”夢魚苦笑道:“褚兄別來無恙?”褚廣傑卻臉色大變,喝道:“誰來與你稱兄道弟?”夢魚愕然道:“怎麼?”褚廣傑面現盛怒,吼道:“你這賣國賊,還好意思來我太湖地界!”說着,甩起流星錘,一錘將車廂座椅砸個稀爛。

夢魚見褚廣傑臉色不善時,已早做準備,又見其掄錘,便從座下翻滾而出,躲過一擊,否則便要被座椅斷板戳中身子。他在翻滾同時,心下卻是大驚,暗想自己怎地成了賣國賊?要說褚廣傑認錯人了也絕無可能,因其已經喊出子非夢魚四字。若說褚廣傑是爲了要密碼,也沒道理喊他賣國賊,況且從那一錘子看來,褚廣傑是要取他性命,而非取他密碼。當下也不及細想,忙一劍遞出,刺向褚廣傑小腹。褚廣傑所持流星錘,乃易攻不易守的兵器,見長劍刺來,錘子在外,無法敲擊,只得以錘鏈去纏來劍。夢魚手腕無力,自不敢以劍與對方硬碰,好在他內功深厚,反應迅疾,於各派武功又熟稔在心,當即變招,往褚廣傑小腿刺去。

褚廣傑本來武功不高,又身處狹窄車廂,流星錘的威力無可發揮,只得往旁閃避,哪料一旁便是廂門,一腳踩空,從車上跌了下去。夢魚本可立時爬去,一劍補上,刺死對方,卻終究心軟,失了機會。褚廣傑起身後,在車外叫罵道:“你這賣國賊原來會得武功,從前卻說半點不會,將整個武林都當傻子騙了。你這無恥之徒,看我不用流星錘砸死了你!”說着,掄起錘子,砸在車廂頂上。

那流星錘乃實心鐵球,分量極重,且褚廣傑武功不高,力氣卻大,掄圓了一錘砸來,馬車的木製廂頂如何承受得住?登時木屑紛飛,廂頂開個大口,流星錘順勢砸落,擊在夢魚傷腿之上。腿骨與夾板一齊斷成數截,阮冰十日來的悉心照料全告白費,且傷勢更重,因之前斷腿都只斷成兩截,眼下卻是斷成數截,恐難再次恢復,瘸腿亦成妄想。

夢魚腿上奇痛攻心,頓時昏死過去。褚廣傑抽回流星錘,欲待砸向夢魚腦袋,馬車那兩匹馬卻因受驚而長嘶一聲,拔腿便跑,連帶車廂與夢魚,躲過了那絕命一擊。褚廣傑想要追去,可他練的是外家子功夫,無內功便無輕功,也就只能看着馬車越馳越遠,留在原地暴跳如雷。

那兩匹馬帶着馬車狂奔不止,也不知跑出多少遠路,忽見迎面跑來另一輛馬車,一驚之下,又無車伕指揮,便往道旁荒野跑去。荒野不如官道平坦,車輪在上滾動了十來裏地,車軸便即斷裂,兩顆輪子橫飛而出,車廂隨之落地。夢魚被這一震,卻是醒轉過來,可仍劇痛難忍,無半分力氣動彈。那兩匹馬卻精悍無比,竟拖着沒了輪子的車廂兀自狂奔。夢魚在車廂中便被顛得生不如死,身上被斷木劃開十幾道口子,鮮血直流,衣衫自也變得破爛不堪。

如此又不知行了多少遠路,那兩匹馬終究累了,停了下來。夢魚昏沉之中,拿了阮冰的包袱背在身上,忍痛從車廂爬出。卻見眼前一道高牆聳立,擡頭望去,竟是城牆。再往城門上方看去,門匾上題着“閶門”兩個大字,城門旁立有一碑,上書“南直隸寧波府吳縣”幾字,竟是又回到了姑蘇城門口。原來那兩匹馬奔入荒野後,隨性而跑,碰巧便兜轉了回來。

夢魚暗歎一聲,想爬去與阮冰分開時的地方,在那兒等她來找,卻見眼前好幾條陸路水路,不知該往哪兒走。白天遇到令狐孤等三道後,阮冰便叫夢魚趴去座下藏身,因此他並不知曉那時馬車走的是哪條路。且此地爲南直隸,地位幾近北直隸的京城,乃全國最爲富庶之處,交通十分發達,光是蘇州城便有八大城門,每門皆有道路連通,各路又交匯分叉,與水路相融,極其繁複。

夢魚再嘆一聲,知自己腿傷極重,無論如何也要醫治,便想到了先回家去。他自十七歲離家後,這十五年來,確是一次未曾回去,究其原委,乃是與其父賭氣所致。他自幼聰穎,三歲便能讀書寫字,五歲即能新創詩詞,七八歲時可作賦論,天資高過兩個哥哥,孟父便對他寄予厚望,盼他將來高中狀元,進入內閣,位極人臣。可夢魚天性憊懶跳脫,不受制約,讀書時便愛與先生辯論,常常將先生辯得啞口無言,氣得先生奪門而出。孟父卻是個嚴肅古板之人,爲此時常責罰夢魚,父子兩人從來不合。夢魚十四歲上考中秀才,十七歲去參加鄉試,卻不按八股文格式答題,全憑即興發揮,將一篇文章寫得天馬行空,甚而還畫了一幅圖作註解,結果自是落榜,未考中舉人。孟父大失所望,將他關入屋中,命其懸樑苦讀,三年之後再考,若仍未中舉,則斷絕父子關係,將他趕出家門。夢魚大怒,破窗而出,稱不用再等三年,眼下便可滾蛋,便離家出走。自此後,他四處漂泊、闖蕩江湖,自號子非夢魚,再不用孟這一姓,故非深交之人,只知他叫夢魚,不知他本名叫作孟魚。他遊歷之時,想起那個名叫密碼的女童,想要去那個無所不能之地,便尋找起密碼的下落。之後偶遇張見峯、無命等人,成爲至交好友。二十三歲時,重遇沈三,問沈三可知密碼的下落。沈三不答,卻無故授他《武林志》一書,並稱他爲新一代百曉生,隨即隱世。數月之前,再遇沈三,成爲這一切美妙又不幸事件的開端。

現下夢魚無路可走,只得往家爬去。爬至城門口時,卻見一人跑來,朝他喊道:“魚公子!魚公子!”擡頭一見,正是阮冰僱的那個車伕。那車伕見夢魚伏地而行,身上又血跡斑斑,便道:“魚公子,你怎麼成這樣啦?”夢魚苦笑道:“流年不利,遇上了四個賊子。”那車伕道:“僱我的那位姑娘武功高得很啊,她也打不過那四個賊子?那姑娘人呢?”

夢魚搖頭,聽人提起阮冰,不禁鼻子一酸,思忖這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也莫過阮冰了,便怔怔流下淚來。那車伕見夢魚哭泣,驚道:“那姑娘被賊子殺死啦?”夢魚忙道:“她沒死呢,她死不了的。我是和她走岔開了,才遇上的賊子,被傷成這樣。”那車伕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姑娘大方得很呢,是個好人,能長命百歲。”夢魚猜測阮冰給這車伕的茄袋裏裝有不少錢,因此這車伕半點不提馬車被奪之事。

夢魚勉強舉起手,指指那兩匹馬,道:“大叔,車毀了,馬還在,你將馬帶回去吧。另外小生還有一事想勞煩大叔。”那車伕見馬復回,心下高興,便道:“什麼事,魚公子你說,老漢能幫上忙的絕不推辭。”夢魚道:“我家便在城內,我又動彈不得,勞煩大叔揹我回家。只是我身上沒有銀錢了,不能支付酬勞。”那車伕道:“與公子行車相處這十日來,魚公子對老漢無半分虧待,反而敬重有加。現下公子有難,老漢自當相幫,又何須報酬?”說罷,便將夢魚小心背起,又吹一聲哨,使二馬跟隨其後,往城中走去。

作者: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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